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花凋》透视张爱玲小说的反讽艺术
2024-01-11李丽颖
[摘 要] 反讽是张爱玲小说的一个基本特征,也是其小说审美情致的一方面。张爱玲在小说的主题、情节和人物刻画方面娴熟运用反讽叙事,反讽以言在此而意在彼、对立悖逆的特性,产生一种含蓄的艺术张力,拓展文本的意义空间。张爱玲扎根于现实生活,用大量反讽笔墨摹画真实人生和生存本相,设置出人意料的故事转折,淡化情节的高潮,解构传统意义上的亲情和爱情,在人物形象、思想内涵、风格意境中呈现出苍凉的审美意蕴。
[关键词] 张爱玲 《花凋》 反讽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2-0007-04
一、引言
自20世纪80年代美国文学理论家夏志清重新发现张爱玲,确立了张爱玲在文学史上的地位,由此掀起一波“张爱玲热”,几十年来,张爱玲热度长盛不衰。早期的张爱玲研究中,研究者多运用现代主义、结构主义、女性主义等理论阐释张爱玲的审美意蕴和写作技巧。之后,研究者转向对文本内部进行深入挖掘。近年来,不少研究者从小说文本的叙事层面进行研究,其中又以对张爱玲小说结构叙事、时空叙事等的研究较为细致,而涉及反讽叙事的研究仍有拓展空间。
“反讽”一词源自西方,原指古希腊戏剧中喜剧类角色的一种常用手段,包括欺骗、掩饰、吹牛等,主要是贬义,后逐渐转为中性,成为一种修辞术。18世纪,德国浪漫派扩充了反讽的内涵和发展空间,使其具有哲学美学的内涵。进入20世纪,英美新批评崛起,将反讽列为诗歌的一种结构原则,并进而扩大到其他文学体裁。新批评理论家布鲁克斯认为:“语境对于一个陈述语的明显的歪曲,我们称之为反讽。……语境的巧妙的安排可以产生反讽的语调。”[1]20世纪中叶后现代文化盛行,西方传统的形而上学体系遭到质疑和颠覆,在这种多元化语境下,反讽作为一种极富价值的修辞手法、叙事策略,自引入中国后便受到作家们的青睐,被广泛使用,并在其后的文学实践中,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梳理国内外的文学作品,常用的反讽方式有言语反讽、结构反讽和主题反讽。言语反讽又称反语,与讽刺和比喻相近,话语的字面意思与真实内涵不符甚至悖反,能不动声色地传递某种情感,表现为夸大陈述、克制陈述、反语和戏拟;结构反讽,是在一种含有两重意思的结构中表现出来的持续的反讽;主题反讽指的是小说的主题与叙述者的真实情感形成悖反,对比中形成强烈的反差感。
二、张爱玲对反讽艺术接受的可能性
1.创伤性成长经历
反讽不仅仅是一种表达方式或技巧,它往往与主体的思维方式、思想状况紧密相关,张爱玲在创作中运用大量反讽,与她所处的时代背景和人生际遇有着很大关系。张爱玲出生于晚清的没落贵族家庭,曾经的钟鸣鼎食之家正日渐衰败,走向下坡路。时代已然改变,张家的遗老遗少们还是遵循旧时的礼法规矩生活,沉迷于吃喝享乐。家族的衰颓无力避免,这无疑是张爱玲心中挥散不去的阴影。高贵的出身并没有让她享受到多少荣光,反而带给她沉重的枷锁,童年时期父母的离异更是加剧了张爱玲的心灵创伤,这些都影响了她的创作道路,尤其是人物形象的塑造。除去张爱玲的家庭背景,她的求学经历也是一波三折,受战争影响,期待已久的留学机会落空。人生经历造就了张爱玲敏感多思的性格,也触发了她对未来和个体生存困境的思考。在人生目标和信仰失落后,她用客观冷静的态度去书写特定背景下的平凡人物,将现实中的反讽经验浓缩于作品中,表达对现代病态生活的反叛,以一种日常的真实来抵抗精神的虚无,传达个人的感受与思考,用对现实人生的关注道出整个世界的荒诞意味。
2.戏曲的影响
