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秩五与李光炯关系考论

摘 要：李光炯和房秩五都是安徽近现代史上重要的人物。前者是安徽旅湘公学、芜湖职业学校、宏实学校等校创办人，爱国主义教育家、民主主义思想家、著名的民主活动家；后者是安徽省浮山中学创办人，著名教育家与社会活动家。二人的交往始于1902年李光炯协助吴汝纶办桐城学堂并选招房秩五为五乡学长之时，两人由亦师亦友而逐渐成为亲密朋友。李光炯等人在安徽大力倡导进步思想，房秩五投身教育，受了他的影响。晚年两人都有隐退归山习禅学佛的想法，因李光炯去世而未果，但房秩五对于与李光炯的友情并未因其去世而衰减。

关键词：李光炯；房秩五；教育救国；浮山中学；皖江

中图分类号：K827;D23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1794（2024）06-0065-06

作者简介：李应青，滁州学院科研处学报编辑部编审，研究方向：历史文化（安徽 滁州 239000）。

基金项目：安徽省高等学校科学研究重大项目（哲学社会科学类）“晚明新安汪益源所刻北宗禅籍整理与研究”（2022AH040144）

收稿日期：2024-10-13

2024年10月2日，安徽名校浮山中学建校100周年，其创办者房秩五（1877-1966）是安徽现代著名教育家与社会活动家。房秩五，名宗岳，晚号陟园老人，安徽省枞阳县浮山人，清季秀才，他曾与陈独秀等人筹办安徽省第一张进步报纸《安徽俗话报》，著有《浮渡山房诗存》和译著《教学心理学》。房秩五在其《浮渡山房诗存》中的一首《抵沪后二日得家书，浮山中学于阳历五月二十八日被日机六架轰炸校舍成墟，伤感无既，乐衢适自香港来，用字韵作诗见慰，占此答之》诗后自注“浮校系予与晦庐最初发起”[1]，此中“晦庐”是安徽近现代另一著名的爱国主义教育家、民主主义思想家和民主活动家李光炯（1870-1941）的名号。从这里可以看出，李光炯是创办浮山中学的另一发起人。李光炯，名德膏，晚号晦庐，安徽省枞阳县李兰庄人，光绪丁酉科举人，吴汝纶弟子，杰出的桐城派学者与诗人、书法家。李光炯和房秩五过从甚密，生思死忆，前后有半个多世纪。

一、亦师亦友贯始终

李光炯和房秩五二人交往始于1902年秋。李光炯随吴汝纶考察日本学制回安庆后，襄助吴汝纶创办桐城学堂，选招房秩五为桐城学堂的五乡学长。此后他们坚持“办教育培养革命青年”，在“救国救民”这一共同志向的基础上结下了深厚友谊。

1901年，管学大臣张百熙奏荐吴汝纶为京师大学堂总教习。吴汝纶固辞不获，为办好新式学堂，吴汝纶便奏请先赴日本考察学制，并“拟挟二学徒往游。一为广宗杜之堂显阁；一为桐城李德膏光炯。”[2]

1902年6月8日（农历五月三日）李光炯随吴汝纶一行从北京出发，至同年10月20日（农历九月十九日）离日，全部行程4个多月。李光炯随吴汝纶访日期间，考察了小学、中学、大学、工学校、农学校、师范学校、高等商业学校、医科学校、女子师范学校、女子美术学校、陆军幼年学校、炮兵学校、盲哑学校、士官学校及同文书院等各类学校三四十所。同日本教育专家座谈，听取他们对中国教育改革的建议，“谈教育甚久，多切要语。”[3]李光炯从中得到不少启发，“感于日本的强盛和清廷的日益腐败，立志回国以后，从事教育，借以培养后进，开展革命活动，拯救中国。”[4]

李光炯随吴汝纶访日的成果有二：直接的成果是创办了桐城学堂；间接的成果是吴汝纶去世后，李光炯继承发扬了他的办学志愿，在各地举办新学。吴汝纶之子吴闿生后来在《故友录》云：“李德膏光炯，桐城举人，以姻连北来（莲池书院）从学，遂从游日本，归以新学开牗乡里。”

