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拉克民族之殇:《塔沙里》中的电子坟墓及其隐喻
2024-01-14任宏智
关键词:伊娜姆·卡恰齐;《塔沙里》;电子坟墓
作者简介:任宏智,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阿拉伯语言文化系博雅博士后研究员,研究方向:阿拉伯当代文学与艺术、战争文学与流散文学。
旅法伊拉克籍女性作家伊娜姆·卡恰齐(Inaam Kachachi, 1952-)属当代阿拉伯流散作家典范,同时也是阿拉伯国家重要纸媒——《中东报》(Asharq AL-awsat)专栏记者。旅法40余年的流散經历使她惯以后现代主义笔法叙写当代阿拉伯民族流散境遇,从历史真实性、宗教多元性和社会丰富性等多维视角省察阿拉伯流散主体难以避及的身份、创伤、记忆等命题。女性流散作家、新闻专栏记者和伊拉克基督教徒的多重身份拼贴使其小说兼具纪实类作品权威客观的文体特征和虚构作品杂糅开放的叙事特点,并为她反顾伊拉克文明历史、追思阿拉伯民族危机、重塑伊斯兰文化遗产提供了独特视点与多元立场。《美国孙女》(The American Granddaughter, 2008)《塔沙里》(Tashari, 2013)《弃女》(The Outcast, 2017)三部作品先后荣登阿拉伯小说国际奖(International Prize for Arabic Fiction)长、短名单,并被瑞典笔会(svenska pen)评选为2022年诺贝尔文学奖阿拉伯国家热门候选人之一。
《塔沙里》是伊娜姆的第三部小说作品,以女主人公瓦尔黛医生(Warda)的个体经历为蓝本,记述她从离乡求学、就任医职、结婚生子直至家庭成员陆续流散的人生阅历,以马赛克式的文本碎片串联起宏大历史背景下的女性个人成长史。小说发表于伊战爆发十周年之际,即刻引起评论届热议。有论者从小说中大量的伊拉克民间神话和寓言传说着手,探讨作品彰显出的阿拉伯民族文学独特的美学价值和审美取向(Makki 43);有的以作者本人的生活阅历和创作轨迹为视点,考察小说别样的文化语境和破碎化的叙事策略,进而观照当代阿拉伯流散小说中民族性、地方性与人文性等主题(Hajj 25)。然而,单纯地从语言风格或叙事之维审读小说难以涵括其丰富的文本内涵与多重的美学价值。因为从作品体裁来看,它既像伊娜姆以小说介入自我对历史的拟写,以客观真实的历史事件连缀而成的自传体小说,同时又像一部用线性时间描绘鲜活时代背景下关于瓦尔黛生命历程的成长小说(Bildungsroman)。此外,小说中诸多探讨历史记忆与流散创伤的私人信件、日记、谈话和邮件往来似乎又因袭了诺贝尔奖女作家阿列克西耶维奇(S. A. Alexievich, 1948-)口述文学的衣钵。笔者发现,伊娜姆在小说中虚构了“电子坟墓”(Virtual Graveyard)作为重要叙事暗线,不仅隐微地驱动着小说的叙事进程,同时还发挥着微妙有别的媒介功能。它既关涉瓦尔黛家族成员跌宕起伏的流散命运,又巧妙地勾联起从乌尔时期(Ur)的鼎盛文明至岌岌可危的近现代伊拉克的漫长历史轨迹,同时还以因“物”衍生而出的文化符指回应并反照当代伊拉克,乃至整个阿拉伯民族的分裂之症。
一、电子坟墓:私人化的历史景观
