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中的“说”与“论”之异
2024-01-05田江芬
摘 要:古文中有两种相近的文体——“说”和“论”。它们同属论说文,都以说理辨析为本,对客观事物或社会现象进行分析和评论,以表明自己的观点和态度。辨析两种论说文体之间的差异,对于解读、鉴赏古文有着重大意义。二者之间存在的差异,在文体规范方面表现为“说”以“喻巧”为纲,“论”以“辨正”为本;在论证逻辑方面表现为“说”逻辑完整,叙议结合,“论”则逻辑严密,气势恢宏;在主题内容方面表现为“说”重在抒发个人性情,“论”则多聚焦于经国大业。
关键词:论说文;文体规范;论证逻辑;主题内容
古文中有两种相近的文体——“说”和“论”。它们同属论说文,都以说理辨析为本,对客观事物或社会现象进行分析和评论,以表明自己的观点和态度。这两种文体也是中学语文教材中的“常客”。“说”和”论”作为文体大同小异,易导致概念认知的模糊。因此,辨析两种论说文体之间的差异,对于解读、鉴赏古文有着重大意义。选取韩愈的《师说》与苏洵的《六国论》为主要例证,对于说明两种文体之异具有一定的典范性。
一、文体规范之异
(一)“说”以“喻巧”为纲
“说”,《说文解字》解释为:“说,说释也。从言兑声。一曰谈说。”[1]从传世文献来看,“兑”“悦”“说”“脱”等字有着自身的发展轨迹,其含义需结合具体语境来考察。如《诗经·小雅·頍弁》“未见君子,忧心奕奕;既见君子,庶几说怿”[2]中的“说”通“悦”,喜悦、欢喜的意义;《诗经·卫风·氓》“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3]里的“说”音义同“脱”,译为解脱、摆脱。从上面的表述不难发现,由“言说”与“摆脱”之义可引申出“说”的另一个义,即“解释、解说”(用语言来开脱)之义。如《论语·八佾》中“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4]的“说”译为解释、解说。“说”除了上述意义外,还有“学说、理论”等义,此处不一一赘述。
刘勰认为,“说”这种文体设喻,贵在一个“巧”字,即所谓“喻巧而理至”“飞文敏以济辞”。恰当的比喻能使抽象的道理具体化,巧妙的文采能增强语言的说服力,这是毋庸置疑的。值得注意的是,《文心雕龙》表明:“说者,悦也。兑为口舌,故言咨悦怿。”[5]根据句意,把“说”与“悦”的解释联系起来就具有“言咨悦怿”的意味。此种意味使得“说”体论说文具备用言辞来说服他人,并使其心悦诚服的特征。言外之意是,“说”除了要有精妙的“喻”之外,还要有逻辑上的“巧”。
比如,《师说》作为中国古典散文的经典篇章,全文仅五百四十九字,却能流传千年,至今仍被广为传颂。究其原因,主要有三点。首先是论证方法的运用,使得文章句式对称、语义相衬,朗朗上口。其次是韩愈敏锐地洞察到当时社会上存有“耻学于师”的不良风气,他不仅深刻剖析这种不良风气产生的思想根源,还针对这种现象提出相应的解决措施,这对于今天的教育仍有很好的警示意义。最后,最为重要的一点是,《师说》首句就提出“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接下来,韩愈并没有满足于铺陈直述,而是在深入浅出、旁征博引中巧妙地推演出一句又一句的严丝合缝的论据,如“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等,这也是今天仍旧耳熟能详的名言警句。这充分彰显了韩愈比喻的巧妙与言说的智慧。
(二)“论”以“辨正”为本
“论”,《说文解字》解释为:“论,议也。从言仑声。”[6]但时期不同,其在具体语境中的含义就有所差异。如在先秦时期作品《诗经·大雅·灵台》中“于论鼓钟,于乐辟雍”[7]的“论”译为有条理、有秩序,是“伦”的假借字;《论语·先进》中“子曰:论笃是与,君子者乎?色庄者乎?”[8]的“论”解释为议论、讨论;《墨子·经说上》中“以其知论物,而其知之也著,若明”[9]的“论”作思考、分析讲。由上面的表述可得出“论”字的解释主要有:议论、讨论;通“伦”,有秩序、条理;思考、衡量等。
对于文体“论”的阐释,在《文心雕龙》“论说”篇有言:“‘论之为体,所以辨正然否。穷于有数,究于无形,钻坚求通,钩深取极;乃百虑之筌蹄,万事之权衡也。”[10]这里体现出“论”体论说文的特征主要有:从正反两面进行剖析;掌控全局,具有系统意识;深刻反思,建立缜密的逻辑体系。显然,“论”作为一种文体规范要比“说”更加独立成熟、丰富复杂、系统缜密。但是,“论”能力的获得并非一蹴而就的,其漫长复杂的获得过程可总结为:第一,直接从感性现象进行归纳[11];第二,在对立、相反的关系中形成观点。两种方法都可以通过判断、推理概括出普遍的概念;不同之处在于,前者会因个人经验的有限导致观点的片面,而后者通过矛盾分析,在矛盾中推理论证观点。这种从矛盾对立中得出的观点不仅得到了辩证,而且带上了哲理的色彩。
