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贤”王禹偁、欧阳修影响力之比较
2024-01-03贾鸿彬
摘 要:王禹偁、欧阳修先后贬知滁州,滁人称为“二贤”。“二贤”皆为北宋政治革新和诗文革新人物,他们所倡导的革新运动,对北宋政坛、文坛以及其后的政治史、文学史都产生了巨大影响。从他们留下的大量诗文,尤其是滁州诗文,可以发现:二人同为政治革新人物,但改革实践和政治建树不同;同倡诗文革新运动,但创作成果及对后学影响不同;同为北宋文坛领军人物,但追随者成就不同。滁州在传统文化的发掘中,应及早开展王禹偁与滁州的专题研究,让“二贤”珠璧同辉。
关键词:王禹偁;欧阳修;滁州;政治革新;诗文革新;影响力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1794(2024)06-0012-07
作者简介:贾鸿彬,滁州市文联原二级调研员,研究方向: 宋明文化(安徽 滁州 2390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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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4-10-16
滁州琅琊山醉翁亭北有“二贤堂”,里面供奉王禹偁和欧阳修。
有宋一代,王禹偁(954—1001)首先系统提出政治革新之主张,开范仲淹推行“庆历新政”之先声。又为北宋诗文革新运动之先驱,以变革文风为己任,所著诗文变唐末五代雕绘纤弱之习,亦不为柳开等宋初作家之奇僻艰涩;其诗兼学杜甫、白居易现实主义风格,清新、峻朗。苏轼《王元之画像赞并序》中称誉他“以雄文直道独立当世”。[1]宋至道元年(995),他被贬知滁州,为政勤廉,留下《八绝诗》《北楼感事》《答张扶书》等大量诗文,滁人爱之,后筑祠供奉画像以祀。
庆历五年(1045)秋,欧阳修(1007—1072)因支持“庆历新政”贬知滁州。他十分敬慕王禹偁这位刚直敢言、才华超众的先贤,引为同道,曾题写《书王元之画像侧》赞曰:“想公风采常如在,顾我文章不足论。名姓已光青史上,壁间容貌任尘昏。”[2]他为政宽简,与民同乐,寄情山水,心忧天下,也为滁州留下了大量的诗文,其《醉翁亭记》更是千古流芳,雄霸中国文学史。所以,滁州人同样敬奉他,将他和王禹偁并称为“二贤”。
随着时间的推移,欧阳修在滁州乃至整个中国文学史上影响力越来越卓著,王禹偁则相对式微。为什么会造成这种偏差,王禹偁与欧阳修各自在历史进程中的影响力应该是重要原因。
一、同为政治革新人物,但改革实践和政治建树不同
王禹偁出身磨麦制面为生的贫苦人家,为“磨家儿”。宋太宗太平兴国八年(983)中进士,开始走上仕途。此时,大宋王朝已经建立23年。宋太祖在建立王朝的第二年就“杯酒释兵权”,解除了禁兵统帅石守信等人的权力。此后北宋王朝除集中全国精兵于京师外,又立“更戍法”,使“兵不知将,将不知兵”,防止士兵和将帅之间联系过于紧密。同时设置枢密使,掌调发国内军队之权。北宋王朝这些措施在防范武人跋扈方面收到了成效,然而同时也大大削弱了军队的作战能力。
从宋太宗太平兴国四年(979)对辽的高梁河之役开始,宋在对辽、西夏和女真的历次战役中,几乎没有一次不是以丧师失地结束的。在外敌的军事威胁之下,朝廷就只有求和、送礼,甚至撤防、割地。由于每年要向辽和西夏交纳几十万两匹的银绢,使国内人民,主要是农民阶级徭役、赋税沉重,民族矛盾加剧。为了防止农民迫于饥寒铤而走险,北宋王朝每当荒年还大量招募饥民充军,从而使军队的数额不断扩大,农民的负担持续加重,加深了农民与封建统治阶级的矛盾。北宋初期,王小波、李顺在蜀中起义,阶级矛盾也日趋严重。
端拱元年(988),宋太宗下诏求直言。当时王禹偁初拜右拾遗(谏官)、直史馆(史官),奏上《端拱箴》,提出重视农业生产,节约财政开支,任用贤能官吏,抑制豪强兼并。劝谏太宗:“计口授田,兼并何有?是谓仁政,及于黔首。约人署吏,侵渔则少,是谓能官,惠于无告”。[3]217
