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合：媒介中的中国元素改编策略

陈紫琼

近年，随着改编中国元素成为热潮，“接合”成为有效的改编策略。本文以《封神：朝歌风云》《王者荣耀》等为例，分析接合策略在电影、游戏、服装、短视频等多种媒介中的普遍性，通过分析文本的多样性、矛盾性，探讨接合策略的得失和背后的文化权力斗争策略。

一、接合策略在多种媒介中的普遍性

接合（articulation）理论由后马克思主义者拉克劳提出。斯图亚特·霍尔在批判继承的基础上，对其进行了系统阐释并引入文化研究。霍尔用拖挂式货车做比喻，它的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被可拆卸的装置连接为一体。接合就像这样，是在特定条件下将两个不同因素连接为一体的连接形式；但正如装置可拆卸一样，这种连接不是必然的、决定性、绝对的或者本质的。[1]在文化自信增强的背景下，以接合改编中国元素成为在多种媒介中具有普遍性的策略。中国元素与其他元素接合为一体，产生新的统一构造。

早在2019年，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以中国神话中哪吒的反抗故事接合好莱坞叛逆少年的成长故事。2023年，动画集《中国奇谭》以传统妖怪想象接合现代精神困境。电影《封神：朝歌风云》以中国的家庭亲情观念接合古希腊的弑父模式。电影《长安三万里》以高适、李白不畅的仕途接合当代青年难以跨越的阶层。

在电子游戏这一新兴媒介中，《王者荣耀》将中国历史、文学作品中的人物与对战竞技的游戏模式接合，也将其与西方人物接合在同一游戏中。

服装也是一种媒介。麦克卢汉认为媒介是人的延伸，并列出26种媒介，其中服装是“皮肤的延伸”[2]。2022年法国品牌迪奥疑似抄袭中国传统服装马面裙。事件之后，网络上出现了将马面裙与衬衫、T恤等现代日常服装上下接合的潮流，传达着争夺文化话语权的讯息。

随着互联网的发展，短视频成了日常生活中的重要媒介。更广泛的大众成为新的文化的创造者和传播者。接合策略因简单明了、易操作等优势被普遍使用。比如，变装视频就是将两种不同的形象前后接合，在丑和美、日常和隆重、现代和传统、中国和西方等的对比中产生陌生化效果，对前者的熟悉感变为对后者的新奇感，带来感官的刺激和情感的震动。这样的接合容易获得高点击量，其他人继而进行大量的模仿、再创造，接合策略在传播中获得更广泛的使用。

二、接合之得：内容多样性与创新性

在信息爆炸和全球化的环境中，中国元素所接合的内容具有多样性，同时，相较于之前的中国元素改编策略具有创新性。电影相比短视频、游戏等，具有内容丰富、内涵复杂的特点，从电影史的角度能够看出接合策略的发展变化。所以，这一部分通过分析电影《封神：朝歌风云》中的接合情况，来论述接合策略之得。

接合内容的多样性与创新性主要体现在三个层面上。第一，在视听等感官层面，丰富多样的中国元素被真实再现，不同时空的美学风格被接合为一体。大众对奇观的消费使电影追求真实、震撼的场面。但真实并不意味着完全还原历史真实，接合可以跨越时空以追求艺术真实。比如，《封神：朝歌风云》的视觉设计不局限于故事时间，而是将明代的造型元素，殷商时的图案、肌理和宋人山水画的色彩关系这三个时代的中国元素接合在一起，形成创作者所追求的符合神话史诗的视觉美学体系。[3]在听觉上，改编中国元素的电影既用多种中国古典乐器配乐，也会接合中西旋律，以产生贴合人物、故事的音乐。相比一些西方电影、中美合拍片中缺乏深层内涵的表层中国元素符号，近年的中国电影以丰富细节，建造了庞大且逼真的中国世界。这改变了之前迎合西方对中国“他者”想象的策略，以主体性建构具有创新性的中国美学风格。

