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集与整理现当代文学地方性史料的原则、方法与意义*
2024-01-06张立群
张立群
内容提要 基于近年来现当代文学史料研究热和“地方性路径”研究的启示,搜集与整理现当代文学地方性史料以互相叠加的方式形成了新的研究视域。“搜集与整理”为现当代文学地方性史料研究提供了新的角度,“地方性史料”的介入以具体、生动的方式凸显了搜集与整理在现当代文学史料研究和史料学建构中的重要性。搜集与整理现当代文学地方性史料是一项基础性工作,也是一项具体的、实践性显著的工作,可以依据已有的理论和经验、结合对象的特殊性制定相应的原则,确定相应的研究方法,相互促进、共时展开。在此基础上,探究搜集与整理现当代文学地方性史料的意义和价值也将得到提升与总结。
搜集与整理现当代文学地方性史料问题的提出,与现当代文学史料研究持续深化的趋势有关,又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近年来现当代文学研究中“地方性路径”的启示。作为一个会产生不同理解的词语,本文所言的“地方性”与现当代文学史料的搜集与整理紧密相连,在总体上是一个具有空间指向且极具实践性的概念。“地方性”的介入使现当代文学史料的搜集与整理具体而生动,它不仅为搜集与整理提供了特定的原则、方法及途径,还在凸显自身意义和价值的过程中推进了现当代文学史料的整体研究。
一、“搜集与整理”的重识与“地方性”的介入
为了能够更为全面、透彻地论析,笔者选择从“搜集与整理”在目前现当代文学史料研究中的关注度谈起。尽管史料及其相关话题已成为近年来现当代文学研究的热点,其研究不仅涵盖整体意义上的现当代文学及其各个阶段、各类体裁,而且也已触及现当代文学史料自身的理论探索与阐释,但除朱金顺、谢泳、刘福春、李怡、付祥喜等部分学者或多或少地涉及之外,“搜集与整理”一直是一个未深入展开的话题。造成这一现状的主要原因就观念层面来看,无外乎以下两点:其一,“搜集与整理”是顾名思义、不证自明的,没有什么难度、也不需要什么方法,只是将所需史料搜集全、整理好就可以了;其二,“搜集与整理”虽是史料研究的组成部分,但只处于“前奏”与“序曲”的位置,与具体的史料问题相比,无需作过多的阐释。如果只是泛泛而谈,上述两种观念也自有其合理之处,因为它反映了研究本身的目的性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会大于过程性的事实。但随着研究的深入与全面展开,所谓“过程性”也会因自身的深入与扩展而成为关注的对象。“搜集与整理”应当探究自己的原则、方法与意义,不仅如此,“搜集与整理”本身也在不断联系、涉及、介入史料问题研究的同时,成为现当代文学史料学研究关注的课题。
实践中的“搜集与整理”既是一个整体,又可以进一步分为两方面加以探讨。“搜集”是带有目的性、选择性地将所需资料汇集起来;“整理”指使汇集在一起的资料有顺序、有条理。两者关系密切,在实现知识信息控制过程中有相当程度的重合之处,这是两者经常被放在一起、作为一个整体加以探讨的前提。但从区别的角度上说,两者又是不同的,除了时间与顺序上的差异、两者之间可以划分出一些更为具体的环节与步骤之外,搜集与整理还会因为对象和目的而有所侧重,因而,其具体的意义和价值也会有所不同。
依据这样的逻辑,“地方性”视角的介入其实是使“搜集与整理”工作得到了一种具体的呈现。直观地看,搜集与整理现当代文学地方性史料的问题,就其内容首先会使人联想到对散落于各地方各类现当代文学史料的同题实践:或是基于对某一区域文学的研究,或是基于对某一地区现当代作家全集或文集的编纂以及研究资料的汇编等等,搜集、整理现当代文学地方性史料从“地方”开始,在展现地方特色的同时服务于地方、凸显个性,是“地方性”的基本义,也是各省、市、地区现当代文学研究的重要方向与选题之一。但从实践的角度来说,问题却并不那么简单。比如从搜集、整理对象构成上着眼,我们会看到现当代文学的地方性史料仍主要通过文字记录、实物的遗存和口耳相传三种途径流传于世。这一客观现实要求我们在搜集、整理地方性史料时既要关注地方志、笔记、日志、信函书札、档案、谱牒、账册等文字史料,又要关注诸如作家故居、纪念馆、碑碣、照片等实物史料,还要关注地方戏、民谣、访谈、私人录音所得的口述史料,此外则是已经转化为电子材料载体的各种形式文件……简言之,地方性史料是一个具体而复杂的构成,兼具资料性与地方性的特质,强调其构成方式不仅进一步直观地区别了“史料”与“文献”,而且可以使搜集与整理更为完整、充分。