《塔沙里》取名于伊拉克方言“Tashari”( ??? ??? ), 原指一种可同时朝不同方向喷射子弹并瞬间将目标击碎的猎枪。作者欲借武器本体的物性特征实现对当代伊拉克民族分裂现实的寓指(allegory),通过将小说副文本①拟音化的方式传递特定的时空信息,赋予读者一种关乎战争历史场景的文学想象。小说以两条叙事线旋绕交织的方式铺陈开来,其一是以小说叙事者—— 瓦尔黛侄女的口吻讲述年逾八十的姑妈移居法国后与其一家共同生活的绵密细节,其二是隐含叙事者以碎片拼贴的方式切入对瓦尔黛人生阅历的忆述。“ 电子坟墓” 作为贯穿文本始终的意指符号,成为呈露瓦尔黛私人历史记忆的重要媒介和复演民族隐史的引证物,凸示伊娜姆以重塑记忆与考辩历史为旨归的流散书写范式。
晚年迁居法国的瓦尔黛寄住在侄女家中。她与年幼的侄外孙伊斯干达(Iskandar)常因故乡话题而引发争论。伊斯干达三岁时随父母流迁巴黎,他脑海中关于故乡巴格达的记忆仍驻留在“ 带有花园的大房子和厨房中的巨型冰柜” 以及“ 用各种奇怪方式向他不停示好的姑母和姨妈”(43),就连对故乡的最新认知也是源自“ 那些各式各样令人不安的媒体报道”(44)。与之相反,同为流散者的瓦尔黛却始终扮演伊拉克历史的守望者和“‘ 伊拉克性(Iraqiness)的捍卫者”(Altharwanee 10)。在她看来,伊斯干达一家整日拥簇在逼仄的房间中,沉默与疏离代替了家人间惯常的交谈与关爱,更为怪谲的是当她向伊斯干达倾诉往事或主动提议教授他阿拉伯语时,他却以“ 历史承载了过多的人类纷争”(46)为由对其抵拒。
祖孙二人间的隔阂既凸显了因代际冲突导致的观念差异,同时也印证出当代阿拉伯流散者在直面历史记忆时截然相反的立场与态度。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将记忆定义为保存在人们头脑中的过去的鲜活印象,“ 虽则个体的记忆总是在一定的社会、文化的框架中展开的,而历史却是记忆无可奈何地消失之后的产物”(彭刚 5)。伊斯干达对故乡历史的认知建立在一种被时间淡化的记忆之上,而媒体对话语权力的刻意操纵又使其对故乡的记忆不断趋向颓势。相反,瓦尔黛却在异国文化的熔炉中努力保持自身特性和对母国历史的高度自觉,并试图唤醒一段段关于故乡生活的,却被遗忘遮蔽的历史记忆。此时,由伊斯干达亲手设计的电子坟墓成为维系历史与修复记忆的重要介质。“ 伊斯干达向她展示自己亲手设计的网页,并与她分享其中的秘密。‘ 你可以同所爱之人共眠于电子坟墓”(107-108)。现实世界中,墓地常常营造出一种关涉死亡与毁灭的审美定势和荒寒悲凉的感官体验,而小说中作为核心隐喻的电子坟墓既非腐化肉身的埋葬地,亦非灵魂遁入后世前的幽闭限阈,而是作者为重塑真实多维的历史图景而虚构的一种叙事媒介,为当代阿拉伯流散同胞追溯母国隐史撬开了一扇豁口。
电子坟墓是伊斯干达为化解积郁在流散同胞心中的委屈、愤懑、孤独等情感症候而塑造的虚拟之物,但它更是献给瓦尔黛的一份专属礼物,是带有坟墓使用者或拥有者私人经验痕迹的纪念物。伊斯干达透过瓦尔黛大量的记忆独白获知他的母亲是其医生职业生涯中的第一位产妇,并由此牵出了她从离开故乡巴格达远赴苏莱曼尼亚省(Sulaymaniyah)就任医职,到参与建立当地第一所产科诊室、鼓励妇女摒弃陈俗,树立正确生育观等一系列鲜活生动的私人历史场景。