张爱玲对反讽艺术的娴熟应用还可能受到戏曲的影响,深受现代西方文化影响的张爱玲热衷于传统戏曲,她的许多作品都借用戏曲剧名命名,如《金锁记》《雷峰塔》《华丽缘》《鸿鸾禧》《连环套》等。张爱玲的小说仿佛一个热闹的民间戏曲舞台,有嘈杂的音乐、对比鲜明的色彩,连动作对白也富于戏剧性,小说主题往往契合“戏如人生,人生不外是一场戏”。因对戏曲的熟稔,张爱玲不自觉地将戏曲艺术融合在她的创作之中,这在意象的选取、人物外貌的描绘上可见一斑。张爱玲多用说书人的口吻书写人物的悲欢离合,这与她丰富的观戏经验分不开,“剧院本身就是一种反讽性的聚会,占据着有利地位、仿佛是置身于现实世界的观赏者,在此得以窥视一个虚幻的世界,因而获得‘一种鸟瞰式的人生观”[2]。通过反讽,张爱玲营造出“好像是站在清醒澄明的大視镜下看人生,其中人物像瞎蹦乱跳的蚱蜢,永远也不要想逃出不可知、难捉摸的生活怪圈和人的命运的摆布”[3]的氛围。为了达成这种效果,张爱玲常常有意识地在主体内容前加一个前缀,如“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4],或如“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拉开自己与故事的距离,造成一种间离的效果,也拉开小说与现实的距离,将读者从故事中抽离出来,观赏一出又一出既写实又充满象征的戏,对于其中的反讽挖苦的情节,读者往往会心一笑,既能获得另类的审美体验,又不禁深思背后的隐藏意义,从而体会到隐晦、曲折描述之下的作者观点。张爱玲善于用华丽精妙的文笔描摹物品,与人物的冷漠与自私形成对照,对比越强烈,反讽的意味也就越深刻。
三、张爱玲反讽艺术在小说中的运用
1.小说的言语反讽
“言语反讽是最基本的一种反讽形式,它是由叙述者和隐含作者、读者的思索对照而形成的反讽,主要存在于叙述语调与叙述态度中,叙述者表面说了一种意思,而实际是指另外一种意思。”[5]《花凋》一开始以旁观者角度叙述川嫦精美的坟墓,强调家人对她的爱,画面看似美好祥和,但作者马上笔锋一转,揭露出真实情况并非如此,事实是川嫦生前并不为父母重视和喜爱,反而处处受到忽视和冷落,这与前文构成悖反,映衬出父母的惺惺作态,美丽的坟墓是为安慰生者而非死者的,那悲哀的美满也是生者为自己造的。为了体现笔下人物的性格特点,张爱玲还经常会使用戏剧性的反讽语言进行点缀,比如郑夫人被形容为“一出冗长的单调的悲剧”,郑先生“是酒精缸里泡着的孩尸”。颇具嘲弄的语言将人物的性格特点刻画得非常贴切,读者能轻易领会到叙述者的情感倾向,也更加期待后续情节的展开。
言语反讽在张爱玲其他的小说中也随处可见。《红玫瑰与白玫瑰》一开头描述佟振保是“一个最合理想的中国现代人物”,叙述者运用文学语言这一特质,来实现反讽的表达效果,看似是肯定佟振保的“好人”形象,实际上是表达相反的意味。张爱玲讽刺的笔墨无处不在,《封锁》中评价翠远的外貌:“她长得不难看,可是她那种美是一种模棱两可的,仿佛怕得罪了谁的美。”没有任何的外貌描写,短短几笔就将一个平庸、缺乏个性的人物勾勒出来,语言可谓犀利。张爱玲将自己的褒贬通过反讽隐蔽传达出来,使读者必须通过对叙述和语境之间的对比和矛盾的思考达到对事物的真正认识。
2.小说的结构反讽
张爱玲小说中的结构性反讽使用非常普遍,她常常把那些具有悖反、对立、矛盾性质的事物、情节予以对峙、参照、并置或对举,从而形成鲜明的反差,进而揭示文本的反讽意图,这也使得小说的思想意蕴极大丰富。《花凋》中,川嫦是被整个世界一步步推向死亡的,小说的表象是父母对已去世女儿的爱和惋惜,但随着叙述的深入,读者才得以窥见川嫦的真实生活,在她患病后“许久没洗澡,褥单也没换过”,父母舍不得再为女儿做任何经济上的“牺牲”。前文和后文形成强烈反差,读者在通读全文后感受到的是欺骗,前后文的张力聚合成结构性反讽。加之叙述者语调越是平和冷静,反讽意味越得以强化。
《五四遗事》同样运用结构反讽讲述了一个戏剧性的故事。罗文涛为了自由恋爱而与包办婚姻作斗争,耗时11年,终于娶到密斯范。本是令人快慰的结果,但小说最后戏剧性达成三美团圆的荒谬性结局,反讽性的结尾直接让文本整体的意义指向反转。还有一种结构反讽存在于小说题目与本文的张力中。张爱玲小说的标题大多富有诗意,如《沉香屑·第一炉香》《倾城之恋》《茉莉香片》,但文本内里却与诗意无关,所写大多是庸常琐屑之事,或描摹几近丑陋的人物,题目和内容并不相互映照,反讽意味油然而生。
