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山德清的禅净思想
2024-01-03闫伟
摘 要:晚明佛教具有禅净合流的特质,标志着中国佛教由自力禅学向净土念佛实践的转向,这是佛教内部的文化整合。憨山德清持有禅净并重的思想观念,固然与其修行经历有关,但更多的是为了对治禅林时弊。受禅宗心性论的影响,憨山深信唯心净土,为他的禅净双修实践奠定了理论基础。具体而言,憨山禅修以证悟为主,念佛主张禅观念佛与参究念佛,体现出一位禅者的根本立场。憨山禅净思想的本质是融净归禅,捍卫了禅宗的主流地位,在中国禅宗史上影响深远。
关键词:憨山德清;禅净并重;唯心净土;禅净双修;融净归禅
中图分类号:B94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1794(2024)06-0024-06
作者简介:闫伟,铜陵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博士,研究方向:中国哲学(安徽 铜陵 244000)。
基金项目:铜陵学院人才启动基金项目“老庄生命观及其现代价值研究”(2024tlxyrc043);安徽省哲学规划一般项目“憨山德清《肇论略注》校释与研究”(AHSKY2020D03);安徽省高等学校科学研究项目“老庄生命价值观对高校生命教育的启示”(2024AHQ534111)
收稿日期:2024-05-06
中国佛教发展至晚明,佛学以圆融为其最大特征,体现为禅教一致、禅净合流、性相一源与三教会通。在禅净关系上,明末“四大高僧”虽然都主张参禅与念佛的统一,但各人的立论角度却存在一定的差异。有学者指出:“紫柏和憨山站在禅者的立场,提倡禅净双修;莲池和智旭则大力提倡净土,但莲池偏于摄禅归净,智旭则偏于消禅归净。”[1]32憨山德清(1546—1623)的禅净思想主要包括禅净并重、唯心净土与禅净双修三个方面,本质上是融净归禅。相比紫柏真可严格的禅宗立场(心性不二、自力解脱),憨山的禅净观将净土念佛作为禅者的方便法门,但又与云栖祩宏、蕅益智旭的净土信仰(以念佛为究竟,欲求往生西方净土)不同,反映出中国佛教由自力禅学向净土念佛实践的转向,有独特的理论价值。
一、禅净并重
憨山德清是临济宗系统下的禅师,自然是以参禅证悟作为修行的根本法门。不过,憨山对净土念佛也是十分推崇,持有禅净并重的思想观念。憨山曾说:“若净土一门,普被三根,顿渐齐人,无机不摄,所谓‘横超三界’,是为最胜法门。从上诸祖,悟心之士,未有一人不以此为归宿者。”[2]359憨山将净土念佛视为佛教了脱生死的“最胜法门”,认为禅门诸祖皆以净土为归,可见他对禅净两门多有融通,且同等重视。在《示慧镜心禅人》中,憨山直言:“若念佛,念到一心不乱,烦恼消除,了明自心,即名为‘悟’。如此则念佛即是参禅……此是古今未决之疑,此说破尽,而禅净分别之见,以此全消。”[3]143憨山提出“念佛即是参禅”,反对部分禅僧将禅净两种法门割裂的修行路径,体现出他禅净并重、禅净一体的佛学理念。
憨山重视净土法门,甚至曾有“参禅者多未必出,而念佛者出生死无疑”“参究难悟,念佛易成”这种有悖禅者立场的开示法语。憨山如此推崇净土,甚至将其抬至高于禅宗的位置,这与他的佛学修习经历(自身行谊)以及晚明佛教的发展趋势(时代背景)有关。
据《憨山老人自序年谱实录》记载,憨山自幼修习净土念佛法门,与云栖祩宏交遇五台山后,对禅净双修深信不疑,晚年更是效法慧远“专心净业”。憨山的母亲生平爱奉观音大士,受其母影响,憨山从小就有净土信仰。憨山九岁之时,在寺中读书,偶闻《观音经》,觉知救世苦心,遂求得其本,潜读能诵,自此必随其母礼拜观音。嘉靖四十三年(1564),憨山披剃出家,夜梦西方三圣,自信净土修行。憨山二十岁时,无极大师带领徒众念佛五昼夜,口念《金刚》,憨山参与其中,年冬又得“(云谷)大师开示审实念佛公案,从此参究,一念不移,三月之内,如在梦中,了不见有大众,亦不知有日用事,一众皆以予为有志”[4]。自万历元年(1573)起,憨山往游五台,期间虽专禅坐,却与云栖祩宏有过夜谈。袾宏的净土修为极高,对憨山接受禅净合一之说起到重要作用。憨山与祩宏一生只有一次会晤,但他对袾宏抱有高度的敬仰之情,不仅以弟子身份致信祩宏,而且七十二岁时还亲自到云栖寺吊唁祩宏,并著《云栖莲池宏禅师塔铭》。
