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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与少数民族题材长篇小说的批评标准变迁

2024-01-03杨云超

创作评谭 2023年6期
关键词:茅盾文学奖评奖获奖作品

杨云超

提及少数民族题材文学的评奖,最著名的当然是自1981年始设立的骏马奖。不过骏马奖的作品评选条件关注的是作(译)者的少数民族身份,目的之一是鼓励少数民族作家富有独特风格的文学创作(翻译)。而我们这里讨论的“少数民族题材文学”则是落脚在作品的内容层面是否直接关注、反映着少数民族人民的生活与发展问题。在茅盾文学奖这个长篇小说最高荣誉奖项的流脉中对它进行把握,则是在探讨少数民族题材的长篇小说,在何种意义上可以在题材之林中跻身民族一流、绽放多民族和谐繁荣的绚烂花朵。“意义”的确定,正隐含在对其批评标准的嬗变当中。这种历时性的嬗变显现着多民族文艺和谐繁荣的进步之影,也寄托着伟大时代对少数民族题材优秀文艺的强烈呼唤。我们选择以三部茅盾文学奖获奖的少数民族题材作品《穆斯林的葬礼》(霍达,第三届)、《尘埃落定》(阿来,第五届)、《额尔古纳河右岸》(迟子建,第七届)为中心,在文学评奖与批评标准的视阈下对这个问题展开讨论。

刘俐俐曾提出“两种文学批评标准”和与之对应的两套话语主体:一是文学评奖的批评标准,话语主体是政治家,是一种“选拔评价”;二是一般文学批评标准,话语主体是文学理论工作者,是一种“品质评价”。[1]而我们这里所要討论的正是前者。一般而言,以文学理论工作者为主体的“品质评价”被认为是更加纯粹和专业化的,而与之相对的“选拔评价”则因其政治性的主体身份而受到怀疑。但这种偏见往往来源于对“选拔”的一种过度意识形态化的理解。事实上评奖制度中的批评标准往往也是政治家和理论工作者共同合作的结果,对其考察往往能够发掘出一种主流话语演变的方式—对此,丛治辰的论文《茅盾文学奖的“表”与“里”—以茅盾文学奖评语及授奖辞为中心》就曾将评语/授奖辞作为一种有意味的“表象”来研究。我们这里将发挥这种观点,从“泛读”转为“细读”,除了咬文嚼字的揣摩,更离不开对评语“间性”的探寻:单就茅盾文学奖的评选而言,当届的多部获奖作品共同构成了一个集合性的大“文本”,官方出具的批评话语往往既针对某一部作品,又涵摄着大“文本”这个整体。我们以下探讨的,正是少数民族题材长篇小说,正是在获奖作品集合的序列当中被评奖官方所“观看”的、有侧重的视点。

作为以遴选优秀长篇小说为标准的奖项,茅盾文学奖天然地偏爱具有史诗品性的现实主义叙事,似乎史诗特质即是长篇小说写作的最高标准。但显而易见,针对茅盾文学奖本身的种种质疑,大多都指向这种品评标准的偏狭性,或者说是“史”和“诗”的脱节性:“坦白地说,除了《白鹿原》具有一点史诗的迹象之外,所有获奖作品都毫无史诗气息……只不过是在取材上选择了一些重大历史事件和人物,即具有‘史’的意味或者说是沾了一点‘史’的便宜,而并没有完成‘诗’的升华。”[2]在这里,洪治纲心目中的史诗标准可以概括为:对历史本质的深刻穿透力、具有独特而丰富的艺术发现、驾轻就熟的凝重的话语流程—那么从这种标准出发所展开的“无边的质疑”当然不无道理。

