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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赵烈文的知识脉络看其对于清朝灭亡的预言

2024-01-04蔡昭宇

文史杂志 2024年1期
关键词:晚清曾国藩

蔡昭宇

摘 要:赵烈文在《能静居日记》中记载了同治年间自己与曾国藩的对话,并预言了清朝五十年内将亡。多数史料仅仅将其作为一个奇异之事来记载。从赵烈文的日记史料中可见,做出该预言背后的思路,其实是对当时局势的深刻洞察,以及对历史大势的把握,同时杂糅了民间佛教信仰以及民间术数的影子。由此可见以赵烈文为代表的一批中下层士人的思想取向,包括对现实政治的关注、对传统史学的了解,同时兼容佛教信仰与民间术数。这种知识结构并不局限于传统的儒学,具有较强的实用精神。这使得他们在面对西学的时候,可以更为务实地进行学习和吸纳。

关键词:晚清;曾国藩;赵烈文

一、“殆不出五十年”——赵烈文的历史预言

赵烈文(1832—1894)被学者们提及最多的也是最广为人知的事情,莫过于他与曾国藩谈论清王朝的命运时,发出“殆不出五十年”的预言。该预言在有关曾国藩幕府的史料及研究中常被提及,但论者多将其作为惊奇之语,而少有考究其何出此言。事实上,赵烈文日记中所展现的知识脉络与结构,使得此语言成为可能并具有一定的时代意义。

在当时所谓“同治中兴”的氛围中,有这种看法的并不多见。赵烈文在曾国藩幕府中虽然职位不高,但深得曾国藩的信任和赏识。他敏锐的政治洞察力,使他成为那个时代准确地预见清王朝崩溃的第一人。赵烈文对此的分析如下:

初鼓后,涤师来畅谭,言得京中来人所说,云都门气象甚恶,明火执仗之案时出,而市肆乞丐成群,甚至妇女亦裸身无裤,民穷财尽,恐有变异,奈何?

余云:天下治安,一统久矣,势必驯至分剖,然主威素重,风气未开,若非轴心一烂,则土崩瓦解之局不成。以烈度之,异日之祸,必先根本颠仆,而后方州无主,人自为政,殆不出五十年矣。

师蹙额良久,曰:然则当南迁乎?

余云:恐遂陆沉,未必能效晋、宋也。

师云:本朝君德比较正,或不至此。

余言:君德正矣!而国势之隆,食报已不为不厚。国初创业太易,诛戮太重,所以有天下者太巧。天道难知,善恶不相掩,后君之德泽,未足恃也。[1]

这段发生于同治六年六月二十日(1867年8月7日)的对话当时并未传出。44年后,在辛亥革命的沖击下清帝退位,未能再偏安续命;接下来的是民国初期在北洋军阀左右下长达十多年的“方州无主,人自为政”的军阀混战,甚至在蒋介石名义上统一全国之后,各地依然山头林立,抗拒中央。这么看来,赵烈文对于清朝崩溃的形式和时间,以及中央政权垮台之后的全国形势的预判,是较为准确的。

朱东安在《曾国藩集团与晚清政局》序文中就以后人的角度论述了这一历史进程:

如果说,曾国藩集团既保住清朝的皇位又挖掉其墙脚的话,而袁世凯北洋集团的背叛,则直接导致了清朝的灭亡;如果说,镇压太平天国革命的成功,只是曾国藩军制改革之花的话,那么民国初年的军阀混战就是其累累硕果了。由此可见,曾国藩集团这个近代史上最大的地方实力派,不仅数十年间暗中操纵着晚清政局,且开民国年间军阀政治之先河,其政治作用与影响是不可低估的。[2]

二、“一统既久,剖分之象盖已滥觞”

——赵烈文的政治洞见

如果承认曾国藩集团对后世历史进程的重要影响,那么赵烈文的预言无疑是在晚清督抚专权的形势下,对自身所处的曾国藩集团的清醒前瞻与深刻洞察。

赵烈文初入幕府,并未对时局战略发表太多意见,那时他主要是办理夷务奏折。但随着赵烈文一步步提升,尤其是他调入曾国荃幕府并委以重任后,逐渐接触到当时东南政局最核心、最前沿的奏报咨复,且曾国藩、曾国荃大营与中央朝廷及四方督抚的来往信件,不少都经他之手修改润色。这些常人难以接触到的核心时政信息,使赵烈文逐渐对晚清政局的发展和趋势有了一个清晰洞察。这些认识在后来同治六年(1867年)左右,同曾国藩在两江总督衙署的每日闲谈里,集中记录下来了。