憨山追忆祩宏,著有《〈云栖大师了义语〉序》一文,深刻反映了憨山提倡净土法门的现实原因——以净土念佛之法对治晚明佛教的狂禅流弊。
无奈末学,志尚虚玄,以禅为高,薄净土而不为。时当末法,众生垢重,岂得人人皆称上根?以多自欺,而不量己之德器,但随声妄和,曾无实行,岂非自误也耶……云栖大师,早悟唯心,因极力主张净土,以救末法之弊,自建丛林,身教弟子,日夜无替者,几四十年,故海内淄白,信从者众。[5]
在这里,憨山借祩宏的应法事迹道出了他极力倡导禅净双修、宣扬净土念佛法门的原因,这也是“四大高僧”共同鼓吹禅净合流的根本原因,即试图克服和解决佛教内部出现的严重积弊与深刻危机。
五代以降,禅宗支脉扩展,形成“五家七派”的盛况,但到憨山所处的晚明,看话禅、阳明禅等形式的禅学理路使得禅宗沦于空疏、不著修证,部分禅僧甚至不守戒律、追名逐利,完全违背了禅宗“清净自心”的宗旨,禅宗实已病入膏肓。晚明时期,中国佛教仍以禅宗占据主导,但禅宗的经论义理与心性实践已然僵化,禅宗作为自力佛教的生命力接近结束,不得不寻求其他修行法门的挽救。诚如憨山所言,当时的禅林众人打着“祖师禅”的旗号,“口口谈空,心心落有”,轻薄净土但又无参禅实效,流于狂禅一路。为此,以憨山为代表的高僧面对这一禅林现状,自觉担负起重振佛教的重任。但是,基于文化观念和思维习惯的局限,他们毕竟开不出一张根治顽疾的药方,所以最终也与历代高僧一样,只能回到禅净合一的老路上。[6]相比宗密、延寿,明末高僧推行净土,更多的是侧重于禅弊,目的在于提高丛林素质、弥补参禅修证工夫的不足。依憨山所言,净土法门的优势可以归纳为以下几点:
其一,在佛教出离生死的方便法门中,净土念佛最为捷要和真实。憨山曾说:“佛说修行出生死法,方便多门,惟有念佛求生净土,最为捷要。”[7]136“惟此净土法门,世人以权目之,殊不知最是真实法门。”[8]130憨山之所以认为净土念佛捷要、真实,其依据在于《华严》《法华》《起信论》等百部大乘究竟归结西方,马鸣、龙树、永明、中峰诸大师极力主张净土一门,禅宗历代祖师虽未明言净土,但“悟心既出生死,不归净土岂能断灭耶”。在憨山看来,净土念佛法门是佛无问自说,“非是权为下根设也”,故为佛教修行的“最胜法门”。
其二,净土念佛相比参禅证悟较为易行,是更加适合居士佛教的修行法门。据学者统计,万历至明亡这七八十年时间是整个中国历史上佛教居士出现最多、影响最大的时期。[9]36可以说,居士佛教的兴盛,构成了明代佛教发展的主流。居士佛教以士人为主、由社会各个阶层组成,他们虽然信仰佛教,但毕竟缺乏必要的时间和精力进行参禅、打坐,故倾向于简单、易行的修行方式。比起参禅,显然念佛更为简易,更容易受到佛教居士的青睐。故憨山曾说:
世人但知祖师门下,以悟为上。悟心本意,要出生死。念佛岂不是出生死法耶?参禅者多未必出,而念佛者出生死无疑。所以然者,参禅要离想,念佛专在想。以众生久沉妄想,离之实难;若即染想而变净想,是以毒攻毒博换之法耳。故参究难悟,念佛易成。[8]130
禅宗所谓“明心见性”是参禅欲以达到的结果,在这个过程中需要参究悟心,并非常人所能,只有上上根人才可实现(憨山称之为“向上参禅”),并且需要善知识的调护、提撕、勘验,所以对修行者的要求较高。与参禅不同,念佛固然绝非口头,也须观想,但毕竟简易,是一种“普被三根”的修行之法。
其三,念佛法门可以净心,实为禅林时弊的对症方法。在憨山看来,狂禅危机的形成原因在于禅者不明心性、流于虚空,而对净土念佛的忽略也是其一。《示凝畜通禅人》一文中,憨山说:
