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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塑经典:新中国新发现书法主题大展书后

2024-01-14丛文俊

中国书法 2023年10期
关键词:大展书法

丛文俊

缘起

书法是文化的象征符号,时尚文化必然会作用于书法时尚,如思想观念、审美价值取向等任何变化,都会影响到书法风气,展厅则为其提供了一个集中展示的平台。任何展示,都可能引发新一轮的追风潮,与米芾批评宋代的『趋时贵书』和『古法不讲』有几分相似。不同的是,宋代书法最终由欧、蔡、苏、黄、米这样的文化精英鼎定乾坤,当代书法的世俗化则方兴未艾。客观地看,当代书法四十余年的发展与成就有目共睹,但积弊也多,如何保证健康地前行,似已遭遇瓶颈。瓶颈主要来自以下几个方面。

一曰炫技。技不可炫,技的本源是真,是理想的追求与表达,是作者的人格写照,炫则过,过犹不及。黄山谷认为,『姿媚是小疵,轻佻是大病』,赵孟坚认为,『骨为书法之祖』,炫技只有笔墨形式,而无倔强的骨势与风神,是谓凡俗。不知道笔的功用,笔能传心,笔能写志,舍此而竞趋时尚,以侥幸入展称能,是谓媚俗。甚者举办各种学习班,学员争效师法,遂使俗病野蛮成长,虽高等书法教育亦不能幸免,误人子弟者在在可见,是谓恶俗。其中急功近利的心理影响,促使浮夸的风气久盛不衰,是谓沉疴。

二曰尚形。在传统书法形质上面,似已难于容纳急剧膨胀的世俗之心,于是走上变形之路。俗书故托丑拙,或转猎怪奇,以惊世为务,以师心自用为能。如此,势必要改变笔势,于是作字、画字之弊竞相争锋,推衍而成时尚。加之枯笔涨墨、抖曲欹侧,则光怪陆离、乱石铺阶之状,使书法鉴赏无所适从。殊令人不解者,好端端的字,何以非要写破写坏、以乱七八糟的样子为美?其中所包含西化思想观念、美术化手段,均不难品味。与此相反,新的美化、装饰性风气也在悄然登场,举凡甲骨、金文、简牍帛书、石刻等古代遗迹,都可能被改造成新美术字,从而失去固有的大美。与此呼应,作品大都被精心设计、装饰成各种工艺化的形式,甚者一场展览,工艺化的装饰作品十居八九,与传统书法艺术精神背道而驰。

三曰浮躁。浮躁则临帖取法范围狭窄,所见有限,而意在速成,欲速不达。浮躁则重技法、重形式,以粗浅的视觉快感为能事,全然不顾义理。据传统书论所见,古人大都以审美带动技法的学习与运用,务使后学知其然并知其所以然,随后举一反三,使每一种笔法、一种点画,皆取骨力精神,期于生动,所谓见微知著是也。能见微知著,即可以心驭笔,下必有由。今人动辄侈言创作,以灵台无程,连带把创作一词都庸俗化了。记得曾有人撰文论及当代的『快餐文化』现象,书法又何尝不是『快餐』?其他艺术门类、社会生活等许多方面,或多或少也都有了『快餐』的特征,没必要回避。由此可见,浮躁的心态和风气造成的后果还是很普遍的,也是比较严重的。

四曰假象。既称之为假象,则意味着不真实。例如,有些人学书不过一、二年,即以摹仿时人、老师而入选大展,尤能增加投机和侥幸心理。如果命题,让其临同书体不同风格的作品,无论如何也临不像,展示技法功力也无从谈起;同样,命题选择经常入选的作者来借鉴,几经反复,还是自己的面目,俗病也不能减弱些许。这说明,自时尚起步,很难转益多师,尤难于面对传统经典作品。显然,沉溺于时尚关乎名利,博人眼球。勉强临帖,也会把帖临得面目全非,美其名曰『意临』,实则如同抄书,与临帖毫不相干。前贤学书,讲究用心、用敬,追求技进乎道。与之相反,『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不免令人气沮。临帖旨在学习古人精华,从技入道、因书及人、再及于文化生态,才能入帖明理,明理而后,由此及彼,再言出帖、成就个性,始有根基。古人学书,皆以小学十年筑基,至如干禄应制,尚须继续努力;若想名家,时则倍之,或更为久远,远不似今天这般容易。就此而言,时尚书法,多类化妆,若去尽脂粉,不知所剩几何?换句话说,是美丑优劣没有标准,没有权威,人多自以为是,心魔太重。如果扩大讨论范围,假象会更多,不赘。