不久,王禹偁又把古人三篇谏章一起进呈于太宗:魏晋刘寔《崇让论》、唐朝韩愈《论佛骨表》以及杜佑《并省官吏疏》。在每篇谏书之后,王禹偁还都别列条目,直陈时病,希望太宗“朝行而暮复”。在《三谏书序》中,他表明上三谏书目的是“引古以证今”,主张端饬士行,沙汰僧尼,并省官吏。[4]80
《端拱箴》《三谏书序》上呈,表明了王禹偁对时弊的深刻认识,也拉开了王禹偁倡议改革的序幕,是王禹偁政治改革思想的滥觞。
就在这一年的十一月,契丹骑兵又南下攻掠。次年正月,契丹进陷易州(今河北易县),边境危急。宋太宗下诏群臣命各陈备边御戎之策,王禹偁又上《御戎十策》,再次提出变法主张。
在《御戎十策》中,王禹偁提出“外任其人”和“内修其德”共十项措施,对宋王朝的国防和内政全面提出改革建议。“外任其人”主要是揭宋代用兵制度之短,授边帅以实权。“内修其德”讲的是朝廷用人制度、选士制度存在的问题,建议太宗在“听政之余,频召大臣共议边事”,君臣和谐共同治国,谏太宗皇帝戒“竭苍生之众力,矜青史之虚名”。[4]84这个奏策深得当时名相赵普(922—992)的赞赏。
作为政治改革的倡导者,首先王禹偁知滁州,实行的是施惠于民。滁州产栗炭,来滁州后,王禹偁看到当地百姓千里迢迢把栗炭运抵饶州,供铸钱之用。送炭人跋山涉水,怨声载道,他十分同情。于是,他研究了唐代铸钱炉冶分布情况,并飞奏朝廷,请求分监冶铸。此时,庸州知州杨允恭也上疏言及此事,朝廷于是同意在池州设分监铸钱,这样路途缩短一大半,减轻了滁州百姓千里运炭之苦。[5]136
其次,王禹偁认为州官的本分在于做事认真而不浮夸,不可贪天功以为己功。至道二年(996)夏天,滁州大旱。水田干得冒烟,百姓忧心忡忡。王禹偁千方百计,果断地处理了狱中的积案,又遍祷滁州境内的各路神仙,并且和同僚们都捐出了部分薪俸。“诚知非典故,且慰旱煐人”。然而,巧合的是,他做完这一切,天下雨了。好友杨遂写来《贺雨篇》赠送王禹偁,并称赞王禹偁的功绩:“愿侯辑百福,常与民为霖。”王禹偁在《和杨遂贺雨》中道:“燮调赖时相,感应由圣君。于吾复何有,敢望歌颂云。”[3]146
最后,王禹偁认为治政的根本方法在于因民顺俗,宽简郡政。这也是后来欧阳修坚持的治政主张。在《唱山歌》一诗中,王禹偁曰:“滁民带楚俗,下里巴同音。岁稔又时安,春来恣歌吟。接臂转若环,聚首丛如林。男女互相调,其词非奔淫。修教不易俗,吾亦弗之禁……用此教楚兵,子房谋计深。乃知国家事,成败因人心。”[3]163滁州百姓仍然保持着当年楚国的风俗,每到丰收的时节便聚众歌舞。这些人男女之间没有任何大防,他们肆意地打闹嬉笑,无忧无虑。作为知州的王禹偁并不禁止他们,听凭他们唱到深夜。他甚至由此想到了当年张良在垓下让汉军大唱楚地歌谣,以至于瓦解了项羽部队军心,最后战胜了项羽。由此也可见,不顺应民心,民众能将你困死。
在滁州任上,王禹偁依然关心边事。作为地方军政长官,王禹偁有时也威风凛凛地校阅部队,亲自弯弓射箭。在《射弩》中,他说:“安得十万枝,长驱过桑干。射彼老上廷,夺取燕脂山。不见一匈奴,直抵瀚海还。北方尽纳款,献寿天可汗”。率领十万大军长驱北伐,夺取燕脂山,直抵瀚海,让那些北方的胡人都向宋廷纳币称臣,像李世民时期那样称宋朝的皇帝为天可汗。书生亦当万户侯,过“笑拥白玉姬,醉驼黄金鞍”的军旅生活该是何等豪迈。[3]149
其后,王禹偁从滁州移知扬州,上《应诏言事疏》,希望皇帝“谨边防,通盟好,使辇运之民有所休息”;“减冗兵,并冗吏,使山泽之饶稍流于下”;“艰难选举,使入官不滥”;“沙汰僧尼,使疲民无耗”;“亲大臣,远小人,使忠良謇谔之士知进而不疑,奸俭倾巧之徒知退而有惧”。[4]162这个奏疏是对《御戎十策》政论思想的凝练,是王禹偁平生最重要的政论,最足以代表其政治思想。奏疏上达后,王禹偁被召回朝,第三次担任知制诰,替皇帝起草诏令。
咸平元年(998)岁除日,王禹偁再次被排斥,出知黄州(今湖北黄冈)。由于各地不断爆发农民起义和士兵暴动,王禹偁在咸平三年(1000)又上疏言事,迫切要求真宗“改辙更张,因时立法”;呼吁加强各郡县的地方武装力量。[4]192咸平四年(1001)春,王禹偁离开黄州,转赴蕲州任知州。五月十七日,四十八岁的王禹偁卒于任上。朝廷追赠其为礼部尚书,无谥。
