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桂芳的“呼名落马”术
2024-01-04江玉祥
江玉祥
摘 要:《封神演义》中张桂芳的“呼名落马”术与《西游记》中平顶山莲花洞妖怪呼名装人于红葫芦、玉净瓶的妖术都属于语言巫术。其渊源可追溯上古《楚辞·招魂》《礼记·丧大记》等记载。这种巫术,长期且广泛地存在于民间,是原始思维在文明社会的留存。
关键词:巫术;招魂;姓名;迷信
《封神演义》第三十六回“张桂芳奉诏西征”描写商纣王派三十六路兵伐西岐,第一路派青龙关总兵率十万人马前往岐山伐周。姜子牙升殿,聚将共议退兵之策。子牙问黄飞虎:“黄将军,张桂芳用兵如何?”
飞虎曰:“张桂芳乃左道旁门术士,有幻术伤人。”子牙曰:“有何幻术?”飞虎曰:“此术异常。但凡与人交兵会战,必先通名报性。如末将叫黄某,正战之间,他就叫:‘黄飞虎不下马更待何时!’末将自然下马。故有此术。似难对敌,丞相须吩咐众位将军,但遇桂芳交战。切不可通名。如有通名者,无不获去之理。”子牙听罢,面有忧色。
次日,两军对垒,张桂芳在马上见武成王黄飞虎在子牙宝纛幡脚下,怒纳不住,纵马杀将过来。黄飞虎也把五色神牛催开,大骂:“逆贼!怎敢冲吾阵脚!”牛马相交,双枪并举,恶战龙潭。张桂芳仗胸中左道之术,一心要擒飞虎。二将酣战,未及十五合,张桂芳大叫:“黄飞虎不下骑更待何时!”飞虎不由自己,撞下鞍鞒。军士方欲上前擒获,只见对阵上一将,乃是周纪,飞马冲来,抡斧直取张桂芳;黄飞彪、飞豹二将齐出,把飞虎抢去。周纪大战桂芳。张桂芳掩一枪就走。周纪不知其故,随后赶来。张桂芳知道周纪,大叫一声:“周纪不下马更待何时!”周纪吊(掉)下马来。及至众将救时,已被众士兵生擒活捉,拿进辕门。子牙见连折二将,于是挂出“免战牌”,按兵不动。
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心血来潮,早知其故。于是命弟子哪吒下山帮助姜子牙。哪吒到张桂芳营前,指名挑战張桂芳。张桂芳大战哪吒三四十回合,虽是枪法精传,力敌不能久战,随用道术,要擒哪吒。桂芳大呼曰:“哪吒不下轮来更待何时!”哪吒也吃一惊,把脚登定二轮,却不得下来。桂芳见叫不下轮来,大惊:“老师秘授之吐语捉将,道名拿人,往常响应,今日为何不准!”连叫三声,哪吒只是不理。张桂芳大怒,努力死战。哪吒一乾坤圈把张桂芳打得筋断骨折,几乎坠下马来。张桂芳呼名落马术为何对哪吒不灵?《封神演义》作者在书中出面解释:“但凡精血成胎者,有三魂七魄,被桂芳叫一声,魂魄不居一体,散在各方,自然落马;哪吒乃莲花化身,浑身俱是莲花,那里有三魂七魄,故此不得叫下轮来。”(第三十七回)
《封神演义》第三十七回《姜子牙一上昆仑》还有一件申公豹呼姜子牙名的事:
才出宫门首,有白鹤童儿曰:“师叔,老爷请你。”子牙听得,急忙回至八卦台下跪了。元始曰:“此一去,但凡有叫你的,不可应他。若是应他,有三十六路征伐你。东海还有一人等你,务要小心。你去罢。”子牙出宫,有南极仙翁送子牙。子牙曰:“师兄,我上山参谒老师,恳求指点,以退张桂芳,老师不肯慈悲,奈何,奈何!”南极仙翁曰:“上天数定,终不能移。只是有人叫你,切不可应他,着实要紧!我不得远送你了。”子牙捧定“封神榜”,往前至麒麟崖,才驾土遁,脑后有人叫:“姜子牙!”子牙曰:“当真有人叫。不可应他。”后边又叫:“子牙公!”也不应。又叫:“姜丞相。”也不应他。连声叫三五次,见子牙不应,那人大叫曰:“姜尚!你忒薄情而忘旧也!你今就做丞相,位极人臣,独不思在玉虚宫与你学道四十年,今日连呼你数次,应也不应!”子牙听得如此言语,只得回头看时,见一道人。……原来是师弟申公豹。
