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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家语:一种特殊的言说方式

2024-01-11吕进

诗林 2024年1期
关键词:诗家言说散文

吕进

在对于物质媒介感觉终止的地方,诗才真正开始。诗是心灵的艺术,它摆脱一切物质媒介的束缚,获得深远的情思空间。由于心灵化程度很高,所以诗是云中之光,水中之味,花中之香,女中之态,唯能会心,难以言传。诗是一种无言的沉默。沈德潜《说诗晬语》说“情到深处,每说不出”;陶渊明《饮酒之五》说“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刘禹锡《视刀环歌》说“常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周易》说“言不尽意”,都是切中要害之论。

一经说破,语言就会破坏诗,赶走诗。在诗歌写作上,诗人是“肉眼闭而心眼开”;在诗歌表达上,诗人是口闭则诗在,口开则诗亡。

由于在以瞬间顿悟为特征的思维方式、非逻辑性的表达方式和非功利性的价值取向上的亲密,在悟境上的相同寻求,诗与禅靠得很近。在中国,禅宗史和诗歌史的轨迹几乎同步。陆游的《赠王伯长主簿》说:“学诗大略似参禅,目下功夫二十年。”明僧普荷说:“禅而无禅便是诗,诗而无诗禅俨然。”但是,顿悟之后,禅一般“不立文字,以心传心”(不得不记录的师徒间传教悟道的故事的传灯录和语录,称为公案)。诗却必须托诸文字。诗不能言,但它又是文学,它必须言,所谓“始于意格,成于句字”。言无言,就是诗歌艺术的永恒难题;以不沉默传达沉默,就是诗人展示才华的机会。语言,成了诗歌艺术创作的最大障碍;征服语言,驾驭语言,又是诗人的最大成功。

本来,诗对于古代中国就十分重要。闻一多是这样阐述的:“在我们这里,一出世,它就是宗教,是政治,是教育,是社交,它是全面的生活。”(《文学的历史动向》)诗的语言更为重要。“以诗取仕”,主要就是测试诗歌语言水平。在《论语》中,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不懂诗歌,一个人连语言能力都没有。

那么,诗的语言是什么呢?大致有三种看法。其一,诗和其他文学样式使用的是同一种语言。持有这种看法的古人实在不少。金人元好问在《遗山先生文集》卷36中写道:“诗与文,特言语之别称尔,有所记叙之谓文,吟咏情性之为诗,其为言语则一也。”新诗的最早“尝试”者胡适对此心中也没有底。白话诗的“白话”是什么,胡适说不清楚。所以,当年的守旧派说他太俗,革新派又说他太文。胡适在《尝试集》的《自序》里写道:“诗之文字原不异于文之文字,正如诗之文法原不异于文之文法。”元好问还在叙事与抒情上区别诗与散文,胡适则更彻底,干脆将诗与散文的界碑全部打碎了。他还更明确地说:“诗国革命何自始,要须作诗如作文。”

其二,诗使用的是一种与散文语言不搭界的另类语言,散文使用的语言绝对不能入诗,否则就是诗的降格和破坏。正是由于这种见解,所以在中外诗歌史上出现过许多“官司”。莎士比亚在他的诗剧里的一些用词遭到指责。20世纪30年代,在重庆,有过“飞机”一词能否入诗的争论,有人建议以“铁鸟”一词代之。在俄罗斯,未来派诗人1912年在《给社会趣味一记耳光》里曾宣布“有痛恨存在于他们之前的语言的权利”,“有任意制造词和制造新字以增加词汇总量的权利”。但是后来的实践证明,诗歌并没有承认这种“权利”。

其三,诗歌语言与散文语言存在层次上的区别。唐人刘禹锡说:“心之精微,发而为文;文之神妙,咏而为诗。”明人苏伯衡说:“言之精者之谓文,诗又文之精者也。”《清诗话》收录了吴乔的《答万季埜诗问》,共有27篇精彩的答问,其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又问:“诗与文之辨?”答曰:“二者意岂有异?唯是体制辞语不同尔。意喻之米,文喻之炊而为饭,诗喻之酿而为酒;饭不变米形,酒形质尽变;啖饭则饱,可以养生,可以尽美,为人事之正道;饮酒则醉,忧者以乐,喜者以悲,有不知其所以然者。”

一为饭,一为酒,提升程度不同,层次不同,功能不同。比之于饭,酒当然更精致,更精美,更精华,更精神。

在西方,有“用左手写散文,用右手写诗”之说,也与中国古人暗合。英国诗人柯勒律治还提出一个公式:“散文是安排得最好的语词;诗是安排得最好最好的语词。”这个公式已被收进了《大不列颠百科全书》。