因此,电子坟墓如同由历史片段交织而成的线团,每一根线头都负载着真切可感的个体记忆,成为关于私人个体经验与记忆的叙事话语的补充。这些场景不是历史学家论著中的官方记忆,而是一种真实且唯一的,可以同其他人共享的记忆,也是瓦尔黛曾经历过的时代的痕迹。彼时,瓦尔黛将伊斯干达从母亲的宫腔带入尘世,此时,伊斯干达借用科技手段为行将就木的老人预置理想的安息之地。这种生命与死亡的接续借科技媒介得以呈现。与此同时,电子坟墓也存储着时间的历史,让时间的箭头既指向未来,同时又能够让历史在当下显现,从而使回味过去、对话历史与抵抗失忆成为可能。
与电子坟墓共同构成一种整体意象的电子墓碑、铭刻、经文、悼歌、花木、鸟兽以及与伊拉克民族宗教文化关联的各式装饰物如同历史学中用以考察过去人类活动时参照的史料,构成一幅幅声感交错、意象叠加的生死浮世绘。“透过屏幕她看见一个个散落在绿荫间的大理石墓碑,以及用石材、木材或金属制成的十字架。她带上耳机,听到伴随伊斯干达敲击鼠标飘出的乐曲”(109)。伊斯干达也为瓦尔黛已逝的丈夫吉尔吉斯(Gerges)制作了陵墓,并在墓碑上方镌刻了其姓名、生卒年月以及“信我者,得永生”的碑文。此外,他还详细打探每一位电子坟墓“住客”或“使用者”的身份信息,了解“他们生前曾偏爱哪类花、哪种香料或哪一首曲调”(167),经由这些范式性的举动和仪式化的程序填补离散各地的尸骸得以重聚的遗愿。于是,恋人的信件,祖母的头巾、孩童的玩偶以及在战争中牺牲士兵的皮靴、失联亲人的护照等日常物件逐一被扫描成照片,伴着祖胡尔·侯赛因(Zuhuur Hussain)吟唱的安魂曲一同被“安葬”在墓内。这些特定历史语境下具体而微的遗物附着死者生前的经历与记忆,如同居于生与死、在场与缺席间的幽灵(spectre),化身为负载着厚重生命体验的独家纪念物。它们衍生出的想象、回忆与幻想使电子坟墓从一种外在之物内化为能够洞穿时空、连缀往事的“演变的场域”(transmutation site),激发流散者对一段段被遗忘、被压迫、被遮蔽、被曲解的历史予以回望与形塑。
阿拉伯评论家阿克拉姆·穆斯里穆(Akram Msallam)认为:“不存在一种确指的‘历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泛指的、复数形态的历史范式”(186)。而电子坟墓透露出的正是带有新历史主义观念的景深。透过伊娜姆自下而上的历史书写,读者可以在由电子坟墓堆积而成的历史积层中掘取一个个私人化、主体化的历史片段,从而让被掩蔽的记忆碎砾重回公众视野。于是,当鼠标指针在电脑屏幕上来回滑动时,一段段跨越历史长空的文明盛景悠然跃出:“历史上,这里(伊拉克)曾是迦勒底王朝的乌尔城,月亮女神——娜娜的圣城。它是一个坐落在幼发拉底河入河口的椭圆形城池”(36)。造型奇特的萨马拉清真寺、构造精巧的金字塔神庙以及内壁上镌刻着飞牛与神女画像的乌尔大塔庙鳞次栉比,如魅影般在墓穴内闪动。此外,一个个折射历史生活场景的人物拟像如同《一千零一夜》中从神灯中幻化出的巨人一般,伴随记忆纷至而来:
留有时髦发型的青年,头戴无檐帽的英国绅士,缠头巾的苏菲长老与修道士,贩卖青菜、瓦砖和石榴汁的商贩。佩戴徽章的士兵和心碎的女人,身着蓝色马甲的占卜师,萨比教珠宝商,带有亚美尼亚血统的伊朗妇女,煽着炭火炙烤底格里斯鱼的鱼贩,以及从阿布· 努瓦斯小巷被赶出来的醉汉。(241)