中国明代另一部古典小说《西游记》称唐僧师徒西天取经,走到平顶山莲花洞,遇到两个妖怪,一个叫金角大王,一个叫银角大王,他们有两件能装人的宝贝:“红葫芦”和“玉净瓶”。其法是“把这宝贝的底儿朝天,口儿朝地,叫他一声,他若应了,就装在里面,贴上一张‘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子,他就一时三刻化为脓了。”第一次银角大王手持红葫芦,要装孙行者。“行者在底下掐着指头一算,道:‘我真名字叫做孙行者,起的鬼名字叫做者行孙。真名字可以装得,鬼名字好道装不得。’却就忍不住,应了他一声。飕的被他吸进葫芦去,贴上帖儿。原来那宝贝,那管甚么名字真假,但绰个应的气儿,就装了去也。”孙悟空曾在太上老君八卦炉中炼了四十九天,炼成金肝银肺,铜头铁臂,火眼金睛,奈何他不得。相反被他逃脱,又用毫毛变的假葫芦盗换了妖怪的真宝贝,与那魔头赛宝。
那怪甚喜,急纵身跳将起去,到空中,执着葫芦,叫了一声“行者孙。”大圣听得,却就不歇气连应了八九声,只是不能装去。那魔坠下来,跌脚捶胸道:“天那!只说世情不改变哩!这样个宝贝,也怕老公,雌见了雄,就不敢装了!”行者笑道:“你且收起,轮道老孙该叫你哩。”急纵筋斗,跳起去,将葫芦底儿朝天,口儿朝地,照定妖魔,叫声“银角大王”。那怪不敢闭口,只得应了一声,倏的装在里面,被行者贴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子。(孙行者从莲花洞救出唐僧、猪八戒、沙和尚,适逢金角大王会聚压龙山大小女怪来寻孙行者报仇,行者、八戒、沙僧投入战斗。)那妖抵敌不住,纵风云往南逃走。八戒、沙僧紧紧赶来。大圣见了,急纵云跳在空中,解下净瓶,罩定老魔,叫声“金角大王。”那怪只道是自家败残的小妖呼叫,就回头应了一声,飕的装将进去,被行者贴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子。只见那七星剑坠落尘埃,也归了行者。八戒迎着道:“哥哥,宝剑你得了,精怪何在?”行者笑道:“了了!已装在我者瓶儿里也。”沙僧听说,与八戒十分欢喜。
为什么妖怪也被装进自己的宝贝葫芦化成稀汁?《西游记》作者吴承恩在第三十五回出面解释:“原来孙大圣是熬炼过的身体,急切化他不得;那怪虽也能腾云驾雾,不过是些法术,大端是凡胎未脱,入于宝贝里就化了。”