《穆斯林的葬礼》作为洪治纲所观照的前四届“茅奖”作品中,唯一一部以少数民族(回族)生活历史为核心的小说,它在本届的系列作品中被“观看”的视点显得尤为重要。相比于前两届来说,第三届“茅奖”由于评奖时间范围拉长,评委会也发生了较大的人事变动,评选出的作品数目达到了七部十二册(含“荣誉奖”),创下历史高峰,但是“价值取向似乎仍集中在对现实主义审美原则的维护和对‘史诗性’审美品格的强调上”[3]。由于早期的“茅奖”并没有为获奖作品统一编撰授奖辞,因而我们只能在官方权威纸媒当中挖掘所谓“选拔评价”的基本要素。也正是在批评话术的细微差别当中,话语的差异得到彰显。《人民日报》1991年3月30日的要闻《茅盾文学奖梅开三度》以寥寥数笔的点染勾勒了几部获奖作品的独特风格:其中《穆斯林的葬礼》被认为是“展示穆斯林家族60年间命运变迁”,“表现出细腻的艺术功力”。而其他几部获奖作品中,两部历史小说《少年天子》《金瓯缺》“既注重于历史的真实,又富有很强的文学性”;生活写实小说《平凡的世界》《都市风流》“全景式又深层次地反映了农村和城市改革的深化”;革命题材小说《第二个太阳》“在描写革命战争的历程时,强化了抒情的因素”[4]。这种新闻式的“一句话批评”也涵盖着一种倾向性。除了对两部生活写实小说只提到了其历史反映效能之外,对其他几部都兼顾了历史深度与美学维度—但是对于历史深度与美学维度何者为第一性的问题,在话语的体味间显现出微妙的不同:对两部历史小说的批评中历史与美学基本参半;对《第二个太阳》的批评则以“革命战争历程”的历史原型为基质,以“抒情因素”为“佐料”;对《穆斯林的葬礼》的批评重点也在于“展示穆斯林家族60年间命运变迁”—历史深度因素和对“穆斯林”身份的指认处于批评标准的上风。

而在获奖作品详细综述《热情讴歌民族精神和民族正气》中,《第二个太阳》与《穆斯林的葬礼》被有意味地安排在同一段落中对照批评—前者“革命激情中融会着普通人的人情和亲情,……在叙事内容上显得比较单薄,于是,作为补偿的便是它提炼出的情感的价值”;后者“清新流畅的叙述中自然地溶入了民族的、时代的和社会的多种色泽”。[5]不难发现,这篇综述其实在这种比照中强调了《穆斯林的葬礼》在叙事或美学上的独特意义,“民族的、时代的和社会的”只是作为被“融入”的一种色泽。而具体到小说本身,《穆斯林的葬礼》的情感脉络和“言情”笔法显得格外引人注目,而“三代穆斯林的葬礼”这个“被选中”的历史深度标志其实在作品的几个并不成功的关键转折点(如韩子奇死前说出自己不是回回的秘密)上被消解了,连霍达本人也曾这样表达,“我无意在作品中渲染民族色彩,只是因为故事发生在一个特定的民族之中,它就必然带有自己的色彩”[6]。所以,《穆斯林的葬礼》在文学评奖的批评标准上所显现出的,正是一种将“诗”阐释为“史”,或至少是将“诗大于史”阐释为“诗史参半”的整合需要,对它的评价标准因为其少数民族题材而在某种意义上被强制地置换了,并在许多不成功之处给予了宽容和优待—这也就是洪治纲所质疑的“诗史关系”的不恰当呈现。

洪文所观照的前四届“茅奖”序列尚未呈现出题材和技法的全面丰富性。如果说第三届的《穆斯林的葬礼》因其少数民族题材而被强套上了“史诗”的外衣,那么自第五届《尘埃落定》及之后陆续涌现的少数民族题材文学,则自在其批评标准上收获了更加深刻而准确的界定。第五届茅盾文学奖评委会委托了几位评委为获奖作品撰写评语,这更鲜明地标志着选拔评价标准的不断实体化、可视化。严家炎教授为《尘埃落定》撰写的评语如下:

《尘埃落定》借麦其土司家“傻瓜”儿子的独特视角,兼用写实与象征表意的手法,轻巧而富有魅力地写出了藏族的一支—康巴人在土司制度下延续了多代的沉重生活。作者以对人性的深入开掘,揭示出各土司集团间、土司家族内部、土司与受他统治的人民以及土司与国民党军阀间错综的矛盾和争斗。并从对各类人物命运的关注中,呈显了土司制度走向衰亡的必然性,肯定了人的尊严。小说有丰厚的藏族文化意蕴。轻淡的一层魔幻色彩,增强了艺术表现开合的力度。语言颇多通感成分,充满灵动的诗意,显示了作者出色的艺术才华。