总之,当代书法存在的问题很多,于此仅择其常见而普遍者为说,以便引起关注。宋人晁补之《鸡肋集》有言:『学书在法,而其妙在人。』取之以观当代,问题的根源还是在书法队伍的学养素质上。此固非一朝一夕可以提高者,而若不言、不努力去做,就会使各种俗病成为长期的存在,这是不可取的。

重塑经典

经典的意义在于其代表了多数人的选择,经过历史的检验,作品本身有足够张力,可供无数人的研习与个性选择。经典的选择包括了时间的沉淀,或者说它并非一蹴可就;重塑经典在于对历史的反思,如某些作品被确认为经典而后来被证明不能成立或被抛棄的情况,也在于推陈出新,即借助考古新发现并有可能引发新一轮临习热情的现象,有一定的前瞻性,本次『新中国新发现书法专题大展』的举办属于后者。

清人推《大盂鼎》《散氏盘》《毛公鼎》《虢季子白盘》为西周四大重器,其中《大盂鼎》字形修饰太过,罕见有学习者;《虢季子白盘》字少,临习者稀;最受欢迎的首推《散氏盘》,次为《毛公鼎》。由此可见,时间会扭转选择,历史会淘汰业已被冷落的作品。

近年出土的西周重器颇夥,如平和雍容的《墙盘》、沉劲屈强的『裘卫四器』、精劲端丽的《逨盘》与十余件朴茂淳厚的《逨鼎》、雄伟堂皇的《?簋》、尔雅深沉的《多友鼎》,以及为数众多的《鼎》《簋》《盨》等等,各具特色,足以为法。经典的选择不能猎奇,例如,《虢季子白盘》字形图案化程度颇高,已开春秋秦人大篆先河,而《大克鼎》铭文二百余字,几乎倍之,清人却不选,揆其原因,似乎以其平和雅正而弃之,非常可惜。再如《石鼓文》,自唐发现以来好评如潮,作为经典,清及近年不乏临习者,而今人慕其名,重其书,却罕有人学原帖。或起手学吴昌硕,或半途改学吴昌硕,盖其真迹梓本多见,特色彩明,易于上手,不避习气,反倒把原作冷落了。舍本帖而学今人的例子并不少见,大有江河日下的感觉。本次大展推出《秦公镈》、秦公大墓石磐刻字,风格、时间皆与《石鼓文》近,艺术水平不输后者,足以豁开心胸,扭转昔日取法之狭。

当代写号称楚篆(楚简古文)的作者较多,风格大体分属于几个作者名下的分支,学时人的特点非常清晰。其实,如果只是借助字典查字,而不是逐一去临习原简,是很难得楚简精髓以及由此散发出来的楚国巫文化浪漫精神的。学习的路子不对,要获取短期功利或有可能,而终与大成无缘。必须指出的是,每一批楚简都可能包含数种、十数种风格类型,大都不为书坛所知,如郭店、曾侯乙墓、望山、包山等墓出土的楚简,以及上博简、清华简等回流特藏,莫不如是。守着宝藏而令其尘封,却刻意学时人,宁染俗病,也不取楚简真迹以为帖式,与那种弃石鼓而学吴昌硕的做法相同。本次大展推出几种楚简,远非其全豹,希望能为读者带来启发,促成一个良好的扭转风气的开端。春秋末年晋国的《侯马盟书》也会给读者带来惊喜,以南北墨迹比并,堪称书法之盛事。昔者,汉人得先秦简策古文,学者尊之,列于大篆之前,书家习之,视其为珙璧;三国时曹魏刻入《三体石经》,供天下学子传习,唐代书学生取为课业,宋人复摹录而成《汗简》《古文四声韵》专著,可谓备极尊荣,今人却轻忽其原迹。由此可见,重塑经典已经迫在眉睫了。

