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质感的生命式样与艺术守护
2024-01-11卢辉
卢辉
如何让意志与生命在一个瞬间突显悖论、聚焦矛盾的能力?这的确需要强劲有力的思辨头脑,晓雪就是一位具备这种能力的诗人。她是一位具有超级语言透视力与融渗力的诗人,也就是说,她的语言一旦置于时代场景、世间万象、历史景深和心理现场,总能迅即将其抽离为一个个关键语词,通过语义及其语言信息的重新编码,使之在悖反、归谬、吊诡的逻辑演绎中,呈现出入木三分的情景效果。就晓雪这组《斜阳暮色里流逝的秘密》诗歌而言,类似于一场察识、掘进、捕捉、组织或拆解世间万象的语言与精神的双重历险,在这一场历险过程中,她总是介于生命与意志、雄辩与诡论、变奏与演绎之间,进而呈现出睿智与自觉的诗人主体的形象。
谈到对汉语尊严的忠诚守护,晓雪是一位很好的践行者。她的诗歌意象简洁、节奏明快、穴位准确、刀法锐利、张力十足、富有韧性。她一提笔,总能把胸有成竹的世相置入母语之中,揿亮那些边缘而令人纠葛的记忆。就拿《熙熙稼穑》来说,她并没有满足于“民以食为天”的情景造句,而是以“溯源式”的思维,展开对庄稼与人、庄稼与自然的宿命“回访”。这种写法,不仅让语言的信息量陡然增加,而且瞬间点亮了人们久违的记忆:“有人攒钱。谷穗攒劳作、/裸露的肩膀和年月时令。//攒天下所有荒废的健康/和秋日赞美诗。//三寸晴朗正好。田野里的故事/不植桃源境、不填楚歌于满怀米黄。//谷粒担当的典故,像柔情与硬骨,/仅守着心田。//它至尊的样子,是弯腰、沉实、/避让喧哗。一万亩平静催动的悠荡,//被日光和疾风,穷追。/谷穗不拿春秋,不催促生活。//叶落遍地时,忠心耿耿地熟。/至于那被忽略的,稼穑的真谛,//好力气会一袋又一袋地/给出答案。”是呀,不同的“攒”,不同的“植”,不同的“填”,不同的“拿”,不同的“催”,不同的“给”……晓雪以“异”辨识,以“弯”取直,以“溯”寻源的写作姿态,掀开了那些被遮蔽在常态下不易显形而又必须记取的东西。
可以说,晓雪善于从事物的“反光”中寻找情感的、现实的伦理。尤其是晓雪以女诗人少有的腕力把时代宏阔的景象与世间的公众经验汇于一体,表现了一位成熟诗人的风格与底气。不管是在场的,还是虚拟的,诗人对现场、对物象的介入,总是保持讽喻的内敛、智取的敏锐、机警的察识与精准的平衡,在情感的、时代的伦理之外,死守着种种繁复的语言信息。基于这种写作态势,更加明确地将写作置于某种“无穷”,并将语言信息置于个人与群体、与社会、与时代的交错,以至于她常常把自己的词语调到最适合“异质环境”下的繁复境地,她的《旗袍店》就是一个很好的案例:“服饰斑斓。/抗拒是个心碎的过程。”“而旗袍上的花朵如文物,/幻化成了古人的旧痕。/或移着向前的步子,/或怵惧时代之苦,又折回了身。”这不,小小旗袍店演绎大大的人生。在这里,晓雪以时间差的弥漫和空间距的勾连,从女性的身体、命运出发,最终指向生死、欲望和爱等人类共同命题的女性立场,契合女性的生命结构和社会属性。尤其是诗人对旗袍的视觉体验,给人带来强烈的画面感,仿佛一个旗袍店就要冲出“店外”,重新组合、重新亮相,这种视觉冲击,给读者带来夺人心魄的“生命景深”。