其次,“地方性”涉及的“空间辩证法”问题。如何理解地方性史料一直存在着一个绝对和相对的考察视域问题。一般来说,谈及“地方”总会让人联想到外省甚至边缘、总会让人联想到其是与“中心”对应,且若是仅从地理位置、地域优势以及曾经的文学史叙述方式上看,这一思路也是成立的。但如果我们将视野充分地打开,考虑到围绕北京、上海这样的中心城市研究现当代文学的历史时,同样会有一个将其当作“地方”进行史料的搜集与整理进而向外辐射的现象,那么“地方”与“中心”之间就不再存有绝对的界限,而仅余相对的区别。何况,立于更为广阔的视野俯瞰现当代文学的历史,“地方”在强调作家、社团和流派诞生地以及长期居住地之外,还涉及不同城市之间的穿梭、寄寓和相关旅迹与证据的存留。是以,搜集与整理现当代文学地方性史料虽有实践中具体的地方,但这个“地方”不是固定的、孤立的,为此我们需要秉持一种空间化的、相对化的认知观念。
再次,是如何处理好地方与年代之间的关系问题。具体地方确定后,时间及环境也必然随之固定下来。现当代文学史料的地点、时间、环境因素,虽是具体史料产生的外部条件,但由于其涉及社会、历史、文化、政治、经济等方面,显然会影响到具体文学作品的主题、观念、手法和作家当时的心理状态。正如确定艾青《黎明的通知》一诗的写作时间和地点,会有助于了解诗作中“光明”的内涵以及作品的历史意义,(1)朱金顺:《新文学考据举隅》,中国文史出版社,1990年,第73页。从而证明考证作品创作地点和创作时间的重要性。同样地,在明确时间的前提下“定点”搜集与整理,如依据艾青流放新疆的时间到石河子进行资料的搜集、整理,则会深化艾青特定时代、地点的创作认知,进而为艾青的生平研究和传记书写提供资料。搜集与整理现当代文学地方性史料离不开相应的时间,否则对于作品的解读必然存有偏差甚至完全错误。
最后,是有关现当代港澳台文学和同一时段的海外华文文学的问题。港澳台文学和海外华文文学由于种种主客观原因,在现当代文学史料搜集与整理过程中一直处于“稀缺”状态:“要在图书馆觅得一本境外的文学读本,可能比自费去新、马、泰的旅游还要困难。”(2)李安东:《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世界华文文学研究中若干问题讨论》,《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5期。然而,上述地方的史料往往由于其提供的信息和特定的角度,对现当代文学整体研究有着特殊的参考价值且其本身就是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正因为如此,港澳台文学和海外华文文学史料的搜集与整理要求研究者要更为深入地了解“地方”及其史料获取的途径,从而解决这一长期存在的难题。
类似的细节问题不胜枚举,限于篇幅,不再一一赘述。通过对以上基本问题多义性、多面相的分析,我们不难发现,“地方性”视角的引入为现当代文学史料的搜集与整理带来许多新的课题,而如何解决这些课题、总结有效的经验则必将涉及原则、方法及途径等一系列问题。
二、“原则”的总结:从普遍到具体
“原则”作为经过长期经验总结而得出的合理化规范历来有普遍和具体之说。搜集与整理现当代文学地方性史料由于对象的确定,必然会在通则之外有自己特殊的一面。其一,是辩证的“求全”。对于搜集与整理史料需要达到“全”的标准,冯友兰那段常为后人引用的论述最为生动:“历史学家研究一个历史问题,在史料方面要做四步工作,每一步的工作都必须合乎科学的要求。第一步的工作是收集史料,这一步工作的要求是‘全’。”(3)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料学》,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页。一个“全”字看似简单,实则随着史料搜集与整理工作的深入,内涵十分丰富——这里的“全”既有数量多、类别全、详细地占有资料之意,又有全方位、系统化的含义,是一个随着搜集与整理任务进展持续发生变化的畛域。随着搜集与整理现当代文学史料地点及相应历史时段的确定,全面搜集、整理工作也随即开始。第一步是将与研究对象或任务相关的各类史料均搜集在一起,其中不仅有作家作品、日记信函,还有与作家生平相关的传记材料、评论文章,此外则是及时追踪最新成果动态、随时随地地发现史料或是相关线索。