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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似平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

2024-01-12蔡觉敏

名作欣赏 2024年1期
关键词:齐物普通人庄子

蔡觉敏

闻一多说:“中国人的文化上永远留着庄子的烙印。”魏晋以来,不仅方正的颜之推将《庄子》排在“三玄”之首,就是白眼对鸡虫的阮籍、斗酒诗百篇的李白、年少成名的苏轼、孤军闯敌营的辛弃疾、桀骜不驯的金圣叹等众多名士,也都毫不吝惜对《庄子》的赞美。近几年,庄子被称为“躺平”学鼻祖,印证了它穿越时代的影响。2019年,王景琳、徐匋的《庄子的世界》成为年度“中国好书”;2022年,两位作者再度联手创作《逍遥人间:走进庄子的世界》,同一个庄子,这次会有什么不同?

怀着好奇和疑惑打开它,想象中,经典都是“天意从来高难问”,《逍遥人间》却以“易”令人震撼,它似乎在诠释什么是“老去诗篇浑漫与”。

《庄子》是旷世奇书,也是难书,其核心“逍遥”“齐物”本就不是日常人伦物理,有的说法更是惊世骇俗。满篇都是奇怪之物,大的包裹六合,小的争战蜗角;活得久的,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寿命短的,朝生暮死已是幸运;同样是得道,神人美如处子,哀骀它与支离疏却丑出天际。大概也因为这,解读《庄子》的书多是繁复到令人生畏。相比之下,《逍遥人间》是易到极致,《庄子这个人》《〈庄子〉这本书》直接成了章的标题,连“躺平”这些现代话语也毫不违和,感觉作者就是三五好友之一,闲来无事,聊著无用之话。

可以说,《庄子》是奇玮瑰异的迷宫,但是需要导游,《逍遥人间》大概就是那随性的导游。第一章《庄子这个人》开门见山,游览庄子潦倒的日常生活,在看似琐碎的絮叨中进入庄子最爱好的“自然”:“对山林自然的由衷热爱,以及对自然所带来的欢悦的沉醉与享受,使得庄子很像是一位老顽童,他得空便游玩于山水之间,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瞩目于一切其他诸子不曾留意或司空见惯却不以为然的种种自然现象以及各种生命。”作为学术研究对象的“自然”艰涩玄奥,但这里融合了哲学和文学的“自然”却如山泉汩汩,渗入现代人那焦灼挤成的褶皱,治愈着每一个漂泊的灵魂。这大概是《逍遥人间》最大的特点,平易省净,却最是深情。第二章《唯一的挚友》也是如此,常人言及庄惠,多是唇舌之争,但《逍遥人间》中,庄、惠论辨归于历经劫难后的惺惺相惜,平平叙来,不疾不徐,却令人感慨唏嘘——人生安得一惠子,伴我酷暑寒冬?这种深情,在第三章《庄子从哪来》学术渊源的辨析中也时有体现,对颜回之心斋的评述,不经意间流出作者心底的温情和期许。

前三章读来浑如家常,虽有考证训诂,但条分缕析,疏疏朗朗,通脱畅达,有杂文之感。《庄子》史实和故事多散如遗珠,该书将之汇聚成篇,以独到的分析贯通多个故事,委曲有致。作者如此结构,有它的逻辑基础,即以内七篇为一个整体,第四章《〈庄子〉这本书》中对此详加考辨:“内七篇篇名出现的时间、先秦时期文章篇名的命名特点及方式,说明内七篇最早是以一篇长文行世的。除了这些从考据角度来看的证据外,内篇所表述的思想内容之间的内在逻辑以及行文的组织结构、段落之间的衔接方式也可以成为内篇是一篇文章的重要依据。”文本考证、思想分析相结合,新见频出但言必有据,可谓该书另一特点,这与其学术素养有关。该书作者王景琳和徐匋系1977、1978级本科生,分别受学于北大褚斌杰先生和人大冯其庸先生,即令是面向普通人的写作,也不离其学术底色。持有不同学术观点者,也尽可聚焦于相关内容商榷,不必担心无从着手。

当以内七篇为整体时,各章就不是彼此孤立的读后感,而是以内七篇哲学议题或人生困惑为核,全书相关寓言、故事和人物为骨,个人创见则可谓血肉精神,如此,灵动飞扬的狂人庄子呼之则出,穿越时空来到当下。