是故老人,极力主张净土真修,士人不知,都轻视为寻常,不知念佛之妙,故多错误耳。且念佛即是参禅,更无二法。即念佛时,须先将自己胸中,一切烦恼妄想,贪嗔痴爱,种种杂乱念头,一齐放下。放到无处可放,单单提起一声“阿弥陀佛”,历历分明,心中不断,如现贯珠。[10]
憨山认为禅净二门乃修行正路,时人却舍弃净土念佛,造成丛林禅僧自我傲慢、只作“口舌便利”,并无真修,而念佛之法却可以挽救禅林于危机。所谓“杂念放下”“一心不乱”即是憨山认为的念佛净心,心净是参禅觉悟的前提,从这一角度而言,念佛不但有助于参禅,甚至可以取代参禅。恰如憨山所说:“初参禅未悟之时,非念佛无以净自心,无以成正觉。”[3]143
二、唯心净土
明末“四大高僧”均持有禅净并重、禅净合一的佛学观念,但实际上禅净二宗在解脱生死的根据、方式与途径上具有很大差异。一般来说,禅宗是自力自度,强调心佛不二、唯心净土;而净宗则是“乘佛愿力”,通过念佛往生西方极乐。就“净土”方面而言,禅净二宗的根本区别在于西方净土是否实有,即禅宗主张唯心净土,净宗主张西方净土。西方净土,又称具象净土,是指现实世界之外存在一个彼岸世界。这个思想从一定意义上说,与传统佛教特别是与作为整个佛教基础理论的佛教般若学的“诸法性空”的思想是不尽一致的。[11]与净宗不同,禅宗的立论基础是佛性本有说,主张众生皆有佛性,清净心性即是佛性,故自性本是弥陀,自心就是净土,除此之外,别无乐土。由此,禅净二宗的净土观是截然不同的,但随着禅净法门走向统一,唯心净土与西方净土的界限日益模糊,这一趋势在憨山所处的明末更为明显。
从永明延寿到云栖祩宏,出于念佛禅的修证法门考虑,他们一直致力于调和唯心净土与西方净土的关系,以心境不二的观念将净土有无的理论难题搁置起来。憨山则不同,他虽然大力倡导净土念佛法门,但是作为禅者的根本立场没有动摇,始终坚定而明确地持有唯心净土思想。憨山曾说:“所谓‘唯心净土’。是则土非心外,净由一心。”[2]359“今所念之佛,即自性弥陀;所求净土,即唯心极乐……所以道‘心净则土亦净,心秽则土亦秽。’”[12]憨山明确指出净土以唯心为本,所谓“心净土净”“土非心外”是也。为了进一步说明唯心净土的义学宗旨,憨山从三个方面展开论述:
第一,以天台宗的“一心三观”解说净土念佛,由此阐发唯心净土思想。憨山曾说:“台宗家事所云:‘观虽十六,言佛便周。’是以观佛为总观也,即此观佛念佛,则念存三观矣。”[13]332“一心三观”是天台家言,意在“一念心”中同时观悟“空”“假”“中”三谛,其落脚点是观心法门。所谓观心法门,就是以这一念心起的十二因缘十法界为所观境,如此虽历一切法,而从根本上说,亦只是观一念无明心,这就是智顗所谓“色心不二,不二而二,为化众生,假名说二”的意义。[14]一切法与心不二,本质上还是佛教唯心生法之说。憨山以“一心三观”诠解念佛,指出“三观一心,一念具足”,万相皆由心生,净土自然也是唯心净土。
第二,以梦幻比喻西方净土,论证其实有非有、虽真而假的特性。关于西方净土的真假属性,憨山曾以两个故事比喻:“如人想淫,则梦有欲事,然欲事虽假,在梦不无,即以为真。”[13]332“山野少年听《华严经》,闻五台山万年冰雪,因而切切想住此山,因而日夜想之。久久但见目前一座雪山……及后到五台,俨如昔所想。”[13]333在憨山那里,西方净土犹如梦幻,是人念佛专想的结果,梦中的欲事、幻中的雪山,之于梦幻是真实存在的,之于现实却是假象。故憨山认为“净土如梦”,菩萨修行的七地位阶亦是无明之梦,教化众生乃是梦中佛事。