第二步则是随着搜集的数量越来越多,开始系统地分类、整理,进行编年体式的梳理、建立信息完整目录的工作也逐步开启,直至形成一种近乎资料库的规模控制。相对于单个作家的“地方性”作品,必须求全责备、不遗漏任何一个细节,这是编纂高质量作家全集(包括各类体裁的作品全编)、作家研究资料汇编、年谱和进行传记书写的客观前提和重要保证。“求全”作为一种原则、一种理想就理论层面上说从不存在任何问题,但从搜集、整理工作的实际情况来看则肯定具有相对性,而这种情况在面对那些特定时代地方性史料如晋冀鲁豫抗日根据地、晋冀鲁豫解放区和东北解放战争时期的文学史料来说,会因为当时客观条件的限制以及保护、存留而受到很大程度的影响,但知其限度不意味着降低要求和违背原则,相反倒是为了更为有效地实现“求全”的目的。
其二,由当地当时的原始文献入手。原始文献即平常所说的第一手文献或曰初版本,强调的是作品首次发表时的样态。原始文献历来为研究者所重视,因为它最能反映作品初创时作家与时代、环境之间的“对话性”,同时也是以后相关修订版本的基础。从地方性角度看待现当代文学史料的搜集与整理,往往会使原始文献的重要性得以进一步凸显,这是因为不同地方由于文化语境、风俗习惯的不同,最初形成的文本往往具有特殊性,不加注意则会产生误读。以司马长风解读何其芳于1942年4月3日在延安《解放日报》发表的《诗三首》即《我想谈说种种纯洁的事情》《什么东西能够永存》《多少次呵离开了我日常生活》为例:没有使用原始文献而是依据第二手任意拼接编造的史料,则必然得出与当时环境和诗人创作初衷与指向不同的结论,进而在错误的解读中误导读者。不仅如此,强调地方史料搜集与整理过程中原始文献的重要性,从不是一个孤立的、仅仅机械地记住结论的问题。相反地,“由原始文献入手”的目的是期待以原始文献为基点,触及更为丰富的“地方性”及至整体性研究。仍以何其芳延安时期的创作为例:1945年5月何其芳的诗集《夜歌》由重庆诗文学社出版,收录1938至1942年所写的“短诗”之“大部分”,共计26篇(另有一篇《后记》)。考虑到何其芳历经半个多月的跋涉、于1938年8月31日到达延安,《夜歌》初版本中的作品完全可作为其延安时期的创作。《夜歌》曾于1950年1月在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再版,增加了《解释自己》《革命——向旧世界进军》和《给T.L.同志》《给L.I.同志》《给G.L.同志》(此三首即“叹息三章”)等共8首诗,皆为诗人延安时期所作且很多为发表之作。1952年5月,《夜歌》于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重订版,改名为《夜歌和白天的歌》,抽去《解释自己》等10首诗,增加1945年以后创作的3首。从《夜歌》三个版本演变看待搜集与整理的地方性问题,1950年的再版本是最能全面反映何其芳延安时期创作的版本。但《夜歌》初版本为何没有收录更多创作于这一时期的作品?相较于《解释自己》之前是未刊稿,《革命——向旧世界进军》于1941年5月25日在《解放日报》发表后,招致萧军于同年7月1日第7期《文艺月报》发表的《第八次文艺月会拾零》一文的批评,“叹息三章”于1942年2月17日《解放日报》发表后,受到吴时韵在《解放日报》上发表《〈叹息三章〉与〈诗三首〉读后》(1942年6月19日)一文的尖锐批评,皆是何其芳在初版本《夜歌》中没有收录上述作品的原因。(4)关于何其芳《夜歌》版本变迁及相关话题,本文主要参考了陈建功主编:《新文学(创作)初版本图典》下卷,文化艺术出版社,2011年,第1065页;张立群:《延安时期何其芳的诗人心态与创作道路》,《南都学坛》2010年第3期;曹亚男:《何其芳诗集〈夜歌〉版本比较》,《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0年第12期。这个例证说明:从原始文献入手,不仅是为了重视作品最初的文本形态,更为重要的是可以以此为起点获取更多资料信息,进而以客观、全面、真实的方式促进现当代文学地方性史料的搜集、整理。