10月22日（农历九月二十一日），李光炯随吴汝纶、方守敦及吴汝纶的日本弟子早川新次一行自长崎离日抵沪。吴汝纶因清廷时事变化没有立即北上复命，而是“归国拟先过皖”，先回家乡安庆借巡抚衙门南院旧武备学堂为堂址，筹办桐城学堂，拟作教育革新的试点，并言“某不能久于故乡，光炯自可相助。”[5]因此，李光炯便与方守敦等指导规划，襄助吴汝纶创办桐城学堂，共同拟定了桐城学堂的《办学公文稿》及手订章程十七条，并拟设五乡学长。吴汝纶自任堂长，李光炯“襄助擘划，绩效尤多”。

时房秩五在安庆作塾师，吴汝纶命他入学：“汝辈年长，不及习西文，可学日文，藉求新知识。”[1]33511月24日（农历十月二十五日），桐城学堂招选高材生五人为学长，最终确定“城乡马子潜、南乡吴守益、北乡光明甫（明甫已入南京高等学堂，改吴梦雏），西乡宋胪初、东乡则余（房秩五）。”[1]335在桐城学堂，李光炯襄助办学为老师，房秩五是学生。不过房秩五是先做塾师后入学的，李光炯于他算亦师亦友，有师生名分。

1903年2月9日（农历正月十二日），吴汝纶于枞阳家中病逝。《桐城中学同学录·本校三十四周年史略》记：“公举阮强、方守彝、姚永概、李德膏、方涛、叶锡麒、柏庭桢、马其昶八人为总监，监督校事，校内设监起居及文牍庶务会计。”3月22日（农历二月二十四日），桐城学堂如期举办开学典礼，李光炯、早川新次、姚仲实、姚叔节等作开学演说。随后，“李光炯遂继任堂长，亲往桐城县北门内县署勘定新校址，与桐城绅士阮强、姚永概、马其昶等继续倾心办学”[6]，建筑新校舍。

5月，李光炯应湖南巡抚赵尔巽之约，赴湖南任高等学堂历史教习。同年秋，李光炯与同在高等学堂任教无为人卢仲农，自筹资金于湖南长沙创办安徽旅湘公学，接纳安徽在湘子弟，聘请革命党人黄兴、赵声、张继等人至公学教书，掩护其革命活动。

9月，桐城学堂移校回县，更名桐城中学堂。桐城中学堂开风气之先，成为皖江地区最早创办的新式学校的楷模。李光炯“擘划襄助斯校之发展，四十年如一日。”[7]

1904年7月，桐城中学堂遴选房秩五与张基、吴良驹、孙允珩、史浩然、苏荫伯等赴日深造，为桐城中学堂最早公派留学生。秋，房秩五“赴日本习速成师范，县学堂津贴学费百元。”[1]335 这段时间李光炯是堂长，房秩五是学生。

是年秋，黄兴等人策划华兴会起义失败，陈独秀与李光炯联系，劝其将学校迁到芜湖，更名安徽公学。

1905年夏，李光炯利用清末政府办新学政策，在安徽公学增加一所速成师范学校，经陈独秀推荐，由在日本学习师范教育的房秩五主持。房秩五云“光绪乙巳余游日本，君连电催归芜湖创办师范学校。”[1]339这时李光炯、房秩五算亦师亦友而偏于朋友关系了。

1905年潘缙华从日本回国后，在安庆近圣街私宅组织“集贤诗社”，成了革命党人秘密开会的处所，安庆的革命党人李光炯、房秩五、光明甫等经常在这些地方聚会，讨论国家大事。

房秩五后来在《浮渡山房诗存·自叙》中云：

予年三十始为诗，亡友李晦庐见之诫曰‘一诗可作，但不必多作，多作未必即多好’。予心禀其言，往往经年累月不作一诗，以此作诗近五十年，得诗不四百首，从晦庐之诫也。[1]277-278

这个时间大约在1907年前后，虽称为“友”，其实也是“师”。

1908年8月，李光炯应云南巡抚李经羲召赴云南主持教育，并进行改革，为后来的云南起义播下了种子。“辛亥革命军起，云南揭竿响应，未经流血之惨而大功告成，先生实推之。”[8]

1910年9月，李光炯在云南督署《致房秩五书》，讲述自己三年来在云南所做的三数要件，言教育尤为根本大计，并邀约房秩五赴滇专任学务公所事，或在学堂兼课、督署兼事：

公来滇时，学务公所事固领专任，此外是否在学堂兼课，抑系在督署兼事，此时尚不能选决，盖即弟在此亦欲得公同办。……无论吾兄是否兼办署内事，总须俟到后数月事稍熟悉，弟方能去耳。[9]100-101