秦简发现的重大意义不限于学术,于书法史、书法学习与创作同样重要。自从睡虎地秦简面世以后,天水放马滩、湖南里耶等相继出土逾万枚简牍,加上北大秦简、岳麓秦简,完整地勾勒出战国晚期至秦代隶变的全过程,其作品风格可以别为数十种之多。其中精美绝伦、细若蝇头的里耶木牍书法,不下于后世名家翰墨,倘若径以经典视之,也不为过。他如岳麓秦简的争奇斗妍,直令人瞠目,又胜于睡虎地秦简多矣。隶变始于战国秦文字日常手写体,同时冲击正体篆书,如欲了解汉代简牍帛书、金石砖瓦文字、草书起源及其在汉代与隶变分途发展,皆须自秦简始。这种隶变进程中的种种变化现象,不仅可以独立成为帖式,而且大有益于汉简帛书书法的全面把握,即使在隶书正体化之后,也有相当多的古形、笔法成为时尚风气构成的重要因素。此外,秦汉金文、西汉至东汉中期的大部分石刻,亦多能考见其影响,为如何选择并确立经典,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当代书法创作中,师法秦汉简牍帛书的作品无多,一在于对这些遗迹的关注度不够,二是对它们所知肤浅,三是取法难得领要,四是数量庞大而难于选择。尽管如此,还是有很多值得学习和借鉴的大美楷式,本次大展推介秦汉简牍帛书至三国吴简为数虽多,却不足出土之万一,假以时日,必有众多的经典从中脱颖而出。

从汉碑到北魏墓志、隋唐碑志,近年出土数亦大,很多作品比此前书坛广为人知的名碑名志及名家作品,艺术水平毫不逊色。其中有些作品后文还会提及,此略。

出土文字遗迹并不是单纯地以字数多寡为评价标准,正如本次大展五十八件作品的选定。简言之,一看作品在其历史上所处地位,如正体规范、手写体的通行样式和普遍意义;二为拓展今天的艺术需求,重个性、尚变化,具有重要的启发或学习借鉴作用;三取学术价值,如西周早期《何尊》、战国《秦骃玉版》、秦代『两诏权』、西汉上林铜器、河北定县汉简、高昌砖志等,均有其独到的学术、艺术价值,借助参照系,或补缺遗,或凸显其自身的意义。此外,还有一些作品并非最佳,也不仅仅是因为新出土而选定,而更多的是为了反映历史时尚,或书家风格变迁的全貌,试以唐代墓志为例。

昔时张旭草圣,与李白诗、裴旻剑共号有唐三绝,其善楷,为王羲之正宗传承,作品为《郎官石柱记》,后世于其书无间言。及至《严仁墓志》出,风格与前志颇异,或以变法和开颜楷先河视之。如是,则坐实张、颜二家的师生关系。细审之,此志多用中锋,出于盛唐楷法时尚,也可与其大草笔法呼应,为颜书楷、行找到契合之点,此即苏东坡论书『通其意』的精髓所在。再如颜真卿《郭虚己墓志》,风格为典型的唐代官楷官样,属于干禄应制之作,格既不高,选之亦不为重塑经典。入选大展,旨在取唐代官楷风气的实证作品,虽名家亦不能免俗,可以看作是为了科举和仕途的自觉投入,不必与米芾批评徐浩为颜书『辟客』系联,倒是与张怀瓘《评书药石论》非难时俗的『棱角』『脂肉』有关。也正因为如此,其后寻绎颜书变法出新意的线索才更有意义。此外,书志与书碑字形小大悬殊,笔法也随之调节,后人称誉、传习的颜书皆大楷,甚至擘窠大字,笔用中锋,字字撑满界格,其中有变法,也有小大自适性的选择,不宜一概而论。