其三,秉持“历史的眼光”,开放的观念。“历史的眼光”是指在搜集与整理现当代文学地方性史料之前,应当熟悉搜集、整理对象的历史,建构明确的、统摄全局的搜集与整理“意识”,(5)此处的“意识”,主要参考了谢泳《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法》的说法,“意识到史料的可能出处是搜集史料的意识,找到史料是搜集史料的结果。有意识,不一定有结果,但没有意识,一定不会有好的结果”(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69页)。而非漫无目的、缺少规划。现当代文学史料既是一个丰富的历史构成,又是一个开放的领域。正因为如此,有的学者才认为“没有纯粹的文学史料,只有可以放在文学范围内来解释的史料”,并在强调现当代文学史料的“开放性”的同时,指出其“丰富性不是只有单纯的文学活动可以涵盖的”。(6)谢泳:《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9、92~93页。即使相对于一个地方的文学史料,其同样存在多样性、多维度、可以超出单一文学层面的现象。因此,搜集、整理现当代文学的地方性史料,不能仅局限于一时一地,应当了解过去和现在之间的继承关系,及时把握追踪史料的线索、发现可以扩展史料的途径。对于作家作品的地方性搜集、整理,要通过阅读传记和年谱了解、熟悉其生平;对于流派、作家群体以及以“地方”为主题的综合式搜集与整理,则需要了解此“地方”的历史、政治、经济、文化等相关背景。具体至期刊的搜集、整理,则应当客观公正,既重视官方刊物又不忽视民间刊物,既搜集文学期刊也搜集“非文学期刊”或“综合性期刊”,(7)关于这种提法,本文主要参考了凌孟华《旧刊有声:中国现代文学佚文辑校与版本考释》之“绪论:现代文学研究的‘非文学期刊’视野”。其中,与上述两种提法表述不同、内涵相同的还有“综合性文学期刊”“文化期刊”“边缘报刊”“准文学期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年,第1~10页)。此外还有常常刊有现代作家“佚文”的“边缘报刊”,(8)“边缘报刊”是刘涛在《现代作家佚文考信录》中提出的,“依据报刊性质,笔者提出了‘灰色报刊’、‘边缘报刊’的概念,把一些国民党所办或具有相似倾向的报刊称之为‘灰色报刊’,把一些当时影响不大或处于地域、政治边缘的‘小’刊物或文化类综合性期刊、专刊、与文学无关的报纸副刊、出版时间不长影响不大的报纸文学副刊等皆称之为‘边缘报刊’。其实,这两类刊物可通称为‘边缘报刊’”。本文取其“通称”之义,见该书《绪论——民国边缘报刊与现代作家佚文》,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页。等等。还有就是要时刻了解最新的研究动态,不断丰富自身的知识储备。总之,基于地方性史料同样涉及多种社会、文化活动,搜集、整理地方性史料不能将眼光只放在文学的历史之上,而应当置于更为广阔、开放的整个历史之上,摸清脉络、因地制宜,使搜集与整理工作保持可以生长的状态。
其四,“多心”并存与熟悉实践准则。搜集和整理史料要有恒心、毅力,有坐冷板凳的耐心,这显然是公认的原则。付祥喜在总结现代文学史料研究前辈专家相关论述后,结合个人经验,曾提出“四心”说即“有心”“多心”“慧心”“恒心”。(9)在付祥喜《问题与方法:中国现代文学史料研究论稿》中,“有心”指“搜集史料的意识”;“多心”指要有“求全”“求多”的精神,大量占有史料;“慧心”指有“史料研究的问题意识”;“恒心”指坚持不懈、甘心坐冷板凳的恒心(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第66~68页)。付祥喜的“四心”说确实概括了搜集和整理史料的基本原则。只是鉴于其有方面已经在前文叙述,且搜集和整理现当代文学地方性史料又是一个具体的工作,是以,针对其具体实际情况,可先强调“耐心”和“慧心”。从某种意义上说,搜集和整理现当代文学的地方性史料无异于一次田野实际调查,需要付出大量的时间、人力,相当辛苦且枯燥无味。因此,必须要有“耐心”和“慧心”熟悉地方史料规律、可随机灵活处理问题的能力。搜集与整理要克服很多实际困难,甚至还要克服那种“狭隘的地域观念”,即“一是指各地方修建的现代作家纪念馆、文学馆等,各自把一些珍稀文献史料视为地方上的‘镇馆之宝’,轻易不展出,甚至秘不示人;二是忽视或轻视台港澳现代文学史料研究和海外华文文学史料研究”。(10)付祥喜:《问题与方法:中国现代文学史料研究论稿》,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第20页。许多在实践中遇到的问题往往会增加搜集与整理的难度、提升投入成本,为此也需要“耐心”和“慧心”,在积累经验、熟悉地方规则的前提下做出相应的应对策略(比如借阅特殊史料需要提前开出介绍信和获得批示等),并由此将其转化为信念和毅力。