第二，在叙事层面，以中国传统故事为主体，潜在接合好莱坞叙事结构。大卫·波德维尔在《好莱坞的叙事方法》中指出三幕结构“被认为是针对大众市场的影片的最佳设计形式”[4]。将《封神：朝歌风云》与之对照，发现它们之间虽不完全一致，但有诸多类似之处：第一幕为英雄面临的问题和承担不可撤销的行动—姜子牙需持封神榜救苍生；纣王需祭天；姬发需弑父的任务虽出现较晚，但也是不可撤销的。第二幕为英雄的持续斗争，并多以“最黑暗的时刻”的降临而告终—姬发被迫面对纣王的最后一次机会即为杀自己的父亲。第三幕多为英雄与时间赛跑，直至问题解决—姬发骑马与紧随其后的追兵赛跑，最后成功还乡。相比于2006年电影《夜宴》以中国元素为壳子，生搬硬套西方故事，《封神：朝歌风云》立足中国故事，尽量保留武王伐纣原貌，暗合好莱坞经典叙事范式来确保商业成功。这对探索民族叙事尤其是史诗叙事的类型片来说，具有创新性。

第三，在价值观层面，接合中西、传统与现代等，并映照时代。《封神：朝歌风云》中突出“家”和父子兄弟之爱，这是中国传统集体主义的正面。台词“你是谁的儿子不重要，你是谁才重要”中对自我的追寻体现西方个人主义价值观。对于姬昌姬发父子关系的改编接合了中西，集体成为支撑个体追寻个性的后盾，两者和谐相处的现代性改编，符合大众在当下时代的愿望。相比于2023年张艺谋的电影《满江红》中虚伪、空泛的民族价值观，它用传统精神对西方价值观进行中国式改造，又用现代价值观进行当代改造，重视中国传统、现代价值观，有进步性。

三、接合之失：话语的矛盾性与文化的混杂性

虽然接合策略在中国元素改编中具有普遍性、多样性、创新性。但是霍尔指出：“不同实践之间的接合并不意味着它们会变成完全相同的事物，或者一方会溶化在另一方中。每一方都保留自身獨特的规定性和存在条件。”[5]所以接合而成的统一体内部的不同话语之间存在矛盾性。

深入分析《封神：朝歌风云》，可以发现因接合话语差异产生的多种矛盾。第一，父权中父与子的矛盾。电影改编自《武王伐纣平话》《封神演义》。原著因创作于封建时代，仍有儒家忠君思想，所以在处理忠孝的武王却弑君这一矛盾时，将弑君的责任归于其臣子。如今，封建王朝被暴力推翻，忠君思想无处可依，反封建的弑君革命具有天然的正义性。因而，改编后的电影去除了忠君与弑君的矛盾，取而代之的是弑父与爱父的矛盾。对古希腊弑父叙事的接合，使主人公姬发展现出弗洛伊德所说的“俄狄浦斯情结”。弗洛伊德认为男孩在早期对母亲充满纯粹深情，对于父亲，他们用以父亲自居的方式认同父亲；又在对母亲情感变强烈时，把父亲看作是他们的障碍。[6]纣王是姬发的英雄榜样，是体现他自我理想即超我的强大父亲。姬昌与姬发之间具有难以割舍的血缘亲情，则相当于他投注情感依恋的母亲。他与纣王的矛盾是父权制中子与父的矛盾。所以，姬发杀纣王，回到姬昌身边，类似俄狄浦斯弑父娶母。不过，姬昌是他生理学上的父亲，掩盖了电影所推崇的爱父价值观与弑父行为的矛盾，也掩盖了集体主义与个体主义的矛盾。此外，弑父者纣王是恶的代表，爱父者姬发是善的代表，在某种程度上暗含西方性恶论与中国性善论的斗争，善的胜利宣告了中国古典价值观在中国人心中的地位。

第二，父权与女权的矛盾。电影对妲己形象进行了较大改编。原著中，狐狸精妲己妖性本恶，是促使纣王残暴、商朝灭亡的罪魁祸首，这体现了“女祸论”的思想。改编后，电影中罪恶的源头为野心家纣王。从使女性摆脱祸国的罪名这点上来看，妲己形象的改编具有一定进步性，仿佛是在争取女性权利。但在电影中，纣王的父权变强，妲己实际上是实现纣王欲望和捍卫父权的工具。妲己由狐妖灵魂和人类女性身体两部分接合而成。狐妖灵魂具有不懂善恶，只求生存的动物本性。所以妲己本质上是动物。但是工具化策略使它具有愿为报恩而死的崇高之心。它的灵魂动物化用以满足纣王权力欲望，女性躯体物品化用以满足纣王的身体欲望。纣王在利用完妲己之后计划杀之，但妲己以满足他的长生欲望为条件来求生存，这体现了妲己的工具属性。因此，妲己并不算是人，更不是女性，也不具有女性主体意识，和女性相关的只有作为欲望工具的身体，体现女权思想也就无从谈起了。