从人类学角度分析张桂芳的“呼名落马”术、申公豹呼姜子牙名以及平顶山莲花洞妖怪呼名装人入葫芦和玉净瓶的妖术,都是同一种巫术——语言巫术。它的原理,就是一个人的名字与其灵魂相关联。张桂芳呼名落马,不管你答不答应,只要晓得你的名,一呼,你就会丧魂失魄,翻然跌下马来。申公豹呼姜子牙,先呼姜(姓)子牙(号),继之以子牙公(号与尊称),又继之以姜丞相(姓与官职),子牙终不敢应,申公豹才怒呼其姓与名(姜尚)。呼全姓名实在最有效,最能使被呼者魂不附体,尽管有原始天尊嘱咐在前,南极仙翁叮咛在后,姜子牙终于答应了,遂招致以后三十六路伐西岐的灾难。莲花洞的妖怪用葫芦和玉净瓶呼名装人,不管名字顺着念,颠倒念,只要你答应,便会飕的装将进去。这些属于不好的、或叫害人的黑巫术;另有一类好的巫术,称为白巫术。
《太平御览》卷八百八十六引《抱朴子》曰:“山之精,形如小儿而独足,足向后,喜来犯人。人入山谷,夜闻其音声笑语,其名曰蚑,知而呼之,即不敢犯人。一名超空,亦可兼呼之。”又曰:“有山精,或如鼓,色赤,一足,其名曰挥;又或如人,长久尺,衣裘带笠,名曰金累;又或如龙,而五色未有,名曰飞龙。见之皆以其名呼之,不敢为害。”又曰:“山中大树能语者,非树语也,其精名曰云阳,以其名呼之即吉。”又曰:“山中夜见胡人者,铜铁精也。见秦人者,百岁木精也。山水之间见吏者,曰四激,以其名呼之则吉。”这就是说,旅人进山路遇山精木怪,只要知道怪物名字,呼之则吉。
呼名则吉的典型事例,就是自古流行的招魂,民间称之曰叫魂,或名喊惊。
《礼记·曲礼下》:“君天下,曰‘天子’。……临诸侯,畛于鬼神,曰‘有天王某甫’。崩,曰‘天王崩’。复,曰‘天子复矣’。”(译文:君临天下的人,天下人称他为天子。……天子视察诸侯,致祭于当地鬼神时,祝辞中称有天王某甫(甫指的是天子的字)。天子去世了,书面的记载称为“天王崩。”天子停止呼吸后,为他招魂,就喊天子的灵魂回来吧。)
《礼记·丧大记》:“复,有林麓则虞人设阶,无林麓则狄人设阶。小臣复,复者朝服。君以卷,夫人以屈狄,大夫以玄赪,世妇以襢衣,士以爵弁,士妻以税衣,皆升自东荣,中屋履危,北面三号,卷衣投于前,司服受之,降自西北荣。其为宾,则公馆复,私馆不复。其在野,则升其乘车之左毂而复。复衣不以衣尸,不以敛。妇人复不以袡。凡复,男子称名,妇人称字。唯哭先复,复而后行死事。”(译文:招魂,如果领地内有山林,就由掌管山林的虞人在正寝的东檐下设置木梯;如果没有山林,就由狄人即低贱的乐吏在正寝的东檐下设置木梯。由死者的近臣招魂。招魂人身穿朝服,用死者的上等礼服招魂。为公爵诸侯招魂用的是画着弯曲龙形图案的礼服,为男爵夫人招魂用的是画有不施彩色的山鸡图案的礼服。根据《周礼》中《司服》与《内司服》两职文推定,为公爵诸侯夫人招魂用的是画有五色具备而以白色为主的山鸡图案的礼服,为侯爵诸侯、伯爵诸侯招魂用的是画有五色具备而以赤色为主的山鸡图案的礼服,为侯爵夫人、伯爵夫人用的是画有五色具备而以青色为主的山鸡图案的礼服,为子爵诸侯、男爵诸侯招魂用的是画有虎、猴图案的礼服。为大夫招魂用的是玄衣赤裳,为其命妇招魂用的是一种白色礼服。为士招魂用的是爵弁服即缁衣浅绛裳,为士妻招魂用的是镶赤边的黑色衣裳。招魂者左肩荷衣,从东檐下所竖木梯升屋,斜着走向屋脊正中,面朝北呼喊三声死者的名字,然后卷起衣裳投下,司服官员用竹箱承接,招魂者从正寝的西北檐角下屋。作为外国国宾的出访使者,如果死在外国公馆中,他的随行人员就可以在所住之处招魂;如果死在外国的卿大夫的私宅中,他的随行人员就不能在人家私宅招魂。如果死在郊野路途之上,其随行人员就登上使者乘车的左轮轴头木上招魂。招魂用过的衣服,不能给尸体穿上,也不能用来装殓入棺。为妇人招魂,不能使用她出嫁时所穿的结婚礼服。凡招魂,死者是男人就喊他的名,死者是妇女就喊她的字。病人停止呼吸后,唯有哭号在招魂前,招魂后才开始办丧事。[1])