结果，房秩五“余客辽东，君佐滇幕，迭电邀余襄办教育，道阻不果往。”[1]339其实这段时间房秩五也被各地政要聘请或办报或任官或办矿，事业风生水起，确无精力来办学。这时，在李、房二人的心中，是互相把对方看成友人的了。

1911年11月8日，辛亥革命成功安徽光复。12月12日，安徽临时会议选举孙毓筠（号少侯）为都督，成立军政府。孙少侯请李光炯任光复后的安徽督府秘书长，皖督孙毓筠一切倚重李光炯。“辛亥革命后光炯任皖省都督府秘书长，竭力以大义说服各据一隅、不肯听命的军政分府主持人顾全大局，撤消军政分府，对当时全省的统一和稳定，起了积极作用。”[10]

1912年4月，安徽光复的主要策划者之一韩衍（号蓍伯）遭歹徒狙击，伤重而死。7月，柏文蔚正式就任安徽都督府都督，改任陈独秀为都督府秘书长，力挽李光炯主持教育，李光炯“因韩衍被刺，愤而退隐”，捐家资，兴学校，致力于乡村教育和实业教育。

李光炯引退后，在安庆、芜湖两地办学。1920年，与阮仲勉等人筹办安徽公立职业学校，即芜湖职业学校（简称芜职），培养生产建设人才；1921年，用李兰庄旧宅创办兰庄小学，以及简易工厂，教人识字、做工，开展平民教育和职业教育；1927年，李光炯在家乡创办宏实小学，向师生灌输爱国思想与立身行事之道，绩效斐然。

房秩五因身体状况欠佳，于1923年辞去芜湖道尹之职后归里，住浮山华严寺养病。1924年，李光炯以县教育会事相强，房秩五“不受，彼此遗书谯让，几至绝交”。[1]339房秩五下决心不再从政，准备一心一意兴办教育事业，不愿到县里去管教育，因为他有自己的想法。后来他与李光炯等人合力创办浮山中学，成了安徽教育史上的一段佳话，二人遂常以教育事相商，成为教育界盟友。

1928年秋，李光炯《致房秩五书》（四），考虑到“大学院令义务教育限期筹办，江浙进行甚急，吾县正可趁此着手，将来每保要设一两校，何处觅得如许师资？”“此次返里，有数处不添小学，多向宏实请教师，苦无以应之。宏实教职员，都由乡村师范出身宏实教职员，都由乡村师范出身”[9]103-105，以此种种缘因，遂决由宏实试办。后商议将兰庄小学改为乡村师范。

抗战时期，李光炯避寇到成都，仍不忘以安徽的教育事相托。1938年11月，李光炯在成都写信给房秩五、孙闻园等人，托他们把其晚年创办的宏实小学建设成为能生产抗战物资的综合性学校，在小学基础上，增加职业教育，更名宏实初级职业学校，并选址桐城孔城镇，开办农场、工厂，生产棉衣、棉袜、毛巾、布匹等物资，接济我方战场，成为抗日活动的重要阵地。

1939年12月5日、7日，日寇劫走宏实学校所有藏书、文物，并焚毁校舍、图书馆。随后，李光炯创办的芜湖职业学校也遭到日寇轰炸。李光炯多次写信给房秩五、孙闻园、光明甫、李则刚等人，商议重建宏实学校，向教育行政机关呈报，期望早日恢复。

1940年3月，李光炯《致房秩五书》（七）：“最近校舍发生变故，已于旧岁（1939年）十二月五、七两日被敌人全部焚毁，公与同人出力甚多，竟至于此，可叹！”[9]107

在政治方面，房、李二人也有多次亲密合作，即使人隔两地，李光炯有了想法，也会去信与房秩五相商。

1923年9月，李光炯《致房秩五书》（二），谈“废督、裁兵”，自己和同仁在京奔走，请命中枢的经历。“前有公函寄省署，论京事甚详。”“要之彼辈野心不戢，祸皖之术不可胜穷。”[9]102