晓雪的诗歌,由于“异质”切入,使得她廓大繁复的思维方式和精神取向得以实施。得益于“异质”,她的诗歌没有停留在观照描摹事物本身,而是以“反差”的内视点介入外部世界,成功地将一个个惯常的、微小的事物幻化成了溢满内在精神与生命式样的艺术符号,她的《西府海棠》便是一例:“花朵孱弱,/犹如胆小的孩童。停工的场地/意识到了她的存在。//模糊的世情此刻清晰。/每一个不打算拥有她的人,/都被她的芬芳拥抱过,/且平息了心头的负重。”可以说,这是一首异质事物、异质思维与异质环境相互交错的好诗。在这里,晓雪不仅“撞到”物(海棠),而且渴望“退回”到物(海棠),退回到生命的最原始,也是唯一最自由的境界,而这一过程,肯定不是一加一(海棠加孩童)的过程,而是一乘一(海棠与孩童相生相惜相融)的过程。在晓雪“退回”到海棠及其与海棠相关的人的过程中,在隐忍的语气和句式里,一种细小的尖利和不经意间的切进,无不透露出她那人文关怀的深度。
为状物而“异”,为摹情而“逆”。晓雪的诗,异质与智取、悖逆与弥合的“心物关联”总能呈现出情感的波段与思想的密度,呈现出事物、经验、情感和哲理的“交融点”。晓雪以世间万象为“统领”的自觉或不自觉的哲理情思与生命意识的表达,干净、简练、结实、灵动,有强烈的画面感、形象感和节奏感,在苍劲中透露出一种浩然之气。值得一提的是:她倾向于在“气象万千”的交接点上的情感内省,常常借时事突转、新旧错落,采用隐喻、局部或整体象征,从世事翻转的“投影”中提取出超越具体人与事的哲思,晓雪的《我与流浪狗》就是典型的一例:“它跟了我两个路口。/无数次地停顿 无数次地拦截/站立。但那激动的小蹄子/始终与我的裤脚保持着/克制的距离。//它痴心的追随比起开口说话/更容易被理解,更有人情味儿。//我怜悯于它对我的信任。/想必那些萍水相逢过的真慈悲/和假正经都没有被它辜负过?/我怜悯于它绕到我身后的叫声,/为它俯下了身子,/‘像云朵,俯身于我。’/笑容脆弱,柔情泛滥。”应该说,在众多女诗人中,晓雪以她“逆势上扬”的异质思维与异质定势,加大了自己的写作难度,但她从不畏惧,从不退缩,而是执意前行。也许正是在“笑容脆弱,柔情泛滥”的基点上,她恍然领悟到诗歌再不是一股自恋或小资的情绪释放时,她毅然地将异质定势从个人化转向时代化、公共化,尤其是她富有穿透力的言辞,让读者洞察到情感的、伦理的、现实的、生命的诉求,而这一切都源于晓雪对世间万物“异化”的警觉与内省。从《我与流浪狗》的故事中我们看到:这首诗既有一步步的情感节奏,又有一程程的理性速度;既有从“异”觉“同”的感悟,又有异质同态的交错。在这个过程中,生活的驳杂、生命的大度交织成芸芸众生的景观。
的确,思维的“可逆性”,决定了诗歌写作的“能动性”,更决定了一首诗展开的思想密度、情绪层次、多维审美和错落时空。就晓雪的诗歌创作而言,不管是“以驯服之心隐藏自己”,呈现芸芸众生也好,还是“水深三尺,/哪一寸才是有用的?”质疑精神也罢;不管是以边缘化的人与物而衍生出的全局思考也好,还是针砭时弊、引起“疗救”的注意也罢,她都在技艺追求的过程中力图保证文本意义的高度完整,并对写作的题旨、构架和速度进行有效控制,赋予诗歌自足的空间和饱满的品质。如今,每个人都被数字环境所包围,用形而上学的话来说,人发现自己面临着一个不属于他的、与他对立的客观世界。