王禹偁少年贫穷,及第后又多年为州县官,对民间疾苦有很多了解。面对着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日益激化的局势,他站在改革派的立场,提出了一系列的变法主张。但他的变法主张仅仅局限于理论倡导,难以有具体实践,响应者更少,因而影响力相对要小得多。即使是这样,王禹偁仍不愧为北宋政治改革派的先驱。
到了宋仁宗时,范仲淹(989—1052)等人进行的“庆历新政”(1043—1044),其基本内容大多还是王禹偁所提出的那些问题。此时,距离王禹偁去世已经40来年,宋王朝统治下的社会矛盾更加尖锐,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冗兵资费加倍,民族矛盾扩大。
激烈的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交织在一起,震动了宋廷。仁宗下令三馆臣僚上书讨论朝政,并随时听候召对。时任权同知太常礼院的欧阳修上奏《准诏言事上书》。
欧阳修天圣八年(1030)中进士。景祐元年(1034)任馆阁校勘,两年后因替被贬的范仲淹申辩而被外贬夷陵。欧阳修在夷陵曾上《原弊》,推究宋朝弊政的根源,揭露国家所面临的种种弊端,提出挽救弊政的关键措施。这些议论,是欧阳修日后积极参与“庆历新政”的思想基础,也是他为即将问世的“庆历新政”作舆论准备。接着,欧阳修又上奏《本论》三篇,针对宋王朝近百年积弊,依据儒家“饰礼乐、兴仁义”的主张,提出补偏救弊的具体措施。
庆历三年(1043),范仲淹、富弼向仁宗皇帝上疏《答手诏条陈十事疏》,列出了此时此刻亟需解决的十项改革内容: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覃恩信、重命令。欧阳修等人也纷纷上疏言事,宋仁宗大都予以采纳,并渐次颁布磨勘新法、任子新法等,一一实施。
“庆历新政”一经颁布,就遭到了当时天下所有权贵阶级的联合抵制,此时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读书人,他们皆反对范仲淹的改革。因为这些改革触及到了他们的根本利益。朝廷权贵、冗员冗官和读书人,是当时朝廷的统治基础,他们没有一个人支持新政,新政自然难成。
庆历五年(1045)正月二十八日,范仲淹、富弼两位庆历新政的领导者被双双罢黜出京,次日,另一位新政领导者杜衍,也被赶出京城。二月初四,仁宗皇帝罢磨勘新法、任子新法,复行旧制。二十三日,仁宗下令废除科举新法,开始全面恢复旧制。自此,“庆历新政”正式宣告失败。
新政失败后,欧阳修上疏反对罢免范仲淹等事,加上其他牵连,亦被贬,外放知滁州。从此,欧阳修进入了“十年困风波,九死出槛阱”[6]134的外任时期。
在被贬外任的十年中,欧阳修初心不改,始终心忧天下,为政宽简,与民同乐。在滁州这样地僻物丰、民风淳朴的地方,他多予少取发动全城上千民工,在冬闲时修筑了滁州的城墙;为加强社会治安,他亲自督率操练民兵;由于大旱,他还亲自带领百姓在柏子龙潭前娱神求雨。按照这样身体力行的行政方略治理滁州,果然第二年就初见成效了。他先后写下了《丰乐亭记》《醉翁亭记》《游琅琊山》等大量诗文,阐明了自己的入世精神和出世情怀。
滁州与汴京远隔千山万水,但千山万水却挡不住那里的政治烟雾。庆历七年(1047)六月,汴京沉渣泛起,称石介诈死,正在阴谋组织叛乱,朝廷再次下令查核石介死活实情。石介也是天圣八年进士,与欧阳修同年。庆历四年(1044)因为创作《庆历圣德颂》,得罪守旧大臣夏竦。即使病死,夏竦之流并不放过他,更想通过诬陷他进而迫害范仲淹、富弼等人。[6]141