1926年1月，安徽革命志士朱蕴山由上海回安徽筹划皖西起义，途经枞阳，到李光炯的家乡李兰庄，老友重逢，自然十分欣喜，然而此次枞阳相会，其实比较凶险。朱蕴山有诗《夜过枞阳呈李光炯》二首记之，在诗序中写道：“我和常恒芳在东流县（引者注：后与至德县合并为现在的东至县）暂避追缉三日。三日后，常恒芳去太湖策动陈雷部队，宣布独立，响应北伐军。我仍回枞阳李兰庄，然后乘夜行船从兰溪口去浮山，北往皖西起义。”[11]此番同行的还有后来担任过民盟中央常委兼组织部长的周新民，他在《回忆国民党左派组织的建立及其进行的斗争》一文中，详细地讲述了当时的情景：“我们先绕道香口宋竹荪家，在香口刚下轮船转乘民船，行经马当下的江湾冲，……由于当时形势紧张，我们即由香口折至枞阳李光炯家。刚离开二日，军阀陈调元即派间谍追至枞阳，威吓李光炯，要他交出常恒芳。这时我们正在浮山房秩五家。”[12]房、李二人甘冒风险掩护进步力量，算是二人的一次隔空友情合作吧！

二、一唱一和建浮中

房秩五创立浮山中学，其远因在李光炯的一次浮山游。

1906年夏，李光炯到浮山消夏，先到山寺，僧不延纳。后房秩五作诗《同李晦庐消夏浮山别后赋寄》记之：

故乡山色今犹昔，十载游踪复此经。

世乱僧随人眼白，寺荒苔上佛头青。

百年息壤藏身约，万壑归云入梦醒。

天外艳霞纷缭绕，思君独上望江亭。

并有序：“消夏浮山寺，僧疑李光炯提寺款办学，慢不为礼，余两人因约，将来必办学山中”。自注：“世乱僧随人眼白”，晦庐先到山寺，僧不延纳。“百年息壤藏身约”，相约归老浮山。“思君独上望江亭”，妙高峰顶有望江亭遗址。[1]339

这时房、李二人形成了在浮山办学的初步想法。

1908年夏，李光炯避暑到浮山游学，读书于金谷岩，房秩五作诗一首：

檐洒晴岩雨，厨传曲洞风。

主人真好事，馔此待游踪。

鸡酒破僧律，笑谈开客聪。

因悲读书子，行止点苍峰。

自注：李光炯曾读书金谷岩，今将应李仲山（李经羲）制军招赴云南。

未知房、李二人此次有没有商量办学之事。

1924年夏，据浮中大事记（1924.8—1949.9）记：“旧友光明甫、李光炯、周伯梅、孙闻园、史蕴璞、周新民、朱蕴山、吴正卿先后来山聚会，房公动议浮山兴学之事，诸公极力同情和支持，并愿做创校发起人。”尤其是李光炯的积极态度，坚定了房秩五在浮山办学的决心和信心。

1924年5月，房秩五筹建浮山公学，给李光炯手书，李光炯复书《致房秩五书》（三），云“但希此间小学图书馆成，将来与此山缘分尚多，暂时小别，不足介意也。”[9]103

8月24日（农历七月二十四），房秩五邀请发起人李光炯、光明甫等及浮山周围的保长和胡、吴、李、疏四大姓的族长等人在浮山华严寺召开会议，建立筹建班子，商讨办学事宜。

1925年1月，浮山小学开始招生，2月，小学开始正式上课。

1928年1月，房秩五在浮山小学基础上开办初级中学。据浮中大事记（1924.8—1949.9）记：“根据当时政府规定，私人办学必须要成立校董会，于是房秩五召集发起人和捐款人到学校商议成立校董会一事。会上，他提出校董会成员应具备三个条件：1、声望高，有学识；2、热心教育，有办学经验；3、思想进步，作风正派。会议结果，推选房秩五为董事长，李光炯、光明甫、史恕卿、朱蕴山、孙闻园、周新民等六人为董事，聘荣艺仁、霍守华（企业家）为名誉董事，于是浮山中学校董会宣告成立。”李光炯为浮山中学校董，常来浮山过问校事。