与其说伊娜姆透过电子坟墓刻意为文本渲染历史语境,不如说这是她对伊拉克统治者用剑与血镌录的统一的、连续的、合理的历史的有意反拨,和对由历代伊拉克人民造就的,却因年代久远而湮没无闻的伟大成就的文学祭奠。正如米沃什(CzeslawMilosz)所说:“ 那些活著的人从那些死去而永远沉寂下去的人们那里得到了一条诫命:保存有关过去的真相”(转引自彭刚 12)。不同文化符码交汇而成的电子坟墓如一支演绎缤纷历史的万花筒,在其审美意象不断丰盈的过程中,自觉地回塑了一段段客观鲜活的私人历史场景,实现了由缺席、破碎向在场、完整的民族历史的演进。
二、电子坟墓:民族分裂的现实透镜
电子坟墓留存并展示私人化的历史记忆是为了让每一位囿困于被邪恶与残酷裹挟的现实世界的流散者避免沦入忘川。与此同时,它又如一面横亘在内与外之间的透镜,将电脑屏幕之内的历史空间与屏幕之外的现实空间彼此分割。如若从外向内看,私人化的历史绚景一览无余;而当由内向外望,或是进行内与外的双向观看时,一种以“ 电子坟墓” 为中轴的,具有强烈视觉冲击的镜像图示逐渐显现。《一千零一夜》中富丽堂皇的城郭庭园与现实世界中的“ 一千零一恶” 之城;诞生苏美尔与亚述文明的新月沃土与尸横遍野的交战场;象征多元文化的华冠丽服与遮蔽周身的乌黑罩袍;各民族与宗教间和谐共融的历史盛景和具有断裂性与破碎感的现实颓象。
伊斯干达在社交媒体上的一次偶然发现揭示了修造电子坟墓的肇始。“ 他打开电脑,登陆Facebook 账号,发现远房亲戚的头像与最新动态依次出现在主页中。他们像是在追踪他,向他倾吐一种炙热的情感。其中一些人定居西雅图,另两个住在奥克兰,还有一人来自加拉马纳(Jaramana),其余十人来自底特律。除共同的姓氏外,是什么引领着他们到访这个页面? ”(85)伊斯坎达未曾与这些网络异客在现实世界谋面,但却深感“ 某种纽带将他们紧密地连接起来”(88),而这一“ 纽带” 正是以姓氏为标记的家族身份认同,体现出阿拉伯社会以部落、氏族和家族联系为核心的文化特征。“ 阿拉伯社会中,熟人效应普遍,人们极端关注血缘”(昝涛61)。然而这种凭靠社交软件维系亲缘关系,在对话框中互诉关爱的家族共同体与伊斯坎达认知中的传统家庭观念存在霄壤之别。在他看来,“ 家庭成员应一起长大,花着同一个口袋里的钱,在同一张餐桌上吃饭,咀食同一张大饼,在同一个浴室沐浴嬉闹,节日来临时彼此赠送礼物”(85)。因此,电子坟墓成为一种应时而生,可以消解家族成员被悬置的情感诉求的时代产物,但同时它也是一种能够反照当下的媒介场域,折射出当代阿拉伯社会中以“乌玛”(ummah)为宗教精神内核的团结体理念的消弭。
从词源学角度考辨,“伊拉克”(??????)一词在阿拉伯语中表“根脉”之意,象征流经伊拉克国境的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以此昭示彪炳历代的伊拉克历史文化根脉。电子坟墓作为在历史与现实间相向而设的一面透镜,用瓦尔黛家族流散轨迹的成像实现了对整个民族根脉断裂的造影。大女儿雅思敏(Yasmin)因基督教徒身份屡受宗教极端势力威胁,被迫迁居迪拜并同一位素未谋面的陌生男子闪婚;儿子巴拉戈(Barag)因工作关系相继流转日内瓦、苏丹等地;为躲避两伊战争余波,小女儿杏德(Hinde)同丈夫通过技术移民移居多伦多,后又因当地就业机会饱和,无奈只能牺牲家庭生活,孤身一人定居马尼托巴省(Manitoba)原住民聚居区。