又,唐人善书,前有唐太宗的『尊王』,后有教育的人才培养、科举以书判取士的制度落实,书法之盛,可谓空前绝后。在世俗功利需求之外,也有许多不为干禄应制而善书的人群,工夫不输名家。例如,玉真公主书《金仙长公主墓志》,小楷学王,水平堪与《灵飞经》颉颃,而作者乃唐玄宗之妹,贵为公主,本不需要笔砚之役。又僧湛然书《郑炅墓志》,笔势劲爽,骨格清奇,有名家风范而无俗弊,于唐法之外,别构天地,可谓难能。又李商隐书《王翊元夫妇合祔墓志》,作者诗名卓著,不以书法名世,其字形修长,尤甚于欧楷,而端正平淡,微存颜楷笔意,入时非俗,和而不同,虽诗家志不在此,然则诵其诗,视其字,自当互为表里,不必以工拙论。

其他如四川成都出土汉《裴君碑》《李君碑》,前者疏淡高耸,可比于《裴岑碑》,后者方正茂密,近于上林铜器题铭,与重庆云阳出土的汉《景云碑》的厚重恣肆意趣有别,前人恒言巴蜀文化,实则巴、蜀之异,于书法见之矣。新疆出土众多高昌砖志墨迹,年代与唐并行,而书法一如北朝碑版,此则系地域因素使然,其书颇乏楷式,而富于学术价值。即如汉木牍《神乌傅》、三国吴简等,也是如此。统而观之,书法史框架、书体与作品类型皆备,必将令人耳目一新。同时还可以说明,书法作品本无所谓经典,楷模皆出于后人的选择,学的人多了,传承随之广远,也就成了經典。

综合陈列与阐释

本次大展的主题是新中国成立以后新发现的作品,以临摹、创作为学习图示,以解题为阐释,以题跋为翼护,共邀二百三十余位作者参与,各司其职。总计五十八件作品的拓本、高清放大照片,亦即『命题作文』,对所有作者都是一种挑战和尝试。

学术解题。作者都是具有一定知名度和成就的学者,有较好的研究经验。内容包括出土、形制、收藏、著录等必备条目,作品释文,相关背景与概况介绍,必要的考证,终以书法分析评说。涉及文献、史学、书法三个方面。千余字的解题看似简单,实则要保证叙言翔实可信和学术规范,颇不容易。其宗旨是从学术的视角来概言作品,把多学科知识融合为一,尽可能为读者提供作品之外的各种信息,以及一个更为广阔的文化背景,为作品鉴赏提供助力。

临帖。命题临帖只与作者擅长的书体有关,风格则多不相同,这对作者的基本功和应变能力,都是一种挑战。一般说来,作者的师法和工夫积累往往会形成积习,书写多由惯性,如果临帖经验不足,不善于把握作品的风格特出之处与传神之点,怎么写都是自己固有的面目,形同抄书,颇为尴尬。有的作者甚至临写数稿,都不能进入状态,何来形神兼备?由此暴露出来的短板,应引起思考和关切。

创作。由作者自撰文辞内容,自选角度对指定作品进行借鉴创作,有一定的自由度。借鉴包括笔势、形质、精神等要素,如果一无所取,只有自家风格或时俗面目,即可以视为失败。不能借鉴的现象多见,或基本功不扎实,出帖乏术;或个人习气太重,俗弊难除。比较而言,楷书情况较好,隶书表现最差,数易其稿,甚至换人,也不算罕见。

在临帖和创作的约稿中,一稿通过的人很少,二审、三审通过的较多,三稿仍不合格而重新调换作者的情况亦不乏其例。问题主要在于,细节如笔势、骨力、形质问题多见,时弊俗病多见,临古而毫无古意者多见,创作中自撰文辞的学术问题、书写的错字现象多见,几经审改,颇见成效。

题跋。指大展所选作品的题跋,不限文体,不限文言或白话,以学术、文辞、书法三者并重,文责自负。尽管如此,仍要严格把关,凡涉及学术内容的表述有误,有多处错字等硬伤,均需要重写。题跋是对解题、鉴赏、创作,以及相关理论问题的补充说明,也是作者独立进行学术与审美表达的绝佳平台,可以视为对千余年书法题跋传统的丰富与延伸。

以四种形式同时应对一件作品,是一种创举,也会更加有效地讨论重塑书法经典的命题,同时也希望对书法展览在形式与效果上有进一步的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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