1932年 12月，李光炯去浮山中学，到房秩五尊庐双瞻阁造访，适其回抵上海，李光炯于是“一览林壑之胜，并与中学诸先生作数日谈，甚为快慰。”[9]105

1935年秋，李光炯对浮山中学希望甚远，在《致房秩五书》（六）中又云：

浮山中学，经捷飞校长切实整顿，日有进步，今又添得巨款，建造新屋，更可增加兴趣，前途发展，未可限量。弟对此校希望甚远，格于现势，未易实行，仅与徒友私谈，未敢正当建议。惟照昔年与兄所谈，指导附近各保设立小学，藉以改造环境。并恢复昔年农人夜校，逐渐推广，似尚不难办到。中学设在乡村甚少，若处处仿照都市学校，与社会渺不相涉，不但不合现时教育趋势，亦大非吾兄设学初心。夏间，光烺（余光烺，李光炯之婿）自浮山归来，极称此校日有起色，但亦望于改良社会多多注意。”[9]106

1938年5月，日军从芜湖沿长江西进，水陆两路日寇同时向安庆发起疯狂进攻。时房秩五在异乡，李光炯担忧浮山中学遭受影响，“弟于离乡前一月，曾一至浮山，转瞬之间，情势遽变。”[9]105

李光炯一生以发展教育、培训人才为己任，常与蔡元培、陶行知、房秩五研讨教育，对其晚年创办的宏实学校和芜湖职业学校“两校前途裨益极大”，不仅将宏实学校办为“成绩为全省冠，一时推为模范”外，还一直关心着浮山学校的发展。

三、相约同参九带禅

安庆为早期禅宗重要活动地，禅宗二祖、三祖、四祖、五祖都在附近传道，皖江文化有浓厚的三教合一的特色，皖江文人多数涉猎佛学，房秩五也是多年潜心佛学，李光炯也不例外。李光炯前后二十年痛失两子，于是更增人世幻灭之感，而对佛学渐渐接受，甚至与房秩五有“共同归山参禅”之约。这也是李、房二人交往中值得回味之处。

1924年9月17日（农历八月十九日）夜，李光炯幼子相钰在湖上草堂病殁，年虚岁二十二。人间至痛悲剧在李家连番上演，房秩五闻李光炯“抱西河痛，急走哭之”。[1]339

1928年10月，李光炯与方守敦游安庆北郊花山和枞阳浮山消夏，二人赋诗并撰联。此游，李光炯再次有入山之心，与房秩五相约“七十归老浮山”。别后，房秩五赋诗寄李光炯。

1933年1月，李光炯《致房秩五书》（五）云：

佳儿佳女先后死于非命，殊堪惊悼！惟人生于世，诚如浮沤朝露，骨肉聚散，亦若水中之萍；修短离合，何足喜悲。况令媛遗书所云，颇能看破身世，空其四大，吾兄何必过于悲痛，以贻逝者之笑耶？弟近来眠食仍如前态，虽欲看书作字，恨尚未能。惟于持经念佛之余，随意浏览内典，以收心而介寂耳。刘君聚卿昔赠仿日本大字本《五灯会元》一部，前曾略加翻阅，以其字迹甚大，少费目力也。此书内有浮山远禅师与叶县省禅师、白云演禅师诸传，到浮山时，曾携交慎老，请其命人一一抄下。吾兄回来山时，可取观之。兹抄奉《庞居士传》一首，吾兄观其骨肉间之相处，亦可破涕为笑矣。浮山各寺宇，急宜修理，吾兄归时，幸与诸大善士努力进行，以揭虔而妥灵也。[9]105

李光炯写这封信，想必联想到死去的幼子相钰，可以想见两个老人的凄凉心态。

1938年夏，房秩五闻李光炯随女儿女婿避难入蜀，猜想李光炯会登峨眉山，赋诗《闻晦庐避难入蜀》：

大患有身惟好道，余生何地可逃名？

料应曾得西来意，好向峨眉顶上行。[1]331

1939年，房秩五闻李光炯在峨眉山为夫人周年忌日诵经，返成都后，从天津赋诗《寄晦庐成都》：

天津桥畔望西川，两地哀哀叫杜鹃。

各道不如归去好，一回听罢一凄然。

无端蝶梦忧庄生，客裹盆歌恻恻声。

吟罢招魂归不得，峨眉山下月孤明。

西去君能结胜缘，北留我苦恶因缠。

何时归卧浮山侧，相约同参九带禅。

自注：“何时归卧浮山侧，相约同参九带禅”，君前有“年七十后终老九华”语。[1]332

“九带禅”，指“浮山法远为接引修行僧所用之九种方法。其学人编辑其所示之宗门语句，称为‘佛禅宗教义九带集’，略称‘浮山九带’。”[13]李光炯回寄房秩五游峨眉诗，有“多情一片峨眉月，冷伴山人正未眠”句，并复书云：“相约参禅，何时使能实现？”念之悒悒。[1]340