“在现代和后现代语境下,共同体本身以及与之相关道德意义、群体的概念、场所等不再拥有固定涵义,而是呈现多样性、流动性、不确定性”(甘文平 122)。小说中原本生活在同一片领土,在姓名、身份、记忆、情感等方面具有共性的瓦尔黛家族成员被迫放弃了对“根脉”的守护,强烈的家庭与民族认同被一种不确定感所代替,沦为飞散于异质空间且无根可寻的“流散共同体”。
此外,小说中还多次出现与电子坟墓这一奇幻意象相并置的寓言式仿写,以超现实笔法细绘当代阿拉伯民族的分裂之态:
“刽子手紧握屠刀在伊拉克身体各部位用力猛砍。他将肝脏扔向北美,两肺抛向加勒比海岸,被剥离出的血管则在波斯湾的海面上来回浮荡。至于心脏,刽子手握另一把锋刀,那种为精密手术特制的尖刀,小心翼翼地从上而下,沿着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的边缘将其慢慢割开,将剖开的心脏撇在了埃菲尔铁塔之下。”(17)
这种突破传统叙事畛域的怪诞审美笔法使伊娜姆既能不露斧痕地揭露当代阿拉伯民族无法聚合的分裂怪象,同时也能够从凌驾于现实的高处省思隐匿于时弊背后的个中诱因。电子坟墓虽为一个有限的网络空间,但与其相伴或因其而生的人物故事却是无限的。这种发生于此处同时又无限延展的故事模型与《一千零一夜》构成互文形态,为历史反哺现实,将过去纳入此在提供了叙事潜能。同为流散者的女邻居苏海勒(Suheyle)闻讯后第一时间同伊斯干达联系,想让他为在战场丧生但至今未能安葬的兒子辟得一方乐土。伊娜姆颇具策略性地将苏海勒“丧子—寻子—葬子”的曲折经历作为当代阿拉伯社会分裂颓象的参照与印证。当杳无音讯的儿子被发现暴毙在什叶派圣地——纳杰夫(Najaf)附近的荒地后,苏海勒决定同弗朗西斯牧师一同奔赴“连逊尼派都惧怕的宗教圣地”捡拾遗骨。为了躲过当地森严的宗教审查,苏海勒不惜撇下身上的基督袍,并叮嘱牧师乔装成“ 蓄有长胡的穆斯林长老毛拉(Mullah)的威严模样”(174)。然而,将宗派主义奉为圭臬的亲伊斯兰政府禁止非穆斯林遗体置入原本属于他们的宗族墓地。于是,历尽艰险找到的尸骸将无法同整个家族合葬在一起。
历史上,希伯来民族和阿拉伯民族的共同祖先亚伯拉罕原居于苏美尔的乌尔城,《吉尔伽美什史诗》(The Epic of Gilgamesh)中也记载了与《旧约》中伊甸园和大洪水相似的传说典故。这种对同宗同源文化的认同将不同宗教、教派、民族和部落的伊拉克公民聚合在一起。他们彼此帮助,相互依赖,对社会未来充满期待,构成了一种“ 超越亲缘和地域的、有机生成的、具有活力和凝聚力的共同体形式”(殷企平 78)。“ 他们曾是共同生活在一个国家的兄弟、爱人和亲人。那个时候,瓦尔黛虽信奉耶稣和圣母玛利亚,但也时常参加什叶派穆斯林为纪念侯赛因殉难而举办的阿舒拉节(Ashura)。在迪瓦尼耶市成长的她自幼便结识许多阿拉维派(Alawiyyun)穆斯林女性,这在当时算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了”(181)。