《楚辞》有《招魂》一章,本篇旧题宋玉所作。东汉王逸《招魂》题记曰:“《招魂》者,宋玉之所作也。招者,召也。以手曰招,以言曰召。魂者,身之精也。宋玉怜哀屈原,忠而斥弃,愁懑山泽,魂魄放佚,厥命将落。故作《招魂》,欲以复其精神,延其年寿,外陈四方之恶,内崇楚国之美,以讽谏怀王,冀其觉悟而还之也。”
南宋朱熹《楚辞集注》之《招魂》题记曰:“《招魂》者,宋玉之所作也。古者人死,则使人以其上服升屋,履危北面而号曰:‘皋!某复。’遂以其衣三招之,乃下以覆尸,此《礼》所谓复。而说者以为招魂复魄,又以为尽爱之道而有祷祠之心者,盖犹冀其复生也。如是而不生,则不生矣,于是乃行死事。此制礼者之意也。而荆楚之俗,乃或以是施之生人,故宋玉哀悯屈原无罪放逐,恐其魂魄离散而不复还,遂因国俗,托帝命,假巫语以招之。以礼言之,固为鄙野,然其尽爱以致祷,则犹古人之遗意也,是以太史公读之而哀其志焉。”司马迁断《招魂》为屈原所作,近代许多学者如郭沫若认为所招为楚怀王之魂。
假巫语以招魂,不仅是荆楚之俗,全国各地特别是江南诸省犹有遗迹可寻。仅举《民俗》第4期、52期所载两文为例——
黎春荣《东莞风俗谈》(《民俗》第4期):喊惊,小孩子夜里睡觉的时候,若是醒着便啼哭,或从梦中哭醒,妈妈就说是日间受吓,惊慌过度,以至魂不附体,到别处去了,所以睡不安而啼哭。于是给他喊惊,地点随人选择:檐下,小儿受吓的地方,卧室的床头地方。方法却是一样:烧着几枝香和冥纸,用铰剪或菜刀压着,喊者一手拿小孩的睡衣,在火焰上不住的摆动,另一只手握着米向前后左右撒,口说:“……阿乜名(粤语,什么名字的意思)的童年(谐音,表示魂魄的意思)来归啊,九天玄女圣母娘娘,带迈(粤语,带着的意思)阿乜名的童年来归,一觉醒,两觉到天孝(就是天亮)……”直等到烧完这冥纸才竭。这样,那个小孩的魂便可以归来,晚间能够安眠了。[2]
徐思道《东莞底风俗:喊惊》(《民俗》第52期):喊惊,我邑俗称喊同年,是招回魂魄的意思。……走到门前或孩子得惊的地方,把線香和蜡烛点着插在地上,蔗腐(甘蔗榨余的渣,晒干后,作燃料)也烧着,于是把孩子的衣服前后招摇,手拿剪或菜刀,在地上拍响,把米粒向四方撒着,喊道:“东方米粮,西方米粮,南方米粮,北方米粮,四大五方米粮。民国某年某月某日某某(小孩的名)同年来归啊!请到九天玄女,接魄童郎,畀返某某肝胆来归啊!来归觉醒觉瞓(方言“睡”),觉醒觉乖,一觉还一觉,二觉到天皓(读厚,即天明),圆毛三十六般惊,扁毛三十六般惊,大声小怪吓起惊,亚姨妗舅吓起惊,亚姊亚妹吓起惊,婶娘伯母吓起惊,吓起久时返得快,畀返同年某某来返啊!左门官,右土地,招魂童子,带魂童子,带魄童郎,斩开地皮铲地狱,收赎真魂兼正命,等佢(他)同年来归。来归六脉安然,食茶酣,食饭香,食茶长血,食饭长肉,一年大,一年乖,随年长大,随月长乖,福爹旺母,福兄旺弟,根荃稳固,寿命延长,来归一片光辉。火屎碌碌,童年归屋,火屎沙沙,童年归家。某某童年来归啊!认得旧时穿着过,魂魄跟从衫就归。热let let补返头毛须白!