其间,欧阳修重新展读《徂徕石先生集》,一次次为石介忠勇的正气所感染,奋笔写下了三百五十言的五古长诗《重读徂徕集》。这是欧阳修在滁州创作的最长的古风,极力称赞石介的高尚人格、忠义精神,坚信他的冤屈一定会平反昭雪。二十一年后,石介得以下葬,欧阳修撰《徂徕石先生墓志铭》,其中称道:“道之难行兮,孔孟遥遑;一世之屯兮,万世之光。”[7]779在扬州任上,欧阳修一如既往,推行宽简政治,将繁忙的公务日清月结,仅仅三个月时间,就把喧噪的衙署治理得如同僧舍一样宁静。他在平山堂前手植垂柳一株,人称“欧公柳”,至今还为人称道。
至和元年(1054)五月,欧阳修回到阔别十年的汴京。仁宗任命他为流内铨。这个官职虽然品位不高,但掌管九品以上的官职选调,事关大局。
欧阳修刚上任,就递呈了旨在为孤寒者排除入仕障碍的《论权贵子弟冲选人札子》,指出“近年选人倍多,员阙常少”。由于粥少僧多,贫寒子弟“得替住京,动经年岁”。好容易补得一个实缺,又“多被权贵之家将子弟亲戚陈乞,便行冲改”。[7]1632已注授的,且令待阙;才到职的,即被对移。只图权贵子弟自己利便,全不问贫寒子弟方便与否。针对这班权贵子弟胡乱挤占贫寒子弟出缺机遇的现象,吁请朝廷严加控制。这个建议很快得到仁宗俞允。对照“庆历新政”澄清吏治的改革方案,这无疑是吏治改革的再出发。
权贵们顿时愤然,轩然大波随即而起。他们通过伪造请汰内臣的奏章,利用宦官杨永德进谗,说欧阳修徇私袒护胡宗尧。仁宗对欧阳修的信任动摇,准备打发他出知同州。经吴充、范镇等极言力谏,仁宗才回心转意。面谕,任命欧阳修为翰林学士兼史馆修撰,勾当三班院,具体负责武臣的考课及拟定差遣事务。
从此一例可见,欧阳修回到朝廷后,依然不改改革初衷。
其后,欧阳修仕途顺遂。嘉祐二年(1057)正月知礼部贡举,主持科举考试,为国家选取了苏轼等英才。第二年,朝廷命他以龙图阁学士权知开封府。到了嘉祐五年(1060)十一月,朝廷又任命欧阳修为枢密副使,就是枢密院的副长官。枢密院作为宋朝的最高军事机关,掌管军务边防,出纳机密命令,与中书省合称“二府”。第二年闰八月,欧阳修改官参知政事,进封开国公。这一来,欧阳修备位二府,政治地位空前提高,迎来了他政治生涯的高光时刻。作为“庆历新政”的参与者,从仕途发展的角度说,他是一位成功的归来者。
熙宁四年(1071),欧阳修得以太子少师致仕,住颍州。翌年逝世,享年六十六岁。累赠太师、楚国公,谥号“文忠”,世称“欧阳文忠”。
其后的有宋一代,欧阳修的政治影响力,一直都在延续。这一点,是同样作为改革者的王禹偁是难以望其项背的。可见同为政治革新人物,他们的改革实践和政治建树是不同的。
二、同倡诗文革新运动,但创作成果及对后学影响不同
“放达有唐惟白傅,纵横吾宋是黄州”,这是宋初著名诗人林逋评价王禹偁的句子,他是把王禹偁和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相提并论。胡仔也在《苕溪渔隐丛话》中说:“国初沿袭五代之余,士大夫皆宗白乐天诗,故王黄州主盟一时。”[5]243,246
在学习白居易平易写实、明白晓畅的诗风的同时,王禹偁也宗法杜甫,“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子美是前身”。[3]85他实践白居易“歌诗合为事而作”的主张,开宋诗革新的先声。他的《对雪》《感流亡》《竹鼹》以及其后的《对雪示嘉祐》歌行,不独勇于揭示现实,而且严于针砭自身,继承和发扬了杜甫《三吏》《三别》与白居易的《秦中吟》《新乐府》的现实主义精神,纵观宋人诗集中,是很少见到的。在贬谪滁州任上,他写的《唱山歌》《黑裘》以及《立春日细雨》《种菜了雨下》《秋霖》等,都不尚雕饰,务去华侈,从生活实际出发,选用清新朴素的语言,形象生动,使作品产生平易朴实的艺术效果。
对晚唐五代以来浮薄诗风,王禹偁是极力批判的。“君不见近代诗家流,胡为蹇滞多穷愁。……可怜诗道日已替,风骚委地何人收?”这里的“诗道”,是指《诗经》《楚辞》的“古道”。王禹偁的诗歌继承了《诗经》《楚辞》借香草美人、贞虫巧鸟以抒情言志的传统,故多比兴之作。贬谪中,他常以比兴写心志,抒心志,发感慨,摹困境。他滁州任上诗作中,状品德高洁,或以香草江蓠为喻:“罢直金銮领一麾,依前憔悴咏江蓠。”或以竹自况:“东院与西亭,翛翛风弄竹”。在商州任上,也曾以松柏自比:“松柏寒仍翠,琼瑶涅不淄。”[3]16,132,147,46