3.小说的主题反讽
张爱玲的小说在主题上也呈现出浓郁的反讽意味,主题反讽效果的呈现有多种形式,一种是小说的命名。《倾城之恋》将爱情置于金钱和生存之下,婚姻和金钱紧紧联系在一起。为了使自己在离开家门后有所依托,获得稳定的经济来源,白流苏不得不与情场老手范柳原展开博弈。尽管她处心积虑,步步为营,还是败下阵来,正当白流苏妥协时,战争促使范柳原留下,求而不得的婚姻在一场战争下意外达成,这使得文本充满偶然与荒谬。在神秘力量下,人的渺小柔弱得到充分映照,与他们的自以为是、梦想决心构成强烈的反讽。《倾城之恋》看似在歌颂一段美好伟大的爱情,实则讥讽了爱情和亲情在生存危机下的虚伪。
主题反讽所涉及的另外一种形式是情境反讽。情境反讽往往具有喜剧性、悲剧性或哲理性。《花凋》中,川嫦欣然接受了母亲所买的不合脚的鞋,却忽然在三星期后去世。川嫦的死本在读者意料之中,但作者用如此简洁的语言叙述她的仓促离开又出乎读者意料。如此急速的转折,叙述者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将川嫦的结局道出,对比之下更显得川嫦的命运坎坷悲凉。这样的故事情节和情境安排,比直接抒情要含蓄蕴藉,却更震撼人心。
四、从反讽艺术窥探张爱玲的创作意图
1.反高潮
张爱玲的小说主题与崇高伟大无关,她写的是普通人寻常事,表现现代人“虚伪之中有真实,浮华之中有素朴”。不论是描写现实生活还是真实人性,张爱玲有意识地采用反讽的艺术形式来表现,尤其在情节临近高潮部分时,她往往设置阻碍,让剧情突然跌落转折,人物命运急转直下,剧情前后强烈的对比打破了读者的阅读期待,借此达到反高潮的目的。张爱玲曾提到,“我喜欢反高潮——艳异的空气的制造与突然的跌落,可以觉得传奇里的人性呱呱啼叫起来。”[6]
《花凋》中,川嫦和章云藩跳舞后回家的路上抱有对两人未来的期待,按常理接下来剧情发展便是谈婚论嫁。但自幼身体健壮的川嫦突然患上肺病,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并且没有治愈的可能,将她对未来幸福生活的期盼直接摧毁。颇具戏剧性的反高潮情节设计,川嫦患病前后的强烈反差,讽刺地写出了人在不可捉摸的命运面前的无能为力。
《封锁》中,电车的密闭空间和封锁的时机,让人物的行为和心理超越常规,吕宗桢和吴翠远从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快速进入到恋爱关系,眼看故事的高潮即将到来。但张爱玲笔锋一转,故事随之转折,封锁的解除让人物从脱轨的状态回到原来的生活模式,看似完美的邂逅充满讽刺。可以说,“反高潮消解了紧张激烈的故事情节,缓解了讀者认为应当的或理想的阅读期待心情。”[7]虽然情节的非常态发展让读者难以产生酣畅淋漓的阅读观感,却能促使读者静下心来,由文本生发出更多思考。
2.消解神圣
张爱玲借助反讽,将附在亲情、爱情和婚姻上神圣的外衣剥离开,展示隐藏在底下的虚伪和肮脏,还原生活的真实和生存的本相。于寻常人而言,家庭是温暖的港湾、遮风避雨的庇护所;爱情是幸福甜蜜和浪漫的;婚姻作为爱情的延续,是神圣的。然而在张爱玲笔下,全然不是这回事,她颠覆了人们对亲情、爱情和婚姻的固有认知和期待。
张爱玲笔下的亲情是脆弱、残缺不全的,她的诸多作品中不乏对亲情的嘲讽。《半生缘》中,亲昵的姐妹关系却随着张豫瑾的移情别恋不复存在,嫉妒和失落双重心态的作用下,曼璐将亲妹妹推向万劫不复之地。对于顾母来说,金钱的诱惑远大于女儿,为了金钱她眼看着顾曼璐走上沉沦之路无动于衷,为了金钱她无视曼桢被幽禁的痛苦和挣扎。《金锁记》更是将亲情彻底颠覆,曹七巧兼具恶母和恶婆婆的形象,她诱惑儿子长白吸食鸦片,逼得两任儿媳绝望死去,故意破坏女儿的婚事。读者从字里行间窥见的是亲情假惺惺、病态悚然的一面。张爱玲基于自己的人生经验和切身体会,用失落者的心态,嘲笑、讽刺及解构了中国传统意义上亲情的温馨幸福。