这是藏族作者首部获得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7]

相比于其他几篇获奖作品如《长恨歌》《抉择》、“茶人三部曲”的评语,严家炎对《尘埃落定》的这段评语是由七个不甚连贯的句子构成的,更类似于在描述《尘埃落定》的七个特征。除了第一句是对小说的综合概括、最后一句单独成段是对阿来作为第一个藏族获奖者的指称,中间五句当中,前两句是在描述小说内容意义,后三句则看重作品的艺术技巧和文化意蕴。我们对句子数量的比较,并非是从任何庸俗统计学的意义上来作评者意图的索隐,而正是基于这段评语颇具意味的、强硬的断句模式来阐述一个基本事实—《尘埃落定》被肯定之处更多地落在其诗性维度。或者至少说,作为一部少数民族题材文学,它沒有单纯地被作为一种“史”的“风景和传奇”来经验,而其别具一格的“魔幻色彩”和“灵动诗意”被指认为开拓了艺术表现的力度。虽然第五届的评语依然保留着评者署名权,但作为被公开的一种评选效标,它也体现了一种倾向性:“茅奖”关注的是作品的什么?这也是对洪治纲那篇卓有影响的质疑文章的一种回应方式,即将诗性的、与艺术才华有关的因素纳入作品考核的重要标准当中。但这并不以牺牲那些“史”感的大叙事为代价,阿来创造的这种“民族史诗”可以说是创造了史诗的新形态,它不再以族群历史流脉的完整性为必然目的,而是达到了所谓“诗史的良性互动”[8]。这种历史叙事表现为封建土司制度不断衰落的趋向,而以罂粟花作为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灵媒。这同时也是“茅奖”所看重的:一方面,一个边缘化、非主流化的少数民族历史叙事带来的是一种异于汉民族大主流叙事或革命战争叙事的“震惊”和新鲜感,又体现一种“迟到”的寻根趣味;另一方面,讲述封建制度衰败、藏民不断获得中华民族整合意识的叙事又具有一种主流的政治合法性,符合政治家话语促进民族团结、国家统一的立场。而那些富有灵性的艺术技法是穿越沉重历史外壳、深入历史哲理层面的必要策略,那些象征表意的技术有意地退避了少数民族历史叙述中的敏感性因素,使得“史诗”既可以在安全的地带内被完整地讲述,又避免了洪治纲所谓作家自说自话的历史阐释模式。

2008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授予了另一部影响巨大的少数民族题材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不同于霍达、阿来的少数民族身份,迟子建并不因其汉族作家身份而使得笔下的鄂温克族人形象显得失真,反而是在“与鄂温克的坦诚对话”当中塑造出了更为真实的文学形象。评委会为小说撰写的授奖辞这样表达道:

迟子建怀着素有的真挚澄澈的心,进入鄂温克族人的生活世界,以温情的抒情方式诗意地讲述了一个少数民族的顽强坚守和文化变迁。这部“家族式”的作品可以看作是作者与鄂温克族人的坦诚对话,在对话中她表达了对尊重生命、敬畏自然、坚持信仰、爱憎分明等等被现代性所遮蔽的人类理想精神的张扬。迟子建的文风沉静婉约,语言精妙。小说具有诗史般的品格和文化人类学的思想厚度,是一部风格鲜明、意境深远、思想性和艺术性俱佳的上乘之作。[9]