在滁州任上,王禹偁还写了《啄木歌》《秋莺歌》《淫雨中偶书所见》《闻鸮》等诗作,这些看似写滁地动物的诗作,其实都有隐喻或寓言性质。《啄木歌》以啄木鸟啄木食虫为喻,希望执法官斩杀朝中的奸佞。《秋莺歌》是一首寓言诗。诗中揭露了具有莺舌的佞臣对忠良的陷害,对得不到信任的忠良表示同情。《淫雨中偶书所见》表现了王禹偁敏锐的观察力,春天的急雨中,诗人不能上琅琊山,看到庭院里蚯蚓爬出,互相打斗,风起云涌。忽然有山禽飞下,“长嘴啄深库”,将蚯蚓全部吞食。“嗟嗟彼群小,倾夺事匪一”。诗人以自然界的弱肉强食比喻社会的摩肩擦背、你争我夺,揭露封建社会群小互相倾轧的现实。《闻鸮》是通过对鸮(猫头鹰)叫声的描写,想到“嗟嗟汉贾谊,年少谪南荒。”贾谊因被贬,以猫头鹰为题材,写下了《鵩鸟赋》以自慰。他慨叹人生多艰,自己以直道报国而无法谋身,一再遭贬,前途渺茫。因而希望“何当解印绶,归田谢膏粱”[3]161,155,与家人共度清苦的日子。
《闻鸮》中退隐归田的理念,是王禹偁滁上诗歌的重要主题。这一主题在很多作品中频频出现。“不作归耕计,何阶望致君。”(《身世》)“出坐两衙皆勉强,此心长在水云间。”(《为郡》)“自笑不归田里去,谩将姓名挂朝端。”(《自笑》)“为郎身渐老,自笑不归山。”(《滁上谪居》之一)“林泉何处好,终卜挂吾缨。”(《滁上谪居》之四)“况我屡迁谪,行采耕桑讴。”(《黑裘》)[3]133-136,140,152
这一主题表达最炽烈的,是至道元年写于滁州的《北楼感事》。北楼是唐代谪居滁州的李德裕建立的怀嵩楼。诗作表达了对名相李德裕的缅怀和追思。称赞了李德裕的大略雄才,感慨李德裕的命运多舛和谪死南荒。并为李德裕的“功成又名遂,不退将安之”深为叹息。联想到自己的再度谪宦,王禹偁并不觉得委屈,且表示“五十拟归耕,何必悬车期”,为自己归隐田园规定了期限。并发誓说:“归欤复归欤?无忘北楼楼。”[3]142只可惜,诗人只有四十八岁寿考,竟不能践履自己五十归耕的初衷。
类似于《北楼感事》这样带有一些自传性的长诗,还有《谪居感事》等。《谪居感事》是王禹偁第一次被贬商州所作,一百六十韵,八百字。这是一首五言排律,其受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影响很显著。诗作述其生平,兼言其志,可说是其前半生的总结。诗情跌宕起伏,叙事与抒情有机地结合,是古代叙事诗中的精彩篇章。
王禹偁也是一位山水达人,每到一处任职,都会首先了解当地的山川风物。他一到滁州,就翻阅唐朝时留下来的一部叫《图经》的书,司马睿等所留下的古迹遗址以及滁州山川胜景,都记录在《图经》之中。在了解滁州山川胜景的基础上,他写下了《八绝诗》。这也是他在滁州重要诗作。诗中所描写的景物在王禹偁知滁时都存在,而到了欧阳修,即有变化。《方舆胜览》载:“庶子泉在琅琊山宝应寺,唐李幼卿守滁州。今有庶子泉。……欧阳永叔云,右庶子泉铭,李阳冰撰并书。庆历五年,余自河北都转运使贬滁阳,屡至阳冰刻石处,未尝不徘徊其下。庶子泉昔为流溪,今为山僧填为平地,起屋其上,问其泉,则指一大井曰:此庶子泉也。可不惜哉!”[3]140
纵观宋初太祖、太宗、真宗开国三代,王禹偁一扫唐末五代颓靡的诗风,于诗坛,无疑是领军人物。
宋代古文运动“倡始于柳开,见效于王禹偁,完成于欧阳修”。[8]有鉴于唐末五代以来的颓靡纤丽文风,宋初柳开以继承韩柳古文运动为己任,宣扬文道合一,强调道对于文的决定意义,一定程度上打击了宋初浮靡的文风。但他的古文未能密切联系实际,有辞涩言苦的特点,影响不大。[9]王禹偁是和柳开同时反对颓靡纤丽文风的,他鲜明地提出自己的古文主张,以六经为旗帜,和柳开一样,强调取法韩愈、柳宗元,并在具体的实践中创作了大量古文。在他的一些书、序之中,他的古文主张有系统性地呈现。早在宋太宗淳化元年(990)所撰《送孙何序》中即高度评价孙何文章“皆师戴六经”“落落然真韩柳之徒也”。在滁州所作的《答张扶书》中,详细陈述自己的文论。