作为论说文,“论”的功能是直接说理。所谓“论”以“辨正”为本,是指围绕某一论点不仅要从正反面进行分析并作出肯定或否定的评价,还要权衡比较就所论之事提出充分的论据,展开充分的论证,进行深刻的反思,最终说明一定的道理。
比如,《六国论》作为一篇说理透彻的议论性散文,其值得称道的除拳拳爱国之心外,还在于雄辩的语言气势及嚴密的论证结构。可以说,“论”体论说文是在经历千年之久的积淀以后,才产生像贾谊《过秦论》、苏洵《六国论》这样体制宏大、逻辑严密的经典的。
二、论证逻辑之异
(一)“说”:逻辑完整,叙议结合
“说”是借一件事情或一种现象来表述作者对某些事物或问题的见解,创作意图在于阐述事物或问题的义理,往往具有一事一议、以小见大的特点,跟现代杂文大体相近。其论证叙议结合,逻辑完整,但也会显现少许缝隙,并不完全严丝合缝。
比如,作为“说”体论说文经典的《师说》,开门见山地提出论点:“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接下来的段落就循着这句话层层递进地展开论证。但韩愈并没有从“传道”开始文本的推理论述,而是从人生而有之的“疑惑”处着手:“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从“解惑”这一共识出发,再突出其矛盾,将传道与年龄联系起来:“生乎吾前”与“生乎吾后”。“闻道”不分先后,“传道”不分长幼,在“传道”的辩证分析中推导出更上一层楼的“师道”,继而推演出“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的结论。从无关年龄的“无长无少”向无关身份的“无贵无贱”延伸,从论题的广度向论题的深度涵盖,其间的论述层层衔接,一气贯通,这不仅归功于逻辑上的类比,还得益于句式上的排比。最后的结论是“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结论已出,行文逻辑能够自洽,文章结构也完整,全文似乎可以结束了,但韩愈不止于此。
韩愈醉心“拗中取奇,因难见巧”的同时,还追求可感的现实。面对当时“师道之不传也久矣”的社会现状,他担起古时读书人的重任,拿起手中的笔猛烈尖锐地批判时俗。为了强化论点,也为了抒发内心的愤慨,韩愈在文中运用几则对称的极端对比来论证当时“尊师道”与“不尊师道”的严重后果。其一,“古之圣人”与“今之众人”。经由圣人与愚人的极端对比,推演出“圣益圣,愚益愚”的极端后果。其二,“爱其子”与“于其身”。于对比中蕴含双重悖理,由这二重悖理延伸出来的结论“小学而大遗”则更是荒谬。其三,“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与“士大夫之族”。文章最后把矛头对准“士大夫之族”,说明正是为了满足他们病态的自尊和虚荣,才有了“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的不良社会风气。
文章唯一的“漏洞”在于,“传道受业解惑”中的“受业”命题始终未提及。但在最后的结论“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中,“术业”与跟生命同等重要的“道”放在同等位置上,完善了文章的逻辑。
(二)“论”:逻辑严密,气势恢宏
“论”之为体,“辨正然否”,即要對论点、论据进行充分的分析与深刻的反思。与“说”相较,“论”以议论为主,善于析理,论据丰腴,论证逻辑严密,气势恢宏。
比如,苏洵的《六国论》着重阐发六国破灭的缘由,文章开篇就点出“六国破灭,弊在赂秦”的中心论点。随后用一组对比“用土地赂秦”与“不用土地赂秦”来说明“赂秦”与“不赂秦”的最终结果都是国家灭亡,由此推演出六国与秦国原本都是诸侯国,只是秦国经过商鞅变法后的势力稍强于六国,但六国还是有不用土地贿赂的手段就能战胜秦国的优势的结论。最后,作者总结出勿“从六国破亡之故事”,以此来讽谏当朝统治者,深刻体现出作者的良苦用心。
历来探讨六国与秦朝灭亡的诗文不在少数,《六国论》作为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论说篇目,其经典之处除了借古讽今、以史为鉴的作用之外,还在于严密的论证逻辑以及高超的表达技巧。文章在首句指出六国灭亡弊在赂秦之后,立即用“赂秦而力亏”与“不赂者以赂者丧”这两个分论点来继续论述尽管部分诸侯国“未尝赂秦”并“始有远略”,但最终六国相继灭亡的根本原因还是在“赂秦”,由此可看出本文雄辩的力量与充沛的气势。