令人瞩目的是,“史诗”这个令“茅奖”既频受关注又屡遭质疑的关键概念在这里被巧妙地转换为了一种新说法即“诗史”,并且“文化人类学的思想厚度”作为与“诗史品格”并列的一种特质而存在。这种“厚度”不同于《穆斯林的葬礼》的“民族时代社会的多种色泽”,也不同于《尘埃落定》的“灵动的诗意”,而是一种人类学意义上“地方性知识”的累加,即全息式地涵括区域或族群各个方面的文化属性,作为社会人类学的个案而带来某种“知识的增长”—“扩充对经验事实的认知与提出新的理论见解”[10]。这种“厚度”背后隐含的是“选拔评价”对少数民族题材文学的某种新认识:少数民族族群的某些边缘化处境不再作为“风景和传奇”来“被看”,也不再只是一股为艺术创新技艺提供魔幻笔法的泉流;其边缘性也不再是强硬的“现代化神话”的佐证品—少数民族本身的“少数”经验就是一个丰富的知识增长点,“现代”不能从鄂温克那里寻找任何优越感,因为他们的纯真、朴素、善良标志着“被现代性所遮蔽的人类理想精神的张扬”。第七届茅盾文学奖的反思特性是不言自明的:获奖作品《秦腔》《湖光山色》探讨的是城市现代化入侵乡村的悲剧性,《额尔古纳河右岸》则把“最后一个”族群的坚守寄寓为一种纯真人性在现代化面前的独立诉求。从这段授奖辞切入,我们可以发现,对于少数民族题材文学的评价问题已经基本跳脱出了“史诗”这个固执的框架,“诗”在这里已经化约为遒劲而精妙的笔力,而“史”则显现出长篇小说所应具备的气度:突出了“‘实体的’生活力量即自然力与民族的社会力量之间的冲突”,“赋予它们的主人公和情节以一种伟大的激情”[11]。“厚度”取代了“长度”,赋予了少数族群以一种全新的诉说视角:“顽强坚守和文化变迁”不一定是被裹挟的产物,而完全可以是一种抗争的姿态。这种抗争是面向现代化恶性因素的抗争,在全民族文化的层面上更是一种捍卫民族文化多样性的姿态。

对于繁荣和发展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艺的宏伟事业而言,茅盾文学奖无疑承担了其中一项至关重要的任务—“褒奖体现中国当代长篇小说思想和艺术高度的优秀作品”。在2023年3月14日修订的评奖条例中,“评奖标准”更是显现出以优秀文艺涵颂伟大时代的宏阔气象:“对于深刻反映时代变革、现实生活和人民主体地位,书写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作品,尤应予以关注。”[12]民族的伟大复兴离不开全国各族人民的紧密团结,时代精神的澎湃昂扬也离不开多民族文艺的百花齐放,将少数民族题材文学置于文学评奖的框架内讨论,既展现着其作为中华民族优秀精神财富的深刻意义,又在批评标准的嬗变中体现出一种民族文化关照与保护上的进步性。对于茅盾文学奖,我们不仅盼望更多少数民族题材优秀长篇小说能够通过文学评奖跻身中文写作的高峰,同时也盼望以更多有效而深刻的批评,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时代热潮中提升长篇小说在其中的影响分量—对此二者,我们都可以有更多的期待!

注释:

[1]刘俐俐:《文艺评论价值体系与文学批评标准问题研究》,《南京社会科学》2016年第12期。

[2]洪治纲:《无边的质疑—关于历届“茅盾文学奖”的二十二个设问和一个设想》,《当代作家评论》1999年第5期。

[3]洪治纲:《无边的质疑—关于历届“茅盾文学奖”的二十二个设问和一个设想》,《当代作家评论》1999年第5期。

[4]郭玲春:《茅盾文学奖梅开三度 〈平凡的世界〉等7部长篇小说榜上有名》,《人民日报》1991年3月30日。

[5]吴秉杰:《热情讴歌民族精神和民族正气—读第三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人民日报》1991年4月5日。

[6]霍达:《后记》,《穆斯林的葬礼》,十月文艺出版社,1988年,第748页。

[7]《第五届茅盾文学奖评委会委托部分评委撰写的获奖作品评语》,《文艺报》2000年11月11日。

[8]何瑛:《生逢其时的“另一种史诗”—从〈尘埃落定〉看第五届茅盾文学奖评奖》,《新文学评论》2013年第2期。

[9]《第七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中国作家网,http://www.chinawriter.com.cn/bk/2008-12-29/664.html。

[10]王富伟:《个案研究的意义和限度—基于知识的增长》,《社会学研究》2012年第5期。

[11][苏]波斯彼洛夫:《文学原理》,王忠琪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5年,318页。

[12]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茅盾文学奖评奖条例》,《文艺报》2023年3月15日。

(作者单位:厦门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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