伊斯兰神秘主义哲学家伊本· 阿拉比(IbnArabī,1165-1240)曾言:“ 我的心已能容纳每一种形式:譬如基督教的修院,瞪羚的牧场;偶像崇拜者的庙堂,朝觐者的天房;《旧约》的泥板,《古兰经》的卷张……”(69)电子坟墓刻录了历史上伊拉克多元宗教和谐共处的社会原貌,透出一种跨越宗教藩篱,人民交融相续的超然哲思,为破译迷局、解读当下增添了多维注解。与此同时,它也见证了无数现实悲剧的上演,用现实之光照亮了隐蔽在历史暗域之下的记忆褶皱,让读者能够从历史与现实杂糅的视角审视日益胶着的宗教态势和悄然裂变的社会结构,并对由文化信仰、教派主义、民族主义、政治斗争合力而成的分裂现实形成一种共识与趋向。伊娜姆策略性地将意大利电影《基督停留在埃波利》(Cristo si è fermatoa Eboli)的相关情节引渡在小说中,将其与“ 罗马教皇约翰保罗二世拒绝访问乌尔城”这一史实彼此呼应,借瓦尔黛之口发出了切肤蚀骨般的诘问:“ 教皇在沿亚伯拉罕足迹的寻根之旅中为何放弃他在伊拉克的故乡? ”(35)她还将以攻占巴士底狱为标志的法国大革命同伊拉克自由军官(The Free Iraqi Army)推翻封建统治、建立伊拉克共和国进行对举,反思“ 为何相同的革命目标和性质却导向了两种截然相反的国家命途”(103)。由此观之,透过电子坟墓折射出的现实景观并非历史上跨越宗派藩篱、拥有广泛认同、不同民族友爱互助的共同体盛况,而是一幅丧失了家园与精神之根,浓缩了人类仇恨、偏执、狭隘与自私的丑陋图景,从而让读者从历史与现实的镜像呼应中形成对当代阿拉伯社会巨隙的对照、辨析与审思。
三、电子坟墓:科技疗愈创伤的艺术品
电子坟墓为死者与生者营造了一种共时性虚拟空间。即是说,它在呈现历史图景的过程中实现了死亡本体意义的超越,同时又能为现实中的生者带来富有历史感的生命体验。荒诞与真实的并行、毁灭与生存的共在使电子坟墓具有一种能够抵抗现实黑洞的神奇向心力。“ 这些陵墓彼此连成一堵高墙,不断吸纳着他们的焦虑与忧闷。他们渐渐发现电子坟墓具有一种魔幻力量,能够化解亲人间的离散与隔阂”(110)。“创伤主体不能独自面对自己的创伤,如果想要摆脱创伤,就必须努力建立与他人或者外部世界的关系”(Herman 3)。在国家与民族深隙面前,电子坟墓是伊娜姆以作家的使命感和新闻从业者的道德感为重新弥合裂痕、解决社会危机的想象性尝试,其意义在于将现实中的流散主体与历史联通并同其对话,从而使他们能够自觉地承认和接纳因地理区隔和空间疏离致生的情感创伤。
于电子坟墓使用者而言,它储存着他们与逝去亲人间的共同记忆,这些记忆如同能够识别身份信息的护身符,使家族成员之间成为有别于“他者”的“自己人”。这种由记忆重新唤起的亲密关系能够使他们与亡者之间的亲历场合再度复演,进而消解引发创伤的情感屏障。换言之,电子坟墓隐秘地肩负起现世的人们对逝者与历史所应负有的记忆的责任。瓦尔黛因丈夫早年战亡而罹患精神创伤,通过充满象征意蕴的电子坟墓与亡夫建立跨时空联结不啻一种记住过往、弥补历史创伤的有效方式。“记忆特别与‘关爱(caring)相关,是一种缘起于深厚的人际关系,并帮助维护这种关系的责任”(徐贲 5)。吉尔吉斯关涉过去,曾经共同的感情经历与生活场景化为一幕幕历史记忆留存在瓦尔黛的意识之中,唤醒了她与已故丈夫的关系修通,成为弥合她与丈夫间生死之隔的复生密码。“有什么事情会比同丈夫合葬在一起更幸福呢?”(110)