所以,全部问题就在于如何使这个异质的、客观化的世界成为属于人的世界,也就是如何使世界诗意化的问题。因此,我们尤其应当关注,晓雪的诗歌文本不仅解决了艺术本身的存在问题,而且解决了人生问题。基于这种状态,晓雪的诗,善于从异质向和谐延长,从直觉向幻觉扩展,从感性向理性提升,并发出对事物本性的追问。晓雪凭着对世界最初的警觉去写诗,让其纯粹的诗心营造出纯粹的诗意和诗境:在隐与显、显与隐的语境中,形成高远而辽阔的精神气象,她的诗《互动》又是一例:“我们共同路过的风景,/夹竹桃上不断覆上了新绿。/殷勤的鸟叫仿佛是渴望互动/或安抚。细小的生命啊,/原谅我,不能对你大声说话,/并愿你知道的少一点儿。/我们必须过到胆怯、归零、承认过错,/才能度过整个春天。”像这样以边缘站位、伦理思考的诗作,在晓雪的作品中不在少数。可以说,从边缘把控到全局思维,她诗歌释放的能量,一方面,给我们以想象、激越和渴望;另一方面,带给我们以反思、挽逆和渗透。在晓雪看来,诗歌因为伦理的存在而存在,除了伦理,诗歌什么也承担不了。因而,她始终坚信只有伦理和良知才能通往灵魂的高地。
当然,要通往这一高地,不是一蹴而就的。数字时代,社会趋向于一种机器操作的极致表达,它把人的灵性、激情、想象、回忆、语言、思维维系在数字里,成为一体化的技术表达。数字的能量只是把人的靈性变成文化机器中的润滑剂。为此,像晓雪这样对世事早已了然于心的诗人,更懂得珍惜作为人的最高贵、最奢华的东西——语言。她总是恭而聆听语言,听从它的召唤。在她看来,只有语言的昭示,使人类特别是诗人懂得了人存在的本意。于是,晓雪在诗歌创作中,用属于她自己的异质表达,呼应神性的召唤,以诗化的语言察识万象,俯仰天地。她澄明每一个空间,润泽每一段时间,使时空诗意地敞开。不管是与繁复驳杂的事态擦肩而过,还是与其息息相关、荣辱与共,她对世间万象有着高度的自觉并与之达成默契:“此刻,一切深刻性/皆归于那独独的站立,/接近训言、终极认识——/自它之后,必有草芥凶猛,/鞭子缓慢。”由此可见,以异质性、逆思维、伦理化见长的晓雪,其诗歌的内敛、渗透与气场自不必说,最关键的是,她之所以会感叹“草芥凶猛,鞭子缓慢”,不是以训诫,而是以悲欣构筑自己的思想节拍和心理景深。晓雪的又一首《花香》再次“画”出了这一经纬:“持续地寒冷,春风/无法对蜷曲的种子、自禁的枯草/交出爱。因为孤单,/蜡梅先自开了一树的花。/淡黄的火焰如药引,/欲拯救,又无可救。有祈望,/但已放下。采撷不邀人,/以驯服之心隐藏自己,/将纯粹的香味作为祭献,/为新生所用。”在这里,诗人以“有”之伦理,察识“无”或“不”的存在,直到“将纯粹的香味作为祭献,/为新生所用”。由此可见,诗人道不出的“悲”、说不上的“欣”连同花香或弥漫或散落,无边无际,无始无终。
总之,晓雪这组《斜阳暮色里流逝的秘密》来自内心,却没有沉湎于自己的内心。恰恰相反,这组诗的“我”在很大程度上构筑了异质的、伦理的精神符号或是传递一种崭新的语言信息。应该说,在这组诗歌里,真实的“我”在异质思维的驱动之下,在时间的转轮上,驰向伦理之域。于是,读者在这个过程中,通过晓雪对世间万象的异质展开与伦理建构,直通诗人为我们敞开的另一片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