《说文解字》说:“直言曰言,论难曰语。”就是说“语”,是“御”,是与人相答;“言”,是自言,是言自己事。这三种见解都有合理的成分。初初看去,诗与散文的确是使用同一种语言,虽然诗的语言常常没有词典意义,只有自定义的意义;没有观感价值,只有情感价值;没有表意功能,只有表情功能;没有可述性,只有可感性。换一个角度,诗的语言的确又给人以别有洞天的感觉:总感觉它有些特别,有些异样。虽然,它还是有着与散文语言相同的外貌。另外,诗与散文在语言上有层次之分,这历来是一种共识。

但是三种说法都没有说破诗歌语言的美学特质。

散文语言是交际功能很強的外在符号,诗美体验是“沉默”“无言”“不可言传”的内在符号。外在符号不可能复现内在符号。应当说,诗表现的正是如果以散文语言表达就会遗漏的那种内容。诗不能和散文共用一种语言,但是它又没有自己的现成语言,也不可能制造出一套完全脱离人们日常生活、脱离散文的语言。

诗寻找到的出路就是向散文“借用”一般语言,组成自己的言说方式。语言是通常的,言说方式却变了。一般的语言,一经纳入诗的言说方式,它的审美特性、审美功能以及词义、语法、修辞就发生了质的变化。一方面,这种言说方式能够传达内心世界,一首诗的能否最后生成,取决于诗人运用诗的言说方式的成功程度;另一方面,这种言说方式具有很强的自指性——它就是读者的主要鉴赏内容。人们跳过散文语言,走向散文叙述的内容;而在诗这里,诗歌语言会不断提醒人们主要应注意自己的存在,赞叹自己的美丽:诗不是情感的“露出”,而是情感的“演出”;读诗,其实主要就是读诗的语言。诗人与其注意传达什么情感,不如说他更注意怎样传达情感,更注意让一种情感如何在一种诗的光环中呈现于读者面前。诗的这种言说方式,宋代诗人王安石就叫“诗家语”——既联系于又区别于散文语言的诗歌语言。

乡愁,中国诗人写了几千年,但是仍然灵感频现,佳作迭出,它的秘密就在永无止境地出新的言说方式。

彭邦桢在纽约长岛的一个圣诞夜里的湖中,看见水里和天上的月亮,于是:

低头看水里

抬头看天上

看月亮,思故乡

一个在水里

一个在天上

月亮在中国诗歌里从来就是思念的意象。“水”,是当代中国人之痛;“天”,是当代中国人之梦。诗题《月之故乡》,破碎的月亮,托出了诗人的一片思乡愁绪。

余光中名篇《乡愁》——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时间距离,形成了时光的流逝,人生的流动,形成了纵的历史感。空间距离,形成了依恋感、归属感,形成了横的地域感。心理距离,形成了游子的失落,游子的创伤,形成了纵横交错的十字路口的现实感。诗的主要意象是女性——母亲,妻子,以及女性化、母亲化、妻子化的大陆。口语而又典雅,小化的意象与大化的意蕴,数量词、迭词组成的句式,诗节与诗节之间的建筑美。用的似乎是与散文一样的语言,其实,这是完全不一样的语言。这是诗家语。

与散文语言相比,诗家语有三个不同之处。

它常常是不合法的。诗依靠散文语言的缺陷而存在。别林斯基在《论文学》里说过:“朴素的语言不是诗歌独一无二的确实标志。但是,精确的语法永远是缺乏诗意的可靠标志。”诗家语常常不遵循散文语法。应当说,它违反语法标准的方式越多,它的语言中的可能性就越大。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徐志摩:《再别康桥》

鸟吞小石子可以磨食品。

兽畏火。人养火,乃有文明。

与太阳同起同睡的有福了,

可是我赞美人间的第一盏灯。

——卞之琳《第一盏灯》

黑夜的沉睡如同快活的死,

早晨醒来个奴隶的身子。

——臧克家《罪恶的黑手》

燃在静寂中的白蜡烛

是从我胸间压出的呼吸。

这是送葬的年代。

——何其芳《送葬》

徐志摩的词序是异常的,渲染了“轻轻”的心情。卞之琳仅以4个诗行,就写尽人类文明史。他的语言是跳跃的,句法是异常的,一句,就是一段历史。臧克家笔下的都市建筑工,经过黑夜的沉睡,还得起来做奴隶。“醒来个奴隶的身子”,句法也很异常。何其芳的“白蜡烛”是合乎诗的词汇学的,但是不合散文的词汇学,不具有词典意义,“蜡烛”怎么会是呼吸呢。而诗味恰恰来自这些“不合法”。