“逍遥”“齐物”是《庄子》最重要的主题,《逍遥人生》也不能免,鲲鹏燕雀孰为逍遥?传统研究争执未已,第五章《致意最在逍遥游》对此另有新见。在逐一分析大鹏、小鸟、宋荣子、列子之不逍遥后,作者提出“无已”的“天籁”是对《逍遥游》中至人之逍遥的描述。以此为基础,第六章《“道”的迷失》以各种奇人告诉人们如何找回失落的“道”。“道”本玄妙之至,但作者就像他笔下的庄子一样,他说庄子把“道”转换成了人人能懂的大白话,其实作者也把《齐物论》转换成了人人都能够听懂的大白话。他先说什么是“道”,人人可以得“道”;再说“道”的“亏”——从“古之人”起,到高低贵贱爱恨情仇等是非之辨的出现,再到偏见即“成心”毁了道,说明不是道变了,是人心变了;最后提出要以“万物一齐”“道通为一”消弥成心,进入“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并由此引出对人性的反思、对个体平等的倡扬——而这不正是现代社会面临的问题吗?原本齐物论远离生活,哲理寓言扑朔迷离,真是“无端而来,无端而去,殆得‘飞’之机者”;但《逍遥人生》中,齐物论照进了现世,右师、支离疏、王骀、子舆等纷至沓来的奇人异士,都被描述得可闻可见,甚至鲜活可爱,如说啮齿向被衣请教“道”,被衣话没说完,啮齿竟已入梦,被衣非但没生气,反而十分高兴,他边走边唱道:啮齿得道了……这里,闻道后的啮齿无思无虑,而被衣边走边唱的适意和畅然,令人想起“风乎舞雩,咏而归”,深奥的玄理似乎成了几十秒的动画小故事,这也是全书说理的最大特点。

往者不可追,我们如何找回“道”?作者从各个角度引导读者。第八章《修德路漫漫》以《德充符》故事为主体串起了《逍遥游》中神人之德、《齐物论》中尧之德、《人间世》中颜回与支离疏之德等,否定了郑子产的“放不下”,提倡申徒嘉的“放下”,以此实现“德”的最高境界即“和”,这是修道途径之一,即避免与外在世界的相刃相靡。修道还可以从心灵的内在构建入手,第九章《殊途而同归》告诉读者,南郭子綦的“丧我”、颜回的“心斋”、卜梁倚的“守”与“外”、“意而子”与“坐忘”都是“在否定现实的基础上的一种放弃、一种放下,是一种决绝的抛弃”。其实,《庄子》那么多文字,哪里是抛弃社会之忘?他所“忘”者是对天下的占有欲,“忘”中自有不忘,第十章《庄子也有政治理想》正是折射出了庄子和作者对个体、对社会命运之“不忘”,无为而治中是对个体的尊重和悲悯。

因为“不忘”,庄子才放眼个体和人类的未来,他眼之所至,战乱弥野,足之所至,荆棘丛生,都带来无可压抑的万时万世之怨。第七章《生死与梦觉》、第十一章《文人士子的悲哀》、第十二章《“‘游’于夹缝间”》可谓为此而发。

哀之大者莫过于死,庄子齐生死,读者跟着作者行走于庄子的生死观中。人们看到《齐物论》中以视死如归来平息对死的惶恐,还看到秦失对老聃之死大号三声便出,现身说法如何“安时而处顺”。这已经让人诧异了,但有更“过分”者,孟子反在好友尸体前奏乐歌唱,庄子对着死妻鼓盆而歌。更进一步,是连自己的死也不哀伤,骷髅宁可死也不做君王,庄子把自己的死描述得如诗如画。众多生死寓言本令人目眩神迷,但作者将它们组合起来,读者读之如登山,一山更比一山高,百转千折,原来的顶峰不断成为新的起点。“死”似乎越来越不值得伤悲了,“他是怀着一种‘游子回乡’的热切而又空灵的心境,洒脱从容地迎接自己生命的终结,坦荡乐观地走进天地之‘巨室’,安然平静地回归自己生命的原点,去迎接下一次生命的循环”。然而,死之悲哀真的能就此化解吗?非也。这里,原以为的终点处,一峰又奇崛错出:子舆之病、子来之死让现世的死亡之痛再度惊醒人们。以为此峰实为绝路之时,作者最后却拎出“化”字,“‘化’既包含了物我互化、生死互化的一体性,又包含了人生历程中生老病死,无时无刻不处在变‘化’之中的持续性、不间断性”,真可谓豁然开朗,别有更高处。看到这些,方悟作者不是写不出荡气回肠之文字,实是以自然为尚,但疏荡通脱中蕴含无数深情委曲,让人在通往大化的路上,无数次感受生死的波折。可以说,《逍遥人生》的每一篇都如回旋激荡的曲子,一个个小故事如一节节旋律,新的旋律不断汇入,空灵或雄浑,欢快或悲伤,全书似乎组成了大的协奏曲,彼此应和,互相生发,让人永远不知道会组成多少曲调。