首先是“赂秦”阵营。通过对比“秦之所得”与“诸侯之所亡”之力量悬殊来论证二者的欲望与祸患均不在战争本身;又通过举各诸侯国毫不吝惜祖上之地,割地以苟延残喘的例子来论证“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矣”,致使“赂秦”诸侯国最终进入循环圈套“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其次是“不赂秦”阵营。齐国没有贿赂秦国,但在五国灭亡之后也相继灭亡,原因就在于其亲附秦国的同时未与五国来往,那么在五国灭亡后其也没有继续存活的理由。而燕、赵两国的国君“始有远略,能守其土”,燕国最后是在招致祸患之后才灭亡;赵国虽武力抗秦,却没能坚持到底。随后通过假设韩、魏、楚不割地赂秦,齐国不亲附秦国,荆轲不刺杀秦王,赵国良将还活着,或许六国与秦国胜败存亡的命运应另当别论,来论证“不赂秦”诸侯国因“赂秦”诸侯国相继灭亡而失掉强大的外援,不能独自保全,进一步证明了“六国破灭,弊在赂秦”。最后,分析存在“赂秦”心理的根源在于“为积威之所劫”之后,作者总结并反思道:“六国之势弱于秦,犹有不赂之而胜秦之法。”文章的论证逻辑层层嵌套,不留一丝缝隙。
《六国论》结构的严谨性体现在,在“六国破灭,弊在赂秦”的中心论点提出之后,接下来的两段便以史实为依据,围绕“赂秦”与“不赂秦”两类诸侯国,运用对比、例证等论证方法从正面加以论证;随后又进一步假设不赂秦,“与秦相较,或未易量”,推断出六国破灭的原因在于“为积威之所劫”;末段借题发挥,讽谏当朝统治者勿“从六国破亡之故事”。从整体来看,全文的脉络清晰,结构严整,不仅存在于句与句之间,还在于段与段之间。由上述论证可看出,作者进行段落文本分析的同时也在思想上进行深刻的反思,验证了“论”文体的“辨正然否”。
三、主题内容之异
(一)“说”重在抒发个人性情
据《文心雕龙》记载,“说”这种文体最早源自先秦游说,以游说之士的纵横之术为据,其特点是“喻巧而理至”,强调言说的智慧与机敏。但先秦时期的“说”发展还不太成熟,运用于即兴发挥、口头交际的场域较多,其最终形诸文字,传承后世的经典之作有《唐雎说信陵君》《触龙说赵太后》等篇目。随着朝代的更迭,“说”文体逐渐发展成熟,因其具备出奇制胜、机智敏锐的优点,再加上当时现实的需求,而迅速成为被优先选择的游说之术。如“苛政猛于虎”在《论语》中还只是一句格言式的警策,但随着“说”文体的发展成熟,柳宗元在《捕蛇者说》中牢牢抓住蛇毒与赋毒的联系,从曾经质疑“苛政猛于虎”到相信“苛政之毒胜于蛇毒”,再到将“苛政猛于虎”作为警句,继而成为“说”体论说文的代表。文章通过巧用对比、衬托等手法深刻揭露当时赋税的苛酷,表达了柳宗元对统治者残暴统治的强烈愤恨,以及对黎民百姓的深切同情。
由韩愈倡导的古文运动把矛头直接指向当时流行的骈文,因而《师说》作为韩愈倡导古文运动下的产物,有着他个性化的独特表达。针对当时“师道之不传也久矣”的社会现象,柳宗元认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愈以是得狂名。”[12]从柳宗元的叙述中可看出,《师说》可谓是韩愈孤身一人公然对抗世俗而写就的具有某种反潮流性质的“古文”文章。
(二)“论”多聚焦经国大业
《论语》作为先秦时期的一部散文集,在其篇目中首次出现“论”,但《论语》之“论”释为“编纂、论纂”义,暂不具备文体意义。同样以文章的主题作为篇题的《齐物论》之“论”译为“人用语言发表自己对某事物的看法与见解”,虽然这里的“论”与文体之“论”实际意义仍有差别,但对后来刘勰在《文心雕龙》中给“论”下定义具有重大启发作用。作为文体之“论”得到公认的当属荀子的《天论》。《荀子·天论》首句“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即对“天”的本质进行论述或是充满哲理的思考,因此这里的“论”既可以理解为“议论、讨论”,又可作“思考”讲,也就具备了文体意义上的“论”之义。
自“论”的文体意义得到公认以后,“论”也在某种程度上带上了浓重的政治色彩,从《论语》式的语录到《孟子》式的反驳,包括给封建统治者提建议的“策”和“疏”,都有议论朝政得失的意义。以苏洵的《六国论》为例,作为一篇政论文,不同于苏轼与苏辙所作《六国论》的就事论事,苏洵另辟蹊径,在文章结尾直接点明写作目的:“下而从六国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国下矣。”即以此来讽谏当朝统治者要吸取六国灭亡的教训。苏洵将犀利的笔锋对准当下的现实,倾注文章以雄辩的力量,竭力剖析“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的深层原因,借此表达作者的拳拳爱国之心,也暗含对国家未来命运的担忧。
简言之,“说”与“论”是中国重要的古典散文文体,明确二者之间的文体规范,领会其论证逻辑的完整性与严谨性,知晓其主题表达与内容书写的不同,对于教师拓宽文体视野、讲解古典散文有着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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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江芬,贵州师范大学。主要研究方向:语文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