第三,依据净土修行人的根基层次,说明唯心净土比西方净土更为究竟,西方净土只是方便之说。《化生仪轨》一文中,憨山说:“但修行念佛,有上中下三根不同,故净土九品,亦因根有别也。然净土有三种者……且此三土修因不同,故所感各别。”[15]憨山以念佛者根基的不同为依据,将他们终归的净土相应分为三种,其中常寂光土是上根人之净土,实报庄严土是十地菩萨转大法轮之净土,方便有余土乃阿弥陀佛之化土也,即西方净土。在憨山看来,唯心净土是究竟净土,西方净土只是为下根者而权设的方便之净土,其本质上也是唯心所现。故憨山曾说:“(若诸佛菩萨)无一不归常寂光土者,是谓唯心净土……至若求生西方净土者,名方便有余土,乃华藏尘刹中一土耳。”[16]165显然,相比西方净土,憨山更加注重唯心净土。
有学者认为憨山对西方净土真实有无的言说有些模棱两可,其依据是在《答德王问》中,憨山说:
彼国有《弥陀经》一卷,便是证明。其经中所说,都是彼国及国土境界实事,最是、明白,其修行之方,亦有节次……以彼国土,七宝庄严,故无瓦砾荆棘便利不净,种种清净,全不同此世界。《弥陀经》中所说,一一皆是实事。[17]164
从此段文字看,憨山似乎认可《阿弥陀经》所说西方净土的真实存在。不过,承上所言,憨山对唯心净土的坚持非常明确,之所以会对德王言说西方净土真实可靠,不外乎两点原因:一是为普通佛居士(尤其是官僚人士)提供了一个具体直观的修行境界,增强他们的佛教信心①;二是为了纠正当时禅林出现的狂禅执理废事之弊。由此,即使憨山偶说西方净土的存在,也不过是为了传道而运用的权宜之法。在给陈剑南居士的回信中,憨山说:“言‘净土’者,有二种:谓事土,理土。在事,则涉有相……所言‘理土’,乃诸佛诸祖自受用之境界,名‘常寂光’。”[18]270憨山所谓“事土”“理土”是指西方净土与唯心净土,是针对根基不同的人而立,“事土”乃是“佛别设接引方便也”。另外,相比对唯心净土的坚持,憨山则有直接否认西方净土的言语,“以念佛故,心垢顿除,一念清净,所遇之境无非极乐……又何待三寸气消,过十万八千佛土之远哉?”[18]270由此,从憨山对净土的总体阐发而言,他始终坚持了唯心净土之说。
憨山坚持唯心净土思想,与紫柏真可有些相似,却与云栖祩宏、蕅益智旭差异较大。面对晚明佛教禅净合一的思想浪潮,同样作为禅者的祩宏调和唯心净土与西方净土的关系,而智旭则致力于“消禅入净”,以西方净土为究竟。憨山坚持唯心净土思想,原因有二:其一,从法统上说,憨山是一位禅门临济宗僧人,禅宗心性理论对他的影响极大,这成为他持有唯心净土思想的重要原因。禅宗贯以心佛不二、即心即佛、自性清净的心性论,具有否定彼岸净土的意蕴,譬如《坛经》有云:“迷人念佛求生于彼,悟人自性净其心。”显然,禅宗是以唯心净土为正解的。憨山虽然禅净双修,但禅者立场坚定,故只求念佛净心,不求往生西方。其二,唯心净土思想是憨山主张禅净双修实践的理论基础。有学者指出:“憨山对唯心净土的分析性阐释使禅宗与净土之间的距离更加接近,从而使他的禅净双修论得以落实。”[1]152晚明佛教积弊深重,禅僧虚妄空浮、心乱傲慢,净土念佛可以净心,不失为挽救之法。不过,西方净土毕竟是净宗所主往生之所,而禅宗心佛为一,别无所归。对此,憨山大力阐发唯心净土义旨,将西方净土视为唯心所生,使得禅净关系在理论的层面得以融通,为禅净共修实践奠定了理论基础。
三、禅净双修
佛教是理论与实践的统一体,修行工夫是出离生死、了悟成佛的关键。憨山非常重视修行实践,而且修行的路数很广,他认为由于佛法的实践性特征,对义理的了解只有在具体的修行践履中才能更好地把握。[19]关于修行法门,佛法号称“八万四千”,憨山在《示惺初元禅人书经》中将其分为“理行”“事行”“称性行”三种,并且认为理行工夫是最为上者。在憨山那里,佛教修行法门以禅、教、净为主,称之为理行。显然,此种划分是憨山基于他的禅教一致、禅净合一思想进行的。也正是出于这种对佛教修行实践的理解,憨山才会极力主张禅净双修,所谓“念佛参禅兼修之行,极为稳当法门”。憨山虽然倡导禅净双修,但也并不像智旭那样有以念佛取代参禅的倾向。关于憨山的佛教修行论,圣严法师说:“憨山出于禅而亦汇归于禅……他将参禅、念佛、持咒,均当作禅法,所以他的修行法门,以参禅为主,亦以教人念佛持咒为其方便。”[20]在净土观上,憨山坚持唯心净土,以西方净土为方便权说。在修行实践层面,憨山亦是始终站在禅宗的立场,以禅法为究竟,即使强调念佛,也是以禅观念佛和参究念佛为主。