三、实践中的“方法”及内在的逻辑
搜集与整理现当代文学史料,原也谈不上有什么固定的方法。与古代文学史料或是刻于钟鼎、竹简、碑石或是雕版印刷所得,相比现当代文学史料绝大部分都是现代出版技术下产生的印刷品,数量相对较多、时间相对较近,不外乎像老一辈学者那样或是到旧书店以及冷摊淘得,或是到图书馆、私人藏书家中借抄,再者就是借助技术进行复印、拍照等等,最终实现搜集到、整理成的目的即可。需要说明的是,这样普遍意义上的做法并不是说没有一些方法可以总结:既然搜集与整理现当代文学史料本身是一种实践、一种经验,自然可以依据不同的对象总结若干基本的方法。
搜集与整理现当代文学地方性史料是一次具体的实践,其方法的得出与制定离不开事先确定的原则,也离不开具体对象的特性和搜集、整理者所拥有的物质、技术条件。作为重要的前提,搜集与整理地方性史料必然受到观念和原则的制约、与之对应,而观念与原则又可以带动方法,甚至说观念和原则在确定过程中本身就隐含着方法,二者可谓一个问题的两个面相。其次,具体的材料可以影响方法。地方性史料散落于各个具体的“地方”,需要突破空间的障碍,一一获取。此时,距离的远近、史料数量的多少及特性、需要怎样的途径都是方法产生的前提,此时所言的方法不仅是一个实践的问题,还是一个不断发展变化的过程。
具体的方法当然包括购买、图书馆查找等共同遵循的原则,同样也包括前辈学人已经总结出的一些基本途径。(11)如朱金顺的《新文学资料引论》,后作为“上编”收入朱金顺《新文学史料学》(海燕出版社,2018年)。限于篇幅,本文只谈一些与“地方性”直接相关的内容。出于行文的方便和层次的考虑,笔者将其概括为“三个步骤”。三个步骤的设定既基于当前文学研究的现实条件和文学史料搜集与整理的习惯性思维,又基于史料搜集和整理之间的内在一般逻辑。
第一步,传统阅读与网络技术相结合,按图索骥,有的放矢。这一步最为显著的特色是利用网络技术获取资源。其在具体展开时可包括以下三方面内容。第一,使用网络技术迅速获得所需史料的内容或是相关信息。为了省时省力、提高效率,地方性史料的搜集与整理应当充分利用网络技术。就目前情况来看,“中国知网”“维普网”“万方数据”以及“全国报刊索引”“大成老旧刊全文数据库”“读秀”“超星”等大型网络平台的出现,各地、各级图书馆电子化功能的实现以及“孔夫子旧书网”“古籍网”等各类大型图书销售网站的运行,确实为搜集和整理各类现当代文学史料提供了诸多便利条件。以各大高校图书馆为例:“馆藏资源”下辖的“电子资源”“特色资源”以及“港台文献”等,已将许多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的现当代文学史料电子化、图片化,可在进入后逐一点击、自由下载。不仅如此,高校图书馆之间还有馆藏横向联合的功能,搜集、整理者可以依据网络,方便及时地获得信息,然后再依据信息量多少进一步有针对性地进行搜集。(12)此处“信息量的多少”,主要是有的电子检索只能获得出处、时间以及馆藏所在等目录、索引式的信息,获得信息当然以全部获取为主。第二,因人以求、因类以求、因代以求。以上“三求”取自唐弢的《八道六难》,是“积储资料的一个门径”。(13)唐弢:《晦庵书话》,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389页。“三求”是在确定具体地点之后,在具体搜集与整理过程中依据作家本人、具体研究方向大小如体裁、流派、社团等以及相应的时代进行搜求。“三求”虽各自领属一个方面,但在实际运用过程中往往是多方并求的。以笔者的《沈阳的穆旦——兼及研究中的史料使用问题》一文为例:正是在阅读陈伯良的《穆旦传》、李方的文章《穆旦主编〈新报〉始末》、易彬的《穆旦年谱》《穆旦评传》等基础上,知道“沈阳的穆旦”曾主编《新报》并在此期间创作过新诗,才有目的地到沈阳图书馆网站上查找确认后,再亲自到图书馆通过查阅民国旧刊《新报》才看到《报贩》(发表于1947年3月2日《新报·星期文艺》第2期,竖排版,篇末标注写于“1941年12月”)一诗的初始样貌的。(14)张立群:《沈阳的穆旦——兼及研究中的史料应用问题》,《文艺评论》2015年第7期。第三,了解资源所在地及其基本情况、熟悉特色馆藏资源。从技术和途径上看,这点与以上两点有一定程度的“重合”,但其侧重点在于有目的地查找,而后到资源所在地集中搜集与整理。