当唱至“火屎碌碌”之时,那替人家喊惊的人,拿着小孩的衣服,向那小孩念下面的几句,念完了,便替那小孩穿上。他们认为如此,他的孩子以后要精乖伶俐了。[3]
四川村镇街头,偶尔还能见到墻上或电杆上贴着一张小红纸,上面写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行人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小儿夜哭,魂不守舍,大人小儿不得安眠,想出这个办法,希望借助行人的呼唤,来招回小儿散失的魂魄,安稳入睡。这也是一种招魂的表现。
英国人类学家詹·乔·弗雷泽著《金枝》上有一段话说:“未开化的民族对于语言和事物不能明确区分,常以为名字和它们所代表的人或物之间不仅是人的思想概念上的联系,而且是实在的物质的联系,从而巫术容易通过名字,犹如通过头发指甲及人身其他任何部分一样,来为害于人。事实上,原始人把自己的名字看作是自身极重要的部分,因而非常注意保护它。譬如,北美印第安人‘把自己的名字看作不仅是一种标记,而且是自己的一部分,正如自己的眼睛和牙齿一样,并且相信对自己名字的恶意对待就会像损害自己机体一样造成同样的损害。从大西洋到太平洋的许多部落中都有这种信念,由此还产生了许多隐瞒和更改名字的奇怪规定。’有些爱斯基摩人年老时又取了新的名字,希望获得新的生命。西里伯斯的托兰波人相信只要你写下一个人的名字,你就可以连他的灵魂和名字一起带走。今天仍有许多未开化的民族把自己的名字看作生命的重要部分,从而极力隐讳自己的真名,恐怕给不怀好意的人知道后用来伤害自己。”
中国自古以来,关于姓名的习俗就反映了原始民族思维的积淀。
何为名?东汉许慎撰《说文解字》二上“口部”:“名,自命也。从口从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见,故以口自名”。段注:“《祭统》曰:‘夫鼎有铭,铭者,自名也。此许所本也。’”自命,即自名,自己本来的名称。姓名的名,也叫本名,是古代婴儿出生后三个月由父辈所取。清陈立撰《白虎通疏证》卷九《姓名·论名》:
人生三月,目煦亦能咳笑,与人相更答,故因其始有知而名之。故《礼·服传》曰:“子生三月,则父名之于祖庙。于祖庙者,谓子之亲庙也。明当为宗庙主也。一说名之于燕寝(即卧室)。名者,幼小卑贱之称也,质略,故于燕寝。”陈立注:“‘目煦’,卢氏疑当作‘眗’。《玉篇》:‘眗,左右视也。……《礼记·内则》云:‘三月之末,择日剪发为鬌。是日也,妻以子见于父,姆先相曰“母某敢用时日祇见孺子”。父执子之右手,咳而名之。’《说文·口部》:‘咳,小儿笑声。’谓三月之末,子能咳笑,故父以手承其咳而名之也,所引《礼·服传》,今无此文,盖逸《礼》也。”
子生三月,父亲在祖庙命名,可见其神圣;在燕寝命名,可见其隐秘,故曰“冥不相见”。父辈取的名是本名、真名,是同小儿的身体相连系的,除了父辈,外人不能随便呼唤,其意为防避受到巫师或敌人的伤害。弗雷泽《金枝》记载:“古代埃及人具有相当高的文明,却奇怪地受到最低级的原始文化遗迹冲击并与之交错地结合起来。他们也有这种恐惧思想,从而产生了一种风俗:每一个埃及人都有两个名字,一为真名,一为好名,或一为大名,一为小名;好名或小名是为大家知道的,真名或大名则小心隐瞒不让别人知道。婆罗门的小孩每人也都有两个名字,一是公用的,另一是秘密的,后者除他父母之外,谁也不知道。那秘密名字,只是在结婚那样的仪式时才使用。这种习俗意在防范巫术的侵害,因为巫术只有在和真名联系上了的时候才能发生效应。同样,尼亚斯岛(位于印度尼西亚)上的土人相信,恶魔如听到人的名字,就为害于这人。婴儿最容易受邪恶侵害,所以人们从来不叫婴儿的名字。常常在打猎场所,如树林幽深处,河岸边,泉水旁,人们相戒彼此不要互喊名字,以免被恶魔听到为害。”
古代中国也有小名,称之曰“字”。男子20岁成人举行冠礼(结发加冠)时取字,女子15岁许嫁举行笄礼(结发加笄)时取字。《礼记·曲礼上》:“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许嫁,笄而字。”又《郊特牲》:“冠而字之,敬其名也。”又《檀弓上》:“幼名,冠字,死谥,周道也。”唐孔颖达疏:“人年二十,有为人父之道,朋友等类不可复呼其名,故冠而加字。”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风操》:“古者,名以正体,字以表德,名终则讳之,字乃可以为孙氏。