电子坟墓所唤起的不仅是联通生者与死者的限阈之境,同样也是主体对家族关系进行反思与修通的参照空间。作为电子坟墓的建立者和管理者,伊斯干达在满足家族成员诉求的过程中承续了与他们在记忆、情感、身份甚至创伤层面的联结。从瓦尔黛充满怀旧与思乡情愫的往事告解中,他拼构出了整个家族跌宕起伏的命运历程;从母亲记载的有关伊拉克重要事件的“紫色厚笔记本”中体认到流散各地的家族同胞普遍患有的无法言说的隐秘伤痛。祖父辈的创伤经历透过故事与文字在伊斯干达的头脑中形成交汇,并内化为专属其个人的后记忆,实现了创伤在家庭中的代际传递。然而,伊斯干达并未耽湎于对各类遗存(survival)的哀悼或幻想,而是在与电子坟墓使用者的对话中不断丰盈自我对家族观念、传统历史和民族现状的认知,并从中汲取了应对创伤的精神力量。“家庭是后记忆传递的重要语境,也是维护主体存在意义和完整的自我的重要因素,对主体构建自我及应对创伤有重要意义”(尚广辉 40)。伊斯干达从与父母的对谈中厘清了发轫于奥斯曼时代摩苏尔地区(Mosul)的伊斯干达家族的旁支脉络;在为逝去亲人勒碑刻铭的过程中,化身为“通晓各类亲缘关系的社会学专家”(112),学会了用亲属称谓代替各类社交性指称;在聆听亲友用混杂着波斯、土耳其和印度方言陈诉流散经历中嗅到了“用各式东方香料酿制的混合物,不断撩动着他去探赜不同世界的强烈欲望”(169)。电子坟墓作为发挥虚构和想象能力的场所,化解了伊斯干达因未直接经历家族创伤历史而衍生出的疏离感,并在建立有关家族后记忆的过程中产生了对其历史与身份的强烈认同。
疗愈功效正是电子坟墓作为一种科技艺术品的本体价值的体现。伊斯干达调用色彩、线条、层次、质感等美学元素,为电子坟墓营构出与现实中的墓地形态相悖的反常规艺术观感。它并非苏海勒在纳杰夫荒地所见的“ 一根竖插在泥地里的独棍,上端悬挂着用制图软件合成的死者照片”(174),亦非取代基督教宗族墓地的“ 一个个用水泥砌成的,少了椰枣树和橡树陪伴的冰冷地窖(176)”,而是由“ 一座座椰枣树掩映之下的墓碑”“ 融入花丛与飞鸟的坟冢”“ 布满藏红花树叶的圣洗池” 和“ 点击鼠标即可播放的挽歌和悼词” 共同构成的多样化艺术空间。这种联通了视觉、听觉、触觉等感官壁垒的虚拟场景退去了现实世界中死亡与离散的哀景,表达出富有生活气息的乐园想象和弥赛亚主义式的生命观照。于是,电子坟墓成为不同年龄、性别与宗派的流散者寤寐思服的乌托邦。然而,“ 一切事物均在发展,哪怕是电子坟墓也在无限扩散,不断分支,住客人数也在不断增长”(158)。数字媒介营造的科技幻象是否真能跨越生死之界,弥合当代阿拉伯流散者难以疗愈的心理创伤?为生者预置安息之地的愿景是否会因触犯宗教禁忌而引发科技伦理的拷问?伊斯干达的父亲否定了电子坟墓将生者与亡者彼此联结、相互照见的可能性,通过揭示电子坟墓的游戏本质与宗教神圣性之间的对冲解域了科技对生命权力的操控机制,进而完成对这一科技艺术品的去魅。“ 父亲不愿看到儿子为仍健在的亲人预置墓地,对科技挑战亡者威严和死亡观念的荒唐想法嗤之以鼻”(112)。此外,一段与《克拉拉与太阳》(Klara and the Sun, 2021)中乔西父母借机器人延续病危女儿生命高度相仿的片段再一次向读者发出“ 科技療愈创伤” 背后的伦理警示。库苏姆(Kulthum)早年随母亲从突尼斯迁居法国,然而与伊斯干达年纪相仿的她却不幸患有一种罕见病。在自行了解疾病相关后遗症后,年幼的库苏姆请求伊斯干达提前为她修建一座彩色电子坟墓,以便日后能安抚母亲的失女之痛。由此看出,作为科技产物的电子坟墓不断地僭越建立在传统观念之上的伦理底线。