1939年12月9日（农历十一月十一日），李光炯给弟子龙健行写信《与龙健行函》，寄示游峨眉诸作，谈佛学和避居往成都的经过，并向龙健行打听“公如知秩公近状，望见告慰。”

1941年5月3日（农历四月八日），李光炯病逝于成都，享年七十二岁，遗榇存于成都东门外望江楼附近的燃灯寺。他与房秩五“相约同参九带禅”“七十终老浮山”的愿望落空。

四、地下寂寥如见忆

李光炯既归地下，李、房之交也便告一段落了。然而房秩五“对友人情深意挚，突出表现在对李光炯、卢光浩、陈独秀诸人的交往与怀念上。”[1]277-278直到1966年病逝，二十五年间，李光炯总是房氏的魂绕梦牵。

1941年6月7日（农历五月十二日），房秩五在离津南旋的前一日，得到李光炯蜀中噩耗，哀伤不已，追念李光炯平生，赋诗《哭晦庐》四首哭之：

其一

越巢我作归飞鸟，蜀道君胡痛化鹃？

回首情亲四十载，伤心泪尽九重泉。

行吟有感终成谶，归计长迷枉自怜。

栖绝老魂招不得，海舟风雨读遗笺。

自注：“行吟有感终成谶”，君前抄示寄方槃老书云“一日偶出二仙庵，独步坵垅间，诵古诗十九首‘去者日以疏’一章，向疑首尾与中间不甚关会，至是忽悟。作者殆老客异乡，思欲归正首坵而势恐难能，故因所见以寄概。”语至凄恻，不意竟为自身写照。

其二

忆昔催归瀛海船，招游空望点苍烟。

湘江兰芷盈怀袖，赭渚菁莪诵管弦。

总为怀沙心不死，相期衔石海能填？

何知老至忧沉陆，齑恨茫茫下九渊。

其三

支离病骨卧林丘，过望无端启诟尤。

不惜流言哀众女，相持痛哭慰灵修。

百年共践名山约，十载频来小阁游。

苦忆僧楼同晚眺，飞来石上月如钩。

其四

众浊何心忍独清，天昏无地可逃名。

掉头巫峡穿云去，行脚峨眉望月明。

见佛有缘呈好句，参禅相约待他生。

九华终负归依愿，剩有青城了此行。[1]338-340

1941年冬，与李光炯同办安徽公学的卢仲农也弃世而去。房秩五作《哭卢仲农用江彤侯挽诗原韵》毕，悲情不能自抑，又作《哭仲农诗成追念晦庐复成一律有序》悼念两位亡友：

仲农与晦庐同办安徽公学，先后三十余年。晦庐于去年春暮客死西蜀，仲农亦于去年冬暮客死立煌。死生同契，两人有之，因用前韵感赋。

万里桥头落日昏，杜鹃春尽咽啼痕。

曾闻会祭谋归榇，几度衔哀哭寝门。

泉下相寻成宿约，陆沉同慨忍孤存？

天涯后死怜吾辈，何地容招两楚魂。

自注：去年晦庐凶问到立煌时，仲农集合同人开会追悼。[1]354-355

全诗字字血、声声泪，心情压抑，声调低沉，如泣如诉，“泉下相寻成宿约”把身各一方

的死者和生者超越时空地融合在一起。

某日，房秩五在霍守华（广西巨商）宅看杜鹃花，谈及李光炯、卢仲农皆曾往来其家赏花，又触景生情，作《霍守华宅看杜鹃花，谈及晦庐、仲农皆曾往来君家欣赏此花，仍用前韵感赋》：

凄迷海市度朝昏，何处寻春著屐痕。

旧雨招邀临绿野，名葩绰约照朱门。

断肠吟罢青莲句，化血啼归蜀帝魂。

舟载花前参小劫，荣枯过服几人存。

自注：甲寅春，晦庐由浮山游龙眠，约予同行未果。癸酉春，余由安庆入龙眠，导游者则槃老也。今来此，两公皆不及见矣。发出“我来何处吊双髯”的思念之情。[1]369

1945年初夏，房秩五以浮山校事至县城，访季野（潘缙华）于毛家河，途中过潘木崖先生故居河墅，谒李介须先生墓，忆起故去的“双髯老人”方槃老（方守敦）与李晦庐（李光炯）曾登花山中方寺时有句“高绝中方寺，双髯策杖来”，又感赋一律示季野：