夫文,传道而明心也。古圣人不得已而为之也。且人能一乎心至乎道,修身则无咎,事君则有立。及其无位也,惧乎心之所有,不得明乎外,道之所畜,不得传乎后,于是乎有言焉。又惧乎言之易泯也,于是乎有文焉。信哉,不得已而为之也。[3]247
王禹偁的这段话说明了三层意思:古文是用来传道明心的,是古代圣贤的立言工具,“文”的作用也是很重要的。“明心”与“有文”的观念是核心。此处言“明心”,不同于“传道”。这其实与一味强调载道的韩柳以及韩柳的后继者柳开是不同的。这就赋予古文新的表现内容,从而不再仅仅把古文看作载道的工具。“有文”的认识源于孔子所说的“言之不文,行之不远”,这和柳开几乎将文和道对立起来的观点也是大不一样的。王禹偁关于古文应“传道”“明心”“有文”的观点,即对传统观念有所继承,又有其思想的创新。滁州任上,王禹偁所作的《答郑褒书》《答黄宗旦书之二》《答张扶书》《再答张扶书》《送丁谓书》是其古文革新理论的集中体现。
关于古文写作,王禹偁提出了以下方法:其一,意不常,语不俗。这是在《送丁谓书》一文表现出的,是王禹偁对文章立意和语言方面的重视。其二,句易道,义易晓。这是王禹偁在《答张扶书》中提出的主张。王禹偁取韩愈“文道合一”“气盛言宜”“务去陈言”“文从字顺”的标准,作品不仅思想性和艺术性强,而且语言也流畅明白。其三,词理雅正,议论求是。这在《答黄宗旦书》中,有具体论述。词理雅正是指语言古雅、秀美,议论求是指为文论史必须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其四,辅之以学,助之以气。要求为文者要有足够的学养,要加强学习。这个观点也是在《答张扶书》中提出的。
王禹偁散文名篇很多,《待漏院记》《黄州新建小竹楼记》《吊税人场文》《唐河店妪传》《录海人书》等,不胜枚举。
《待漏院记》是作者的一篇重要政论。它以强烈的对比,有力地论述了宰相的重任在勤于政,慎于政。文章深入浅出,富有说服力。《黄州新建小竹楼记》通过筑楼的描写,表现了作者被贬后恬淡的生活情趣和幽居山林的自适心情。同时,也流露出宦途失意的愤懑与不平。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载:王安石曾称“《竹楼记》胜欧阳公(修)《醉翁亭记》”。《吊税人场文》无论从立意和结构安排都与柳宗元的《捕蛇者说》高度相似。它以虎搏人为喻,揭露统治阶级对人民搜刮与榨取。指出“虎之搏人也,止于充肠。官之税人,几于败俗”。[3]263,222把苛政比作猛虎,古已有之;但把税人场与虎相比,确是作者的独创。行文也是先叙事再议论,由此可见王禹偁在向前人学习上广泛涉猎、不拘一格,这在北宋初期的作家中是不多见的。《录海人书》是一篇寓言,与晋代陶渊明《桃花源记》具有同样的理想,反映了中国封建社会士大夫乌托邦理想。
王禹偁的骈文和辞赋亦是其散文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王禹偁虽大力倡导古文,但由于宋初诗赋取士风气的影响以及作为制诰名臣的身份,他还是创作了不少四六名篇和各类辞赋。王禹偁的四六文主要包括各类诏令和表奏。如在滁州所作的《滁州谢上表》。辞赋创作主要有:论政赋、咏物赋以及抒情言志赋。《籍田赋》《园陵犬赋》《三黜赋》等是其中的名篇。
欧阳修为北宋诗文革新领袖,他在变革文风的同时,也对诗风进行了革新。王禹偁去世不久,宋真宗景德二年(1005),《西昆酬唱集》出,集中缀辑杨亿与刘筠、钱惟演等17人唱和诗248首。集中诗作大多题材狭窄,思想内容贫乏空虚、脱离社会现实、缺乏真情实感,但因作者皆为高官,在当时影响很大,学子纷纷效法,流行四十年。欧阳修走上文坛时,西昆体诗歌正在风靡,他用创作实践来扭转西昆体脱离现实的不良倾向,表现了他诗文革新的最初自觉。他重视韩愈诗歌,其在《六一诗话》中云:“资谈笑,助谐谑,叙人情,状物态,一寓于诗而曲尽其妙”,并提出了“诗穷而后工”[6]411的诗歌理论。