如查找港澳台和海外华文文献史料,则应当了解除国家图书馆的馆藏情况外,北京大学、复旦大学、南京大学、中山大学、厦门大学、暨南大学、汕头大学的图书馆也均有数量可观的特色馆藏,它们或在本校图书馆辟有专室、专架,或存放于相应研究院所的资料室。对于一些生平资料较少作家的史料搜集与整理,则应当对其家乡的文化馆、纪念馆以及图书馆、博物馆有所期待。在这些地方,不仅可以在馆藏品以及方志等资料中发现新材料,而且还会查阅到当地依据作家生平而印行的数量少、传播范围小的内部资料等。对于抗日战争时期各个根据地文学史料的搜集与整理,则应当关注民间流传的油印、石印的刊物及内部发行的小册子,以及在民间流传的相关主题的民歌、口传史料等相关文献,这些史料虽在形式上看来并不标准,但却有着很重要的参考价值,需要在搜集、整理中予以关注。
第一步虽然为搜集和整理带来诸多便利条件,但就目前存储情况来看,还常常出现地方性史料内容不全、信息不全以及转化为PDF、CAJ等格式过程中,字迹不清、格式错乱、漏字漏行以及乱码等现象。在此前提下,第二步到具体地点进行定点搜集与整理虽费时费力、十分辛苦,但仍是目前最有效的方式,且其意义也常常远超工作本身。定点搜集与整理可主要从以下两方面入手。其一,是到史料原产地去寻访,通过事先制定计划到当地资料所在之处,将其拍照、复印或抄录。在此过程中,不仅会形成新的史料线索,而且还很容易和相关学者、学会机构熟识,形成资料的再生长。以邓招华的《西南联大诗人群史料钩沉汇校及文学年表长编》为例,“在资料搜集的过程中,得到了云南师范大学图书馆馆长朱曦先生的热忱帮助,使我得以进入‘西南联大图书特藏室’翻阅珍贵的资料。云南师范大学的杨立德先生从事西南联大资料整理多年,热情地解答了我诸多的疑问……”(15)邓招华:《西南联大诗人群史料钩沉汇校及文学年表长编·后记》,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94页。就充分证明了上述结论。其二,是对作家家属、亲友实地采访,获得新的资料。对于以作家、作品和传记写作、年谱编写为核心的工作来说,到作家后人、亲朋等处进行搜集与整理是一个十分有效的办法。尽管就实际工作而言,寻访作家亲朋好友所得史料大多为口述史料,但其包含着对一个作家生平、性格气质、创作道路的了解,其间还常常会通过览阅手稿、日记等遗留的文字,有出人意料的收获。以笔者于2021年10月出版的《阮章竞研究》《风骨峥嵘——阮章竞研究资料汇编》(16)均为西苑出版社2021年10月出版。两书的写作与编辑过程为例:为了更好地完成任务,笔者曾到阮章竞的女儿阮援朝家中座谈。通过交流,除了了解到阮章竞的一些新的资料以外,还有就是亲见阮援朝女士已将父亲留下的资料分类后装在不同的袋子中。其中不仅有《忆星海先生》的手稿以及《我怎样学习写作》(17)两篇文章均收入张立群编《风骨峥嵘——阮章竞研究资料汇编》(西苑出版社,2021年)。其中,《忆星海先生》在发表时有删节,此次按照阮援朝提供的原稿收入;《我怎样学习写作》在《文汇报》发表时分1951年11月26日、27日、28日三次连载,本次收录按阮援朝提供原稿一并收录。的详细出处,还有《阮章竞太行山笔记手稿四种》(18)《阮章竞太行山笔记手稿四种》(阮援朝编辑,中华书局,2017年),包括《民间语言记录》(具体包括1942年《民间语言记录》和1948年3月《语言》),《乡间记事》(具体包括1945年6月8日至1948年12月14日笔记记录6种),《土改纪事录》(1848年3月至5月,时间与《乡间记事》重合),《重回太行山笔记》(包括1963年3月至1963年8月“重回太行山笔记四种”),是研究阮章竞不同时期在太行山地区工作、学习和创作的重要文献。这样珍贵的手稿文献,此外就是了解到一些史料的真伪以及曲折的生成过程,等等。这种实地采访显然对了解阮章竞太行山时期的生活与创作以及笔者两本书的顺利完成打下了坚实的文献基础。
第三步,系统地整理,在比较中遴选,在归纳中发掘。在搜集的同时,整理也逐步开始。整理的要义是将搜集来的史料按照一定标准进行系统的分类,一目了然地呈现。鉴于现当代文学地方性史料是一个具体的范畴,其分类整理可以依据性质、作家、体裁、时间等类别进行“综合式的整理”。所谓“综合式的整理”是以索引式整理为基础、相互综合而达到的一种纵横交织的、结构式的方法。正如按照作家作品去整理,要依据创作和发表时间并涉及体裁;按照小说、诗歌、散文、戏剧、回忆录、研究文章等类别去整理,同样会涉及作者和时间等。整理史料从来不是一个孤立的过程,它需要在信息准确、完整的前提下,采用因类法、目录式以及注释的方法进行类别化甚至是多类别的处理,以地方性史料为核心,建立起一个具有相当规模的体系。