廿年两度入龙眠，山色迎人识旧缘。

劫后斯文危一发，我来何处吊双髯。

自注：甲寅春，晦庐由浮山游龙眠，约予同行未果。癸酉春，余由安庆入龙眠，导游者则槃老也。今来此，两公皆不及见矣。[1]369

又一日房秩五在浮山，作《雨后山中泉声四澈，偶忆昔年晦庐由浮渡入龙眠，阻雨宿田舍中，贻书有向闻陶公爱听水田声，今亦深悟其趣之语，感成一绝》：

昔别连朝冒雨行，书来爱听水田声。

解人陶令今何去？漫向滔滔辨浊清。[1]370

李光炯是安徽革命耆老，教育界前辈。当时酝酿为之举行省葬。

1947年8月19日（农历七月二十三日），“余光岚（烺）由南京来谈李光老省葬事，兼谈恢复宏实及芜湖职业学校等事。款现无着，事又难办，只看日后机会也。” [14]

9月，安徽省政府、省参议会拨款，由李光炯嗣子相璞和女相珏去成都，将其父李光炯遗榇及葬重庆附郭之母方氏灵柩，同返故里。

10月8日（农历八月二十四日），李光炯遗榇及妻方氏灵柩抵枞阳，“千秋过客吊髯翁”，房秩五感伤作《中秋后九日冒雨赴枞阳迎晦庐归榇哀感赋此》：

潇潇风雨犹如晦，羁骨君今蜀道归。

恻恻十年生死别，茫茫万里去来非。

久留豺虎魂应悸，怅望人天泪几挥。

地下寂寥如见忆，余生宁复久相违。[1]378

1950年10月1日（农历八月二十日），房秩五由浮山双瞻阁回安庆亦浮庐，舟行过李光炯渔湖故居“抱璧精舍”感赋一首，寄示在南京的光明甫：

抱璧舍前观夕照，寂音亭下听涛声。

卅年陈迹浑如梦，一棹秋风复此行。

萝薜山阿空窈窕，蒹葭水上自凄清。

舟人能说湖中事，过客犹留我辈名。

自注：晦庐往于湖上构茅屋数椽，贲初老人（方守敦）取其面对连城，题曰“抱璧精舍”，倩介弟凌寒老人书之。晦庐于临河山上结茅亭，胡渊如书“寂音”二字赠之。舟子盛言晦庐在时游客极多，光某、房某均时来此。余时失笑，转黯然也。[1]384

房、李之交，既有中国传统文人间的惺惺相惜，更有在共同的家国情怀指引下改造社会过程中形成的革命情谊，故能历久弥坚，生死不渝。

［参 考 文 献］

［1］ 吴闿生，房秩五.北江先生诗集·浮渡山房诗存[M].合肥：黄山书社，2009.

[2] 汪长林.皖江历史文化研究·桐城派名家年谱（第四辑）[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22：166.

[3] 吴汝纶.东游丛录[M].长沙：岳麓书社，2016.

[4] 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辛亥革命回忆录·第四集 [M].北京：中华书局，1961：377.

[5] 吴汝纶撰，施培毅，徐寿凯校点.吴汝纶全集：第三卷·与桐城绅士[M].合肥：黄山书社，2002：456.

[6] 安徽文史资料编制委员会.安徽文史资料全书·安庆卷[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7：487.

[7] 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十卷：李光炯先生传[M].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

[8] 吴庆麟.李光炯先生事略[M]//安庆文史资料编辑部编.安庆史料专辑：第十五辑.安庆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1987.

[9] 李相珏.晦庐遗稿（重编）[M].1965刻本.

[10] 程绍颐编著.安庆历代名人[M].合肥：黄山书社，1996：367.

[11] 朱世同.朱蕴山纪事诗词选[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1：89.

[12] 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中华文史资料文库：第 2 卷·政治军事编[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6：405.

[13] 织田得能，丁福保.佛学大辞典[M].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2011：4158.

[14] 文明国.柏文蔚自述：第四编·日记[M].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2011：211.

责任编辑：李晓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