它常常是不讲理的。文善醒,诗善醉。诗家语是与现实世界绝缘的醉中语,“无理而妙”是古代诗论的重要命题。而且古人说,越无理而越妙。所谓“无理”,就是违反习以为常的生活逻辑和思维逻辑,也就是通常情况下的反常。所谓“妙”,就是在“无理”中更强烈地表现出来的诗味与诗美。子野《一丛花》的最后一句:“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春风如何能嫁?诗人是在说春风的守信,如期而来,比不可靠的夫君强。无理而妙!白居易《卖炭翁》:“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穿得单薄,却希望寒冷,这很“无理”。然而,诗的深刻正在这里。艾青《一个黑人姑娘在歌唱》:

一个多么舒服,

却在不停地哭;

一个多么可怜,

却要唱欢乐的歌。

南美洲一个黑人小姑娘给白人主人看孩子,她抱着小主人在楼梯边走来走去。小主人在哭,黑人姑娘却在唱歌——她要把小主人哄得安静,否则,挨打甚至丢掉饭碗的命运,就等待着她。这首诗和《卖炭翁》有异曲同工之妙,妙在“无理”。李瑛的《一只山鹰的死》:

一只鹰

一块长翅膀的石头

如一声落地的雷

跌落在陡峭的崖顶

鹰是石头。死的弧线,是震颤了大峡谷的庄严与威武,妙在写尽鹰的生命的强力与完美。将鹰看成由高空掷下的石头,妙在“无理”。

它常常是不说话的。至言无言。诗是将可述性的意义降低到最大程度的藝术,它又是将可感性的诗质提升到最纯程度的艺术。它乐于描写人的心灵状态和情感生活,却不乐于,也不长于描写外界事物和外部世界。对于讲故事,说情节,它几乎不讲话。就是在叙事诗里,它的目光似乎也并不在故事里。写农家女子代父从军的北朝乐府民歌《木兰诗》,全诗约40句,用于描写木兰十年征战生活的却只有两句: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之前,写如何应征;之后,就是“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写如何“归”了。艾青的《吹号者》,131行,5个诗章,写号兵在吹号中牺牲,没有故事,没有情节,只有如何吹号,号音如何激励士兵,以及军号的号身上映出的战士的征战。所以,在散文看来,诗没有说话。诗是走弯路的艺术,说废话的艺术。而且,就是对于情感状态的描写,诗也往往无计可施,仍然是“说不出”。诗人就以“不说出”来代替“说不出”:或落墨于引起情感之因,去写象;或落墨于引起情感之果,去写意——诗在象外,诗在意外,诗在笔墨之外,诗在诗外,“但见情性,不睹文字,盖诗道之极也。”(唐人皎然《诗式》)读者循着诗家语的暗示去寻找自己的诗吧!

诗家语就是这样特殊的言说方式。用美国学者韦勒克在《文学理论》中的说法:“诗是一种特殊的运用语言的方式,也是语言的特殊方式。”诗在想象世界里是极端自由的,它不为外部世界所局限。诗人的“心眼”可以依照自己的抒情逻辑将外部世界重新组合,但是,诗家语又因为诗拥有最大自由而成为最不自由的语言。这是因为,诗家语在情感世界、内心世界面前是苍白的,它不能说破情感的名称,它必须“诗出侧面”,指引读者走进诗的世界;诗家语要受诗律的控制——音乐是无语言的节奏,散文是无节奏的语言,而诗是有节奏的语言,诗律是确认诗的隶属度的重要尺度;诗家语还要受到篇幅的控制——诗没有情节,不能像散文那样设计“悬念”来吸引读者,它在篇幅上得到的权利在所有文学样式中是最小的,所以,“隐”是诗歌美学的重要范畴:“隐也者,文外之重旨也。”(刘勰《文心雕龙》)

把握诗家语一般来说有三个阶段。清人李重华《贞一斋诗说》说得好:“诗求文理能通者,为初学言之也;诗贵修饰能工者,为未成家言之也。其实诗到高妙处,何止于通?到神化处,何止求工?”也就是说,像散文那样寻求“文理能通”不行,而外露的技巧更是诗的一大忌。宋代吴可《藏海诗话》有言:“凡装点者好在外,初读之似好,再三读之则无味。”高超的诗家语不屑理会散文“文理”,拒绝外露技巧,而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苏轼)的。诗家语的最高境界是:让语言从推理性符号转换为表现性符号,意味走出,意义后退,以最普通的语言构筑起最不普通的言说方式。

( 本文原载《诗刊》2005 年第 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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