孔子弟子记事者,皆称仲尼。”宋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二:“字所以表其人之德,故儒者谓夫子曰仲尼,非嫚也。先左丞每言及荆公,只曰介甫,苏季明书张横渠事,亦只曰子厚。”字是根据本名的意思另取的一个别名。按照传统习惯,自称用名,表示谦虚;称人用字,表示尊敬。文章叙事通常用名。古人相见,大都以字相称。字本来是代替名的,但从三国开始,不但讳名,字往往也要避讳。生人面前不能称他的字。北齐颜推之《颜氏家训·风操》:“江南至今不讳字也,河北士人全不辨之,名亦呼为字,字固呼为字。尚书王元景兄弟,皆号名人,其父名云,字罗汉,一皆讳之,其余不足怪也。”[4]
古人取字,名和字有意义上的联系。《白虎通·姓名》:“或旁其名为之字者,闻其名即知其字,闻字即知其名,若名赐字子贡,名鲤字伯鱼。”这是儒家兴起,文化进步到相当高度以后的名礼。既然古人以为本名常被人呼唤,利少害多,因此之故,长者要为幼者另取一个小名“字”,以备一般人称呼,那么古人的“名”与“字”必相去甚远,使旁人决不能从“字”猜到他的“名”。乡下人一般没有取名字的习惯,幼孩呼“狗儿”“马儿”这些贱名,以图好带,或按排行叫“二娃”“三娃”,旁人便喊“王老二”“张老三”,发蒙读书时才取一个学名。农村姑娘出嫁以后,便以夫家的姓和娘家姓连在一起称“张王氏”“李王氏”之类,久而久之,再无人知晓其名。我小时候,听邻居叫我母亲为“江大嫂”“江大娘”;20世纪50年代村上第一次填“选举证”,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江钟氏”;后来,我读大学要填履历表,问母亲的名字,才知道她未出嫁前名叫“钟素贞”。
鲁迅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1926年)一文回忆长妈妈讲的“美女蛇”的故事:
先前,有一个读书人住在古庙里用功,晚间,在院子里纳凉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答应着,四面看时,却见一个美女的脸露在墙头上,向他一笑,隐去了。他很高兴;但竟给那走来夜谈的老和尚识破了机关。说他脸上有些妖气。一定遇见“美女蛇”了;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唤人名,倘一答应,夜间便要来吃这人的肉的。他自然吓得要死,而那老和尚却道无妨,给他一个小盒子,说只要放在枕边,便可高枕而卧。他虽然照样办,却总是睡不着,——当然睡不着的。到半夜,果然来了,沙沙沙!门外像是风雨声。他正抖作一团时,却听得豁的一声,一道金光从枕边飞出,外面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那金光也就飞回来,敛在盒子里。后来,老和尚说,这是飞蜈蚣,它能吸蛇的脑髓,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
结末的教训是:所以倘有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字,你万不可答应他。
这是中国20世纪20年代,低层劳动人民中存在的迷信思想。到50年代,我的孩童时代觉得伤害最大的攻击,莫过于邻家孩子呼叫父亲的名字,为此常常打得头破血流。十年动乱期间,在批判“走资派”和“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斗争会上,经常可以听到有人领呼“打倒某某”的口号声。尽管这是一种愤怒的发泄,实际上使用的也是古代“呼名落马”的巫术,是原始思维在文明社会的留存。由此可知提倡科学,破除迷信的任务,尚未成功!人类学者和民俗学者肩上的学科使命是多么重大!
注释:
[1]王文锦译解《〈礼记〉译解》,中华书局2001年版。
[2][3]江绍原著《中国礼俗迷信》,渤海湾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166—167页。
[4]参见向熹著《汉语避讳研究》第五章《避讳称字》,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四川省民间文化保护工程专家委员会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