随着人们需求日益增长,电子坟墓被大规模地生产与复制。“ 承载电子坟墓的屏幕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宽”(238)。相应地,人们对待电子坟墓的态度与立场也在悄然发生变化,从最初对救赎与求治的渴望变成一种消遣式的追捧。每一段私人化的历史记忆和生命体验逐渐沦为消费风尚引领下的网络复刻品,电子坟墓的疗愈功效不断让位于科技艺术品的膜拜价值。当精小的鼠标指针难以弥补现实巨隙时,电子坟墓便丧失了原本的神圣性与严肃性。本雅明(Benjamin)将艺术的价值归因于其所包含的灵韵(aura)。他指出,“ 随着照相技术和电影技术的出现,艺术品的生产力得到了极大的提高。艺术品被大规模地生产出来了。但是艺术品的灵韵却衰弱了”(王晓升26)。于是人们纷纷要求退出由复制、剪辑、编码等一系列网络技术生成的虚拟空间。病入膏肓的库苏姆再度造访伊斯干达,恳请将她的彩色坟墓从电脑中删除。“ 假如我死了,请将我葬在现实墓地中……我喜欢突尼斯大地,因为它与父亲相连”(245)。令伊斯干达倍感意外的是,瓦尔黛竟成为了第二位电子坟墓的“ 背叛者”,她担心这块由电流操控的冰冷屏幕或将埋葬其中的人禁锢在虚空与未知中,“ 一旦电池耗尽,则无法听到肉身腐化后的残骨在电子积层中劈啪作响”(245)。而那些已被伊斯干达安葬的亡人也接二连三地从电子坟墓中站立起来。“ 他们从黏糊的肉身上剥去用以装饰的玫瑰花瓣与彩色蝴蝶,摘掉枣椰树枝叶,重新穿上殓衣,拿着心爱的卡带和鹅毛枕,朝之前来的地方走去了”(246)。电子坟墓的坍塌预示着“救赎”与“疗愈”意义的消解,同时也使人们在同科技对弈的过程中获得了伦理顿悟,即现实世界中难以实现的团聚诉求无法在网络媒体营造的虚拟幻境中得到填充。“数字媒体实际上夺走了我们思念远者、触摸邻人的能力。它们用无距离代替了切近和疏远”(转引自任娜 153)。伊娜姆在小说结尾借瓦尔黛之口揭示了虚拟坟墓作为游戏本体的虚拟特征:“电子坟墓只不过是我们在面对现实时虚构而成的一种全新游戏,每一个伊拉克人都想在互联网上建造一个国家……而世界本来就是游戏……生存、死亡、快乐、悲伤、建造、毁灭、愉悦、奔跑”(247)。这种断言式的结局向读者传递出一种信念:当代阿拉伯流散者不应耽溺于对历史的全盘否定和对现实世界的忧愤哀伤,更不应该将聚合的愿望悬置在缺乏自我反省并由他者建构的幻想之上。
结语
《塔沙里》透过电子坟墓对伊拉克灿烂悠远的民族历史与颓败凋敝的分裂现实进行了虚实叠印的双重曝光,以具有多义性的隐喻功能提请每一个阿拉伯人既要正视沉郁怪戾的现实诡局,更应展示逾僭现实与超克困难的信念与勇气。他们不应将疗救的愿景建基于科技蜃景或数字幻象之上,而应依托伊拉克广博丰厚的历史文化积淀和优渥富庶的自然条件,深探伊拉克人民多元丰富的宗教民族身份与世代延续的记忆之场,赓续乐观自信的民族性格和坚忍不拔的精神气节。推拓言之,只有不断地反顾伊拉克民族精神文明,重估阿拉伯伊斯兰文化的现代价值,反思盘踞于社会深隙间的积弊与糟粕,重铸自我与他人、过去与当下间的联系,才能帮助当代阿拉伯人民彻底摆脱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