突破生死之限就是大解脱了吗?作者以庄子之眼回望,看到了更深处的“人心的缺陷”,第十一章《文人士子的悲哀》即呈现了种种人心人性。“大知”“小知”当日仍存在,只是化身坐拥无数粉红、搅动情绪的所谓公众人物;隐藏欲望的人心人性“如同心中埋藏着的导火索一样,会由于各种各样的契机被触发,迅速点燃、爆炸,随时随地都可能走向自己的反面,甚至走到无法收拾的地步”。以此,身为士子的作者发出了灵魂拷问:我们自己不是也曾做过类似的事或正在羡慕着别人靠这些手段而取得的‘成就’?”每一个读者,都能于此照见自己的人性,某种程度上,作者比庄子还峭刻,盖因庄子的批评是通向他人,而作者是指向自身。唯其如此,文字读来轻松,思之却如芒刺在背,《逍遥人生》将庄子拉到每个个体身边,促成人的反省,这大概是简单的训诂之作难以企及的高度。与对自我的尖锐批判形成对比的,是对普通人的悲悯,第十二章《“游”于夾缝间》说庄子教人处于材与不材之间,像栎社树那样全身保命,作者没有责怪普通人“无用”,反倒告之以“无用”,是深深地体悟了普通人求用而不得的悲哀。

普通人的生存之虞、士子的名利之慕,都是庄子化不掉的大哀,这凝结成了第十三章《大宗师的前世今生》和第十四章《藐姑射之山的坍塌》。“大宗师”逍遥于名利之上,意欲以“道”重塑人们的灵魂,但掩盖不住个体如庄子一样“走投无路的绝望与无奈”。第十四章《藐姑射之山的坍塌》中,卓尔不群、潇洒神奇的至人也无法阻止社会的堕落,“文人士子走下了神坛,平民百姓陷入了极大的生活困境,圣人……不可能改变现实社会中帝王君主的任何行径”,象征原始纯朴的混沌最终死于象征“文明”的倏忽之手,万世之悲仍盘旋不去,这引起我们对人类终极的反思:由个体而言,被人性之恶驱遣的个体,看似无比强大,实际只是欲望的奴隶;由人类而言,在对文明的追求中,人类失去了藐姑射之山,甚至将被文明反噬。这甚至让人想起当下,AI的出现会不会是新的锁链?

几个月后的暑假,听久居美国的RboinWang(王蓉蓉)老师讲《庄子》,王老师说世界充满了uncertainty(不确定性),要把“Ishould……”变成“IWouldlike……”(即把“我必须”变成“我努力”),在未来的不确定之前,普天之人都是躲不开的无奈,这就是“漆园之哀怨在天下……在万世”吗?但是,弥布哀怨的人生中,来自异域时空的殷勤叮咛与抚慰又何尝不是人生之“大喜”?明白人生之喜乐长在,变化无穷,则当“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如此,即是逍遥之旅?

原来,寻访逍遥的意义存在于每一个“我”自己的寻访中?那么,打开《逍遥人生》,可能发现庄子正在《逍遥人生》中静静地等着我们,他拥普通人入怀,如拥抱跋涉荆棘后伤痕累累的游子;荡涤普通人的各种执念,如扯去让人窒息的层层裹挟,带着普通人飞入那澄明纯净的苍穹,感受无限时空的自然悸动,更可能,击穿普通人内心隐秘的自私与脆弱,去寻找一个更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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