憨山乃明末著名禅僧,禅修境界极高,驻锡五台山时曾入定五日以抗“禅病”。据憨山自述,他在三十岁和四十一岁两次参禅修行时得以印证“大光明藏”。至于具体的禅修实践,憨山推崇证悟的方式,尤其是讲求真参实悟。在《答郑昆岩中丞》一文中,憨山中肯地教人如何参禅。一方面,憨山对修与悟进行了界定,他说:“随顺自心,净除妄想习气影子,于此用力,故谓之‘修’……本来圆满光明广大,清静自然,了无一物,名之曰‘悟’。”[21]1在憨山看来,修在于“用力”清除妄想,而悟则是以证“清净光明”即佛性,两者的目的是一致的。另一方面,憨山对修、悟的渐次关系以及悟的方式作了说明:
凡修行人,有先悟后修者,有先修后悟者。然悟有解证之不同。若依佛祖言教明心者,解悟也,多落知见……非真参也。若证悟者,从自己心中朴实做将去,逼拶到水穷山尽处,忽然一念顿歇,彻了自心……此乃真参悟。[21]4
悟与修皆与“自心”有关,心外无修,心外无悟,故悟与修是一个整体。憨山对悟、修的理解是从修行者佛性知解角度而论的。修悟的先后问题,憨山认为两者孰先孰后都可,但悟有解悟与证悟的不同,解悟“多落知见”是虚假功夫,而证悟“彻了自心”是真参悟。憨山此言显然是针对当时禅林的虚妄之弊来说的,所以非常注重禅悟的效验性问题。晚明丛林重视禅宗修证功夫的实践效用问题,是憨山德清等高僧力图挽回禅宗衰退情势的一种思想趋向。[9]57憨山所说真功夫是指参禅真修,而非口头禅,更不是故作高深之虚言。在给居士欧嘉可的开示中,憨山说:“学道之士,不必向外别求玄妙,苟于日用一切境界不被所瞒,从着衣吃饭处一眼看破,便是真实向上工夫,有志于道者,当从日用中做。”[22]憨山禅悟的境地不是别求玄妙,而是俗事之中修行,即禅宗所谓“平常心是道”。
憨山在参禅法门之外,尤为提倡念佛法门,是为禅净双修也。承上所言,憨山以禅法为究竟,故其念佛也带有禅的特质。念佛法门一般分为持名、观像、观想、实相四种,憨山择修持名与观想二门,又以“阿弥陀佛”为参究话头,实为参究念佛之法。
持名念佛是指专念“南无阿弥陀佛”圣号,算是念佛法门中最基本的方式,憨山自然将其作为修行方法。憨山曾对德王说:“如僧家功课之法,不必拘套,但以念佛为主。每日早起礼佛,即诵《弥陀经》一卷或《金刚经》一卷,即持数珠,念阿弥陀佛名号……如此日日以为定课,定不可缺。”[17]159“念佛一声,罪灭河沙”是持名念佛者的内心愿望,但持名念佛的最大问题在于容易使人有口无心,变为流于形式主义的空口念佛。为此,憨山将执持名号与观想、参究结合起来,主张禅观念佛与参究念佛。
憨山的禅观念佛实际上是净土宗观想念佛与禅宗“无念”思想的融合,与传统的观想念佛存在一定的区别。观想念佛有十六种观法,憨山认为可以随取一观并随意观想,“若观想分明,则二六时中,现前如在净土,坐卧经行,开眼闭眼,如在目前。若此观想成就,临命终时,一念顿生……此唯心净土之妙旨也。”[7]137所谓“一念顿生”并非突生一念,而是需要念佛时关切生死、断息诸缘,念至一心不乱方可。显然,憨山的这种观法具有禅宗“无念”思想的成分。《坛经》释“无念”曰:
悟般若三昧,即是无念。何名无念?无念法者,见一切法,不著一切法,常净自性,使六贼从六门走出,于六尘中不离不染,来去自由,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脱,名无念行。[23]73
“无念”并非心不起念(断念),而是于念而离念,所离者为妄念,所主者为净念。与此相似,憨山对“观想”的理解也是如此,他说:“然想有染净,皆本生死,故曰:‘一切世界,惟想所持。’然参禅要离想,而净土要专想,盖以想除想,乃博换法耳。”[13]331憨山认为观想有染想与净想之分,观想念佛的目的在于主净想、去染想,实质上就是禅宗所谓“常净自性”与“无念为宗”。所以,从憨山对观想的诠解来看,他的观想念佛是一种充满禅学意味的念佛法门。