张爱玲笔下的爱情和婚姻无关诗意浪漫,小说中出现众多为生活而结婚的“女结婚员”形象。《连环套》中,霓喜周转于几个男人之间,并非出于爱情,而是为了正式的名分,谋求长久的生存保障。霓喜的悲剧源自自身的局限,而张爱玲所塑造的知识女性也陷入同样的怪圈中,都将婚姻作为改变命运的唯一跳板。《倾城之恋》中,白流苏用尽心机想要拿到“婚姻”的“长期饭票”,在这场名为爱情实为利益的角逐中,即使两人有几分真心也被消磨殆尽。
张爱玲用反讽的方式,揭示亲情、爱情表壳下的丑陋、肮脏、算计,人性在利益面前所展现出的自私与可怖,解构了附着在亲情、爱情上的光环,引导读者完成对亲情、爱情、婚姻的“祛魅”。
3.苍凉的审美意蕴
特殊的家庭环境和情感经历以及战争的威胁,加深了张爱玲对人生对未来的恐惧和焦虑,她的作品中时常流露出悲观的情绪,表现出对前途渺茫、生存困境的惶惑,呈现出“苍凉”的基调。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明确表达了她的创作理念:“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8]不论是写对于逝水流年的伤感,还是美和爱稍纵即逝的无奈,抑或是人无以把握自身命运的悲哀,其反讽笔调背后,流露出的都是苍茫感和悲凉感。
张爱玲悲观苍凉的色调,深深地沉积在她的作品中,使其作品产生巨大而独特的艺术魅力。《倾城之恋》中,白流苏的结局看似圆满实则悲哀,弥漫着漫无边际的苍凉。《红玫瑰与白玫瑰》中,佟振保在与王娇蕊情浓之时,却生发出“许多唧唧喳喳的肉的喜悦突然静了下来,只剩下一种苍凉的安宁”的感慨。苍凉是张爱玲对人的生存质地总的概括,她在永恒的日常生活中看到的是人生的无限苍凉。对她来说,人生不过是一袭外表华美内藏虱子的袍子,人生不过是一个苍凉的手势,所以她的创作中没有出现斩钉截铁的善与恶、灵与肉的冲突情节,没有彻底好或者彻底坏的人物和大喜大悲的结局。
五、结语
张爱玲的创作迥异于同时期主流文学作家的书写,她以自己独特的成长经历和创作个性,以独特的女性视角、蒼凉的笔调和敏锐细腻的心境,书写世俗生活中的传奇。她擅长从多重层面观察人生,在叙事中穿插反讽的艺术手法,在漫不经心的讽刺揶揄中,展现真实人生和生存本相,在悠长的回味中完成对小说主题的揭示。
参考文献
[1] 赵毅衡.新批评“文集”[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
[2] 米克.论反讽[M].周发祥,译.北京:昆仑出版社,1992.
[3] 贾越.中国小说叙事艺术论[M].浙江:浙江大学出版社,2001.
[4] 张爱玲.倾城之恋[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5] 赵毅衡.反讽时代:形式论与文化批评[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
[6] 张爱玲.流言[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7] 胡明贵.张爱玲对20世纪中国小说理论的贡献[J].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3).
[8] 来凤仪.张爱玲散文全编[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
(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李丽颖,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