如,同治六年六月二十三日(1867年8月10日)曾国藩与赵氏谈到湘军发展十多年的艰难历程,曾氏究竟是怎么走过来的:

起义之初,群疑众滂,以至仇隙,甚有挞逐者,四年以后,在江西数载,人人以为诟病;在鄱湖时,足下目睹,迨后退守省垣,尤为丛镝所射,八年起复后,倏而入川,倏而援闽,毫不能自主,到九年与鄂合军,胡咏芝事事相护,彼此一家,始得稍自展布以有今日,诚令人念之不忘。[3]

曾国藩坦言:“大抵用兵而利权不在手,决无人应之者,故吾起义师以来,力求自强之道,粗能有成。”[4]曾氏说自己靠自强不息之道“粗能有成”。曾国藩所说的自强之道,即是“权力在手”,为了事权归一,将原本分属的财权、人事权、地方政权集中于一人之手;而正是这样,致使清朝军制发生变革,政治结构逐渐位移,造成满洲贵族在把持朝廷的同时,汉人督抚独大一方,成为地方实力派这样内轻外重的格局。这如同安史之乱后,唐朝借助各节度使的力量平定叛乱,节度使却乘势坐大,形成藩镇割据的局面。赵烈文对此独有精辟之论:“师历年辛苦,与贼战者不过十之三四,与世俗文法战者不啻十之五六。”[5]此处“世俗文法”指的是中央为了统御臣下、制衡地方权力,而历来推行的地方分权、制衡与检视的政策,以及同僚猜忌、嫉功掣肘的官场习性。一方面,曾国藩为了达到对付太平天国的目的,需要主动突破这些限制地方督抚权力的政治限制;另一方面,清廷在新的形势,不得不改变以往的做法,授予地方督抚更大的权力。于是在军制、幕府与地方权力方面,这才有了一个制度性的突破。

而赵烈文看到了咸同年间这场动乱的本质,以及由此产生的制度突破所带来的影响,于是说了下面这番话:

今师一胜而天下靡然从之,恐非数百年不能改此局面。一统既久,剖分之象盖已滥觞,虽人事,亦天意而已![6]

由于对太平天国的胜利而产生的督抚专权的情况,乃是曾氏所极不愿见到的“内轻外重”的局面。这一点,曾国藩自然是意识到了的。他曾在奏稿中表达了对“内轻外重”格局的担忧。但形势不由人,湘淮集团在内轻外重这条路上越走越远,王闿运后来在《湘军志》中写道:

其后湘军日强,巡抚亦日发舒,体日益尊。至庭见提镇易置两司,兵饷皆自专。湘军则南至交趾,北及承德,东循潮、汀,乃渡海开台湾,西极天山、玉门、大理、永昌,遂度乌孙,水属长江五千里,击柝闻于海。[7]

总之,赵烈文因为能够接触到当时东南官场的核心层面,从而加深了他对时政敏锐的洞察。赵烈文视野广阔,不但对于经世致用的学术比较在行,而且对于水利、盐务方面的议论亦屡受时人称赞。他对史学尤为留心,曾下大工夫阅读“二十四史”,并留下许多独到見解。

毋庸多言,赵烈文正是具有了深厚的历史文化素养与敏锐的政治观察力,才会在清王朝貌似强大的背景下,作出那样一个推论。

三、“以梦为真,真复为梦”

——赵烈文的佛教信仰

赵烈文的推论,并不全是基于历史形势而言,其中尚有佛家业因果报的思想在起作用。曾国藩说:“本朝君德比较正,或不至此。”赵烈文说:“君德正矣!而国势之隆,食报已不为不厚。国初创业太易,诛戮太重,所以有天下者太巧。天道难知,善恶不相掩,后君之德泽,未足恃也。”[8]

在曾国藩看来清朝君王德行尚中正,未必如此快地就灭亡。赵烈文则从佛家的角度认为,君德正是因,而清朝国势昌盛这个食报是果,此果报已经很丰厚了;但是清朝建立之初,创业太容易,杀戮也太重,这在一定程度上减损了后面的果报。再说在佛教的因果中,善恶是不能相互抵消的,君德正这样的善,也无法抵消杀戮太过这样的恶;所以灭亡这个结果,在开创之初就已经种下了,后面君王的德行影响也无法改变。

赵烈文的思想受佛学影响很大,他不爱为官,一心求退,可能也与此有关。他时常会有人生如梦幻泡影的感受:

譬如梦然,问之于地,地不言,问之于吾,吾亦自迷。其真幻欲于妄想颠倒之外,求一证据,了不可得。……南无愣严佛偈有之曰:“磨登伽在梦,谁能留汝形”,善体斯言,斯鲜梦矣。尘劳多著,书此自雪。[9]

曾国藩在其官宦生涯的后半期,常常得到赵烈文以佛学的道理来劝解,令其宽心。曾晚年关心佛学,赵烈文的影响恐怕至为关键。

赵烈文的佛教信仰,不但渗透到他的思想中,并且左右着他的生活。每年的初一,赵烈文都会“晨起执香,拜天、拜先圣孔子、拜十方如来、拜祖先父母。次诣寓庵殿上,礼谢佛神。”这个岁首将神佛与天地君亲师、孔子一起祭拜的习惯,持续终身。

赵烈文的佛教信仰最早可能来源于母亲,其母方怡在世时就茹素礼佛。赵烈文的四姊、六姊以及夫人南阳君也都茹素礼佛,可以说整个家族都有佛教信仰。[10]甚至在赵烈文的好友中,有不少也有佛教信仰。

总之,赵烈文深受佛教思想影响,同时也身处一个佛教信仰浓郁的家庭和交际网中。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始终以传统儒学作为他的立身根本。

四、“卜以决疑”

——赵烈文的传统术数

为什么在预言中,赵烈文不多不少刚好说出一个五十年的期限呢?这个可能跟赵烈文有中国传统术数的知识背景有关。他在解释这个期限的时候,除了历史的洞见,更多是使用“气数”“大势”之类的术数用语。

术数门类众多,赵烈文主要关注易学一类比较正统的著作。对于民间各种术数的流派,赵烈文既有批驳也有关注,在日记中也多所提及。比如,赵烈文曾读《丙丁龟鉴》一书,对作者限定丙子、丁未这两个年份多国祸的言论颇为质疑,于是又从当时的几次战事比如金田起义的时间推断,认为“丙丁之年多祸起”这个结论是靠得住的。在赵烈文初到安庆的时候,记咸丰十一年八月初一(1861年9月4日)的五星连珠,认为是中兴之兆。[11]

赵烈文最常使用的术数门类是六爻,一般会在大年初一早上,敬占一卦,看当年运势如何。除此之外,赵烈文使用六爻占卜多集中在逃难的两年。咸丰十年(1860年),浙江失陷,赵烈文在战乱中多次占卜,内容包括占家属安否,占祖坟安否、占兄长下落、占出行吉凶等等。迷信的人在危急迷茫的时候,特别容易依赖术数预测之类的手段。赵烈文在四月二十四日逃难路上,曾一日四占,都是占逃难路途、占朋友安危等难以把控的事情。

但赵烈文显然不是一些文学作品中塑造的神算子的形象。在他留下的大概60多条六爻记录中,有一些并不准确。咸丰十年(1860年)占木渎以及常州城安危,赵烈文认为应该不会有事,但不久两处都相继遭受兵燹。

赵烈文并无术数类著作留下来,也不以算卦为生,甚至在他的日记中,都很少应别人之请而使用六爻的记载。可能术数对于赵烈文来说只是个人私下的爱好,他甚至都不愿让身边的人知道此事。

这类占卜的行为,在赵三四十岁以后,在日记中就很少出现了。其每年岁首卜课的旧例,也在48岁那年终止。他晚年认为:“循理而行,何卜之有,故已之。”[12]

五、结语

综上所述,赵烈文在同治年间做出的清朝灭亡及其之后形势的预言,其实是建立在他对当时局势的深刻洞察,以及对历史大势的把握上;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到,这一预言杂糅了民间佛教信仰以及民间术数的内容。当然,我们亦可以从中窥见到赵烈文的知识结构的面貌。作为一位晚清士人,处于社会政治文化的深刻变革时期,赵烈文显现出传统中下层士人的一个面相:对于现实政治的关注、对于传统儒家史学的了解,同时兼容佛教信仰与民间术数。这种知识结构并不局限于传统的儒学。这种杂糅的知识结构与较强的实用精神,使得以赵烈文为代表的一批中下层士人在面对西学的时候,能够更为务实地进行学习和吸纳。

注释:

[1][3][4][5][6][8][9][10][11][12]赵烈文:《能静居日记》,岳麓书社2013年版,第1068页,第1072页,第1072页,第1072页,第1072页,第1068页,第390页,第626页,第350页,第1906页。

[2]朱东安:《曾国藩集团与晚清政局》,华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2页。

[7]王闿运:《湘军志》,收入朱汉民、丁平一主编《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文献丛刊·湘军专著综述》,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1页。

作者:复旦大学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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