憨山注重禅观念佛,提出修行应以观想念佛为正行,持戒为基本,发愿为助因。然而,最能体现憨山禅净双修的念佛方式当属参究念佛,这也是憨山大力倡导的念佛法门。憨山在给刘存赤的开示中,说明了参究念佛的依据与本质:
参禅看话头一路,最为明心切要,但近世下手者稀。一以根钝,又无古人死心;一以无真善知识抉择,多落邪见。是故念佛参禅兼修之行,极为稳当法门。若以念佛一声,蕴在胸中,念念追求审实起处落处,定要见个的当下落,久久忽然垢净明现,心地开通。 [24]60
在憨山看来,由大慧宗杲力倡的看话禅“最为明心切要”,但由于修行者自身原因以及整个丛林的狂禅之风导致这一参禅法门难以下手,故需要兼修念佛加以安心、落实。憨山参究念佛的本质就是话头禅与净土念佛的融通,是以“阿弥陀佛”作为话头的念佛禅。看话头是取禅门公案中的某些语词进行内省式的参究,此法固然可以激发禅者的创造性思维,但也可以使人胡思乱想,可以算是对文字禅的矫枉过正。憨山非常看重看话禅,但也深知其弊,故主张参究念佛,他说:
今云参究念佛,意在妙悟者,乃是以一声佛,作话头参究,所谓念佛参禅公案也……《止观》云:“若心驰散,应当摄来,归于正念。”“正念”者,无念也。无念乃为净念。[16]166
从此段文字来看,憨山的参究念佛无疑是话头禅的一种,也是念佛的一种,目的在于“妄想不行”“归于正念”,最终“得以了悟”。对于修行者来说,参究念佛与疑情、提撕、审察等功夫需要同时进行,实是禅宗的修证法门。另外,憨山提到参究念佛在于“正念”,“正念”即“无念”“净念”。故而,从修行的过程与效果两个方面看,憨山的参究念佛与禅观念佛一样,都具有禅宗心性论的色彩。
四、结语
至此,憨山的禅净思想已经明晰:禅净并重、唯心净土与禅净双修。憨山倡导念佛法门,是因为“净土专门,使狂子知归,淳风可挹”。可见,憨山欲以净土念佛对治狂禅时弊,这是憨山作为一名禅僧的内心诉求。憨山曾说:“众生与佛本来无二,所谓‘心佛与众生,是三无差别’。但心净即佛,心垢即众生,生佛之办不远,只在心垢灭与不灭耳。”[24]59在坚持心佛不二、自性弥陀的思想前提下,憨山以唯心净土为究竟。参禅与念佛两种法门皆被憨山所持,但禅观念佛与参究念佛无疑都带有禅宗心性论的成分。从思想内容而言,憨山禅净思想的本质是融净归禅。麻天祥认为憨山的禅净观“扭转了念佛往生极乐彼岸之风,复归于曹溪心性之理,开启了近世人间净土的思想”[25]。实际上,中国佛教发展至晚明,自力禅学已经开始向净土念佛实践转向,憨山也顺应了这一思想浪潮。不过,念佛往生西方净土毕竟与禅宗义理相悖,也与憨山的佛教根本立场不符,故憨山始终将其视为方便之说。与祩宏、智旭相比,憨山坚持佛门觉悟观念,在一定程度上捍卫了禅宗的主流地位,在中国禅宗史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注 释]
① 憨山在《答湖州僧海印》中说:“《论》云:众生初学,惧信心难成,意欲退者,当知如来有胜方便,摄护信心,谓以传念西方极乐世界阿弥陀佛。”(答湖州僧海印[M]//曹越.憨山老人梦游集(上).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
[参 考 文 献]
[1] 夏清瑕.憨山大师佛学思想研究[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7.
[2] 憨山.《净土指归》序[M]//曹越.憨山老人梦游集(上).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
[3] 示慧镜心禅人[M]//曹越.憨山老人梦游集(上).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