在整理过程中,必然会涉及比较、归纳等具体的研究方法。比较方法曾被誉为是“史学方法中最基本最重要的方法之一”,(19)杜维运:《史学方法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64页。许多学者都对其推崇备至。任何一种史料的搜集与整理都会用到比较法,所以傅斯年才会在谈及整理史料的方法时,强调“第一是比较不同的史料,第二是比较不同的史料,第三还是比较不同的史料”。(20)傅斯年:《史料方法导论·史料论略》,欧阳哲生编:《傅斯年文集》第2卷,中华书局,2017年,第326页。具体至现当代文学地方性史料的搜集与整理,会涉及同源史料、相近史实以及不同版本的比较等内容。现当代文学史上一些具有地方性特色的总集、选集如《晋察冀诗抄》《中国当代西部新诗选》等的编纂,都隐含着不同程度和不同层次的比较、选择的过程。比较的作用是以全面、联系、发展的方式遴选出有代表性和重要性的史料,以结构化、层次化的方式在搜集的同时进行系统的整理。比较意味着一定程度上的鉴别与取舍,是一道“减法”。它与“求全”表面看似矛盾,但实践中却能够实现“去粗取精”“宁缺毋滥”,平衡史料扩充之无限与搜集、整理者时间与精力有限之间的张力。与比较法相比,史料整理还必然涉及归纳法。归纳法曾被当成“史学上方法中的方法”,(21)杜维运:《史学方法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46页。可以贯穿史料研究的全过程。就广义来看,搜集与整理任何一种史料本身都是一次归纳,且归纳史料的时间越长,就越容易得出准确的结论。具体的、方法意义上的归纳不仅要简单地归类,使用文档、图表、册子等记录,还要在系统分类基础上排列史料的层级,删减一些重复、无关的史料,进而归结出若干共同的“范围”“主题”乃至“观点”,还要与文学史和工具书相对照做进一步发掘与钩沉。比较、归纳等方法在具体实践过程中常常同步进行、融合在一起,而此时“搜集→整理”已经进入研究的层次了。
四、意义与价值的凸显
搜集与整理现当代文学的地方性史料,虽只是一个局部问题,但由于具体涉及“搜集与整理”和“地方性史料”两方面主要内容并和当前研究的主要趋势、热点现象结合在一起,故此,其意义和价值也会在呈现相应特殊性的同时包含全新的指向。
首先,辨析搜集与整理现当代文学的地方性史料问题,可以突出以往史料研究中易于忽视的部分,推动搜集与整理工作的整体认知,促进现当代文学的史料问题研究和史料学建设。应当说,进入网络时代之后,搜集与整理现当代文学地方性史料确然在技术的支持下摆脱了传统模式,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网络技术为搜集和整理工作注入了全新的内容,需要当代学者以全新的姿态面对与总结。值得一提的是,网络来临之后为现当代文学史料重启了一个存储空间,网络原创的作品及其种种表现形态本身就是一个“无限大的地方”,只是网络史料有自己的一套技术化的理论体系,此处无法一一展开。如果说以上所述揭示了搜集与整理现当代文学史料所处的当代语境,那么,从地方性入手则更易具体、清楚地看到搜集与整理在史料研究中所处的地位。从某种程度上说,相较于一般意义上的现当代文学史料的搜集与整理,地方性史料的搜集与整理以更为具体、深入的方式证明:“史料工作不是研究的附庸,史料的发掘、收集、考证、整理本身,就是学问。史料工作不是拾遗补阙的简单劳动,它有自身的规范、方法和价值,在学术研究的格局中有不可替代的位置。史料的发掘整理研究需要有严格的学术训练与知识积累,周密的思维与扎实的作风,这项工作难度不小,不是谁都可以做的。”(22)温儒敏:《尊重史料研究的学术价值与地位》,《汉语言文学研究》2010年第1期。正是由于常常将史料的搜集与整理当作研究工作的基础和前提,且相较于史料研究其他方面如版本、辑佚、校勘、考证等,搜集与整理可阐释的内容相对较少、不言自明,所以才少人问津、缺乏系统的思考与总结。事实上,只要我们想想绝大多数现当代文学的种种“资料汇编”“总集”和“别集”以及专题性资料的编纂,就不难发现搜集与整理本身就可以产生学术成果。没有材料的充分积累,辑佚、钩沉、考据和进一步的阐释必将失去扎实的基础。由此可以引申的是, “不但材料规定了学术的范围,材料并且可以大大地影响方法的本身”,“故材料的不同可以使方法本身发生很重要的变化”。(23)胡适:《治学的方法与材料》,《胡适全集》第3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37~138页。这些显然都在表明:全面认识史料的搜集与整理工作是何等的重要。