在欧阳修的诗作中,《食糟民》揭露了种粮农民只能以酒糟充饥的不合理现实,《边户》描写了宋辽边境地区人民的不幸遭遇。这些都是以社会现实为题材的作品。欧诗中更重要的内容则是表现个人的生活经历或抒发个人的情怀,以及对历史题材的吟咏等。由于他的这类诗篇多含有很深的人生感慨与西昆体的同类诗作有本质区别。例如滁州所作的《画眉鸟》:“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前二句生动描写画眉鸟纵情活跃的情态,末二句以“金笼”“林间”对举,升华出理性的思考,直接道出自由之可贵,富于理趣,分明是独特的宋人格调。又如《戏答元珍》,意脉绵密,情致完足,可说是继唐诗之后,蹊径独辟之作。在滁州所作的《丰乐亭游春三首》《别滁》等,亦不乏清丽秀美、情韵隽永。
与近体诗相比,欧阳修的古体诗更有特色,成就也更大,尤以七古为最。清王士禛尝谓:“宋承唐季衰陋之后,至欧阳文忠公始拔流俗,七言长句高处直追昌黎,自王介甫辈皆不及也。”[10]滁州所作《永阳大雪》《菱溪大石》,均流利至深,英伟挺拔。而《赠沈遵》《洗儿歌》《盘车图》等,于散漫中求整齐,舒卷自如,凸现出峻拔豪放的风格。
欧阳修散文是其成就最高的文学形式,文备众体,因物命意,各极其工,具有多样、婉转、气势雄浑的特点。议论文、叙事及抒情散文等均变化多端,开阖自如,富于内在节奏感与韵律感。
欧阳修的议论文大部分以国事民生为主。观《欧阳修全集》,庆历三年(1043)三月至同年年底,仅十个月,他递呈的札子就有近70篇,月约达七篇左右。作为政治家的欧阳修,他的政论如《与高司谏书》《论杜衍范仲淹等罢政事状》《朋党论》等等,都富于现实的针对性。在《与高司谏书》中,他谴责当时担任谏官的高若讷,在范仲淹被贬时不但不敢为范仲淹说一句公道话,反而迎合附和当权贵者,他说这是“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的行为。这篇文章形式上虽为书信,却写得从容不迫,文辞婉转但又犀利无比,嬉笑怒骂皆成妙文,为后世许多谴责性杂文做了很好的示范。
《朋党论》的写作也是针对当时的政治斗争。范仲淹、韩琦等革新派执政之后,保守派的代表人物夏竦制造舆论攻击范仲淹等革新派为朋党。欧阳修这篇文章首先划清“君子之朋”和“小人之朋”,针锋相对地提出“小人无朋,唯君子有之”,而后以大量的史实说明国家兴亡治乱和朋党的关系,义正词严,反复委婉而又思理流畅,令人感奋。
其史传散文如《新五代史》和《新唐书》“本纪”“传”“志”“表”“考”的序、赞,也都从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入手,引出不少发人深思的论断,寓有现实的诤谏意义。对这些政论和史论,苏轼在《六一居士集序》中称赞说:“言简而明,信而通,引物连类,折之于至理,以服人心。”
欧阳修的叙事散文皆言之有物,如《丰乐亭记》对滁州的历史故事、地理环境乃至风土人情都作了细致的描写。又如《泷冈阡表》,追忆父母的嘉言懿行,细节描写细腻逼真,栩栩如生,这种效果绝不是虚言所能达到的。欧阳修的散文往往有很强的感情色彩,《释秘演诗集序》寥寥数笔,释秘演、石曼卿两位奇士豪宕磊落的性情和落魄不偶的遭际已跃然纸上,而作者对两人的敬重惋惜之情以及对时光流逝、人事变迁的感慨也洋溢于字里行间,感人至深。
在欧阳修笔下,散文的实用性质和审美性质得到了充分彰显,散文的叙事、议论、抒情三种功能也得到了高度的有机融合。欧阳修的语言简洁流畅,文气纡徐委婉,创造了一种平易自然的新风格,在韩文的雄肆、柳文的峻切之外别开生面。例如《醉翁亭记》,语言平易晓畅,晶莹秀润,既简洁凝练又圆融轻快,毫无滞涩窘迫之感。深沉的感慨和精当的议论都出之以委婉含蓄的语气,娓娓而谈,别开生面。全文连用21个“也”字,一唱三叹,气韵生动。这种平易近人的文风显然更容易为读者所接受,具有广阔的发展前景,其后宋代散文的发展历程就证明了这一点。
滁州所作的《梅圣榆诗集序》《菱溪石记》《偃虹堤记》《送杨寘序》等诸文,都具备上述特色。