[4] 憨山.憨山老人自序年谱实录[M]//曹越.憨山老人梦游集(下).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552.
[5] 憨山.《云栖大师了义》序[M]//曹越.憨山老人梦游集(上).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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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n Shan Buddhist Monk’s Thought about Zen and Pure Land Buddhism
Yan Wei
Abstract: Buddhism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had the characteristic of the combination of Zen and Pure Land Buddhism, which marked the change of Chinese Buddhism from Self-reliance to Pure Land Buddhism. Han Shan Buddhist Monk’s idea of Zen and Pure Land Buddhism was related to his practice experience, but more for the sake of curing the current malpractice of Zen. Influenced by the theory of mind and nature of Zen, Han Shan Buddhist Monk believed deeply in the Pure Land of idealism and laid a theoretical foundation for his practice of Zen and Pure Land Buddhism. Specifically speaking, Han Shan Buddhist Monk’s meditation is mainly about realization, and he advocated the idea of praying to buddha by Zen realization and cogitation, which embodies the fundamental position of a Zen master. The essence of Han Shan Buddhist Monk’s thought about Zen and Pure Land Buddhism is to melt Pure Land Buddhism to Zen to defend the mainstream status of Zen and to have a far-reaching influence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Zen.
Key words:Han Shan Buddhist Monk; Zen and Pure Land Buddhism; Pure Land of the mind; Zen and Pure Land meditation; fusion of Pure land Buddhism and Zen
责任编辑:李晓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