与之相应的是,探讨现当代文学地方性史料的搜集与整理,以点带面凸显其在史料问题研究工作的地位与作用,同样可以回应当下史料问题研究热以及各类现当代文学史料学的建设工作。正如前文指出的,缺少搜集与整理的史料问题研究和史料学建设是不完整的,同样地,离开了地方的视角,史料问题研究和史料学建设也不会充分、全面,无法涵盖现当代文学史料研究中的诸多问题。在地方性史料搜集与整理的过程中,实践主体本身的感知与体验是十分重要的,同时相对于研究也是必要的。正如杜维运在论述“史学方法的整体性”时,认为史料学在某一时刻既是一个科学家又是一个艺术家一样,“史学家在搜集史料考证史料的时候,时时需要艺术的想像,没有艺术的想像,史学家无法搜集与考证史料”。(24)杜维运:《史学方法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6页。亲临“地方”开展搜集与整理工作,一方面可以积累资料,另一方面则是回归史料诞生的第一现场,在重温当年情境过程中还原历史,进而在感受历史温度的同时体验作家的心态,作品的主题、结构、技巧等表现方式。笔者正是在2010年亲自到四川乐山郭沫若故居、2012年到延安杨家岭、2018年到浙江海宁参观徐志摩故居和拜谒徐志摩墓等实践中,通过了解当地自然地理环境、人文环境以及考察实物形态和留有的文字记录(如“故居陈列”“文字介绍”“照片”“遗物”等)中,建立了史料之外的感性印象和历史想象,进而在获得“代入感”后,以客观、理性的方式进行相关研究的。这种具有连锁意义的反应证明了史料的搜集与整理从来不是一个孤立的问题,其价值往往大于实践本身。
其次,重视现当代文学地方性史料的搜集与整理,可以回应近年来“地方性”问题的研究热潮、夯实地方性史料文献基础,提供新的研究理路。文学地理学及其相关命名是21世纪以来学界研究的热点话题之一,就近年来发展情况来看,大有蔓延至现当代文学的趋势。以李怡教授的研究为例:2020—2021年在《当代文坛》开辟“地方路径与文学中国”专栏,在《文学评论》《文艺争鸣》等刊物推出相关文章、引发争鸣。(25)具体如李怡:《成都与中国现代文学发生的地方路径问题》,《文学评论》2020年第4期;李怡:《中国早期新诗探索的四川氛围与地方路径》,《文艺争鸣》2020年第11期;李怡:《成都新诗习作群与中国现代新诗的成长》,《文学评论》2021年第4期;李怡:《从地方文学、区域文学到地方路径——对“地方路径”研究若干质疑的回应》,《探索与争鸣》2022年第1期,等等。“地方路径”或曰“地方性话题”确实对传统现代文学史研究提出了某种“挑战”。如果说“地方路径”是从研究新角度、新线索为现当代文学研究带来了新的启示,那么与之相比,“搜集与整理现当代文学地方性史料”的提出,实际上是以实践的方式逐步落实了上述话题,并由此形成了相当大的探索空间。搜集与整理地方性史料不仅意味着发掘新的史料、更好地保存历史悠久的文献,更为重要的是,它可以夯实地方性文献基础,以不断丰富材料的实证的方式推进地方性课题的研究。普遍意义上的地方肯定不如中心城市、发达城市那样条件便利、有物质文化的优势,但其特殊性又往往是他者所不具备的,而发掘这种特殊性又极有可能改变人们多年来对于现当代文学史某些固有结论与看法。除此之外,地方性史料的搜集与整理,也会使相关研究在一定程度上实现深入与集中。是“地方”“区域”还是“地理”?究竟使用哪个概念更为准确,显然要建立在文献基础之上。强调地方性史料的搜集与整理,使一个又一个“地方”在落实的过程中实现了空间思维的“转化”:具体的地方在空间中并置;观念意义上的地方与中心在空间中相对;地方由于文学史料的出现而呈现出历史的纵深感……而在此基础上,摒弃狭隘的地域观念、重视20世纪以来港澳台文学和海外华文文学史料的搜集与整理,更有利于全方位、立体化、整体性地推进现当代文学研究。
总之,“搜集与整理现当代文学地方性史料问题”的提出有助于现当代文学史料“搜集与整理”和“地方性”话题研究的双向推进,是一个复合叠加的课题。一直有一个普遍的地方,也一直有一个具体的地方,“地方性”视角的引入不仅丰富了现当代文学史料学建设,而且也丰富了文学地方性的研究,这一点,在发达地区文献史料已被反复检索使用、文献开掘在客观上转向地方的今天,尤具理论和实践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