欧阳修对散文文体的发展也作出了很大的贡献。他的作品体裁多样,各得其宜。除了古文之外,辞赋和四六体也是他擅长的文体。其名作如《秋声赋》,既部分保留了骈赋、律赋的铺陈排比、骈词俪句及设为问答的形式特征,又呈现出活泼流动的散体倾向,且增强了赋体的抒情意味,对文赋形式的确立具有里程碑的意义。欧阳修对四六体也进行了革新,常参用散体单行之古文笔法,且少用故事成语,不求对偶工切,从而给这种骈四俪六的文体注入了新的活力,他的《上随州钱相公启》《蔡州乞致仕第二表》等都是宋代四六中的佳作。
作为诗文革新运动的领导者,欧阳修散文创作的成就与其正确的古文理论相辅相成,开创了一代文风。他领导的北宋古文运动,结束了骈文南北朝以来长达六百年的统治地位,为以后元明清九百年间提供了一种便于论事说理、抒情述志的新型文体。欧阳修也成为一代文章宗师。由于他在政治上的地位和散文创作上的巨大成就,使他在宋代的地位似于唐代的韩愈。他荐拔和指导了王安石、曾巩、苏洵、苏轼、苏辙等散文家,对他们的散文创作产生过很大影响。他的平易文风,一直影响着历代文坛。
就诗文而论,王禹偁的诗文开北宋诗文革新先河,诗歌创作,尤其滁州诗歌创作,成就是大于欧阳修的。至于散文,欧阳修的成就是远远超越王禹偁的。
欧阳修的影响力,还来自他修撰《新唐书》,以及多年来坚持著述的《新五代史》。王禹偁虽然做过史官,但没有史著留存。
至和元年(1054),欧阳修回归朝廷时四十八岁。他比王禹偁多活了十七年。十七年间,他不但两做知举官,擢拔了苏轼、苏辙、曾巩等文才,还修撰了《新唐书》,在诗文创作上更继续发扬光大。《相州昼锦堂记》《秋声赋》《泷冈阡表》等著名散文都出自这一时期。加上滁州创作的《醉翁亭记》《丰乐亭记》等,共有十篇入选《古文观止》,而王禹偁入选《古文观止》的,只有《待漏院记》和《黄州新建小竹楼记》。命运不济,天不假年,让王禹偁功业、文章都止步不前,影响力自然收缩。
从诗文革新的角度说,王禹偁、欧阳修同为北宋文坛领军人物,但王禹偁的追随者孙何、张扶等人,与欧阳修的追随者苏轼、曾巩等文学成就无法相比,也造成了二人的影响力不同。
三、结语
“二贤”王禹偁和欧阳修在一千余年的历史中,各自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因为自身诗文创作和政治修为的原因,欧阳修的影响力显然大于王禹偁。对于滁州的宋文化来说,撇开武力征伐的赵匡胤不论,王禹偁是最早的播火者。滁州人对于他的贡献,显然没有给予应有的重视。历史如此,现实更是如此。这一点,应引起方方面面的关注,及早开展王禹偁与滁州的专题研究,擦亮王禹偁的光芒,让“二贤”珠璧同辉,让文化滁州更具厚重感和丰富性。
[参 考 文 献]
[1]
苏轼.苏轼文集[M].长沙:岳麓书社,2000:579.
[2] 刘德清.欧阳修传[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1996:116.
[3] 王延梯选注.王禹偁诗文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
[4] 徐规.王禹偁事迹著作编年[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5] 潘守皎.王禹偁评传[M].济南:齐鲁书社,2009.
[6] 黄进德.欧阳修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
[7] 欧阳修.欧阳修全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1.
[8] 漆侠.宋学的发展和演变[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13.
[9] 游国恩.中国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17.
[10] 王士禛.带经堂诗话:卷四·七言诗凡例[M].戴鸿森,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239.
责任编辑:李应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