第三，女性凝视与男性凝视的矛盾。凝视作为一种观看方法，背后隐含着权力运作和欲望投射。劳拉·穆尔维在《视觉快感与叙事电影》中指出，大量电影为观众营造一种隔离的感觉，男性在主动观看被动的女性的过程中满足自己的窥淫癖和物恋观看癖。[7]在《封神：朝歌风云》中展现了两种性别的身体，形成两类四种凝视：女性主体凝视女性和男性客体，男性主体凝视女性和男性客体。电影对男女客体采取了不同的形象和镜头语言。妲己被妖附体后，身上厚重的华服变为宽松且一定透视效果的薄衫。薄衫的隔离形成偷窥的条件，白皙的腿和胸口时不时裸露出来，镜头随着身体移动并进行部位的聚焦。观者在黑暗中获得偷窥特权，成为凝视的主动控制者，在某种侵犯中获得视觉快感。而质子们在舞蹈时，上半身裸露且无遮挡，主动以黝黑的皮肤和壮实的肌肉展现男性的强势力量，镜头多为全景并以人物脸部为中心。观者不处于权力高位，是被动观看，难以进行主动凝视。父权制使女性处于被偷窥的境地，又避免男性处于同种处境。但是，在电影的跨媒介传播中出现了新变化。姬发下跪时因穿肉色裤子，乍一看像是意外露出衣服下的屁股。这个片段被上传网络，话题“以为姬发真的要露屁股”冲上微博热搜榜。这个场景中有几十人，姬发处于画面右下角，并非中心区，要注意到这个一秒左右的细节，需要全神贯注。肉色裤子的隔离效果使男性成为互联网狂欢中被偷窥、消费的欲望客体，这与电影的父权文化相背离。

多样且矛盾的元素被接合在一起，传统被重新接合的背后是复杂尖锐的文化斗争。霍尔指出：“文化符号的意义部分是由它所融入的社会领域、它所接合的以及被用于回应的实践所赋予的。重要的不是内在的或历史地被固定的文化对象，而是文化关系中的游戏状态：如以直率和过于简单的形式表达—那么重要的便是在文化中和文化间的阶级斗争。”[8]在改革开放和经济全球化的影响下，中国快速进行现代化建设。中西、传统与现代等各种文化混杂在一起，既相互融合，又相互对抗。当下中国社会同时存在三种文化，即主导文化（官方文化和市场化观念影响下的商业文化）、新兴文化（草根媒介文化和知识精英文化）、遗存文化（即传统文化）。[9]中国元素媒介化改编主要混杂了除精英文化外的四类，不同的文化特点使它们在接合中产生不同的作用。

首先是传统文化。传统文化中的中国元素往往凝结了民族精神，体现了民族审美观念，容易产生熟悉感，唤起情感共鸣，产生文化认同。这个特点使它被商业文化运用以吸引更多消费者，被草根媒介文化固守。然而，传统文化中既有精华，又有糟粕。接合传统文化，既会是对其进行现代化改造，也会是延续其中与现代文明相悖的概念。在接合中延续父权糟粕的情况非常普遍。比如电子游戏《王者荣耀》的妲己形象与《封神：朝歌风云》高度相似。游戏中的妲己也非人，为人偶，它的台词是“妲己一直爱主人，因为被设定成这样”。游戏主要玩家青少年在潜移默化中被影响。而这一后果是官方文化不愿看到的。

其次是官方文化。随着中国经济腾飞，提高文化软实力成为发展战略的重要内容，增强文化自信成为指导思想。中国元素的新接合能够产生新意义。比如，早期西方电影以表层中国元素接合西方故事，目的是传达西方价值观，背后是西方中心主义对文化领导权的争夺。如今，中国电影以多层中国元素为主导，接合中国故事，创造自己的类型电影，是商业文化与官方文化的共同追求，也符合草根媒介文化的民族性。

再次是商业文化。在资本控制着的文化产品生产和媒介传播中，利益至上。这使接合呈现广泛性、随意性等特点。第一，在广泛性上，为了实现利益最大化，尽可能接合更多元素能够在更大范围上吸引消费者，使有差异的统一体在各个层面上吸引观众。上文所述父权叙事中接合伪女权思想就是为了吸引女观众。近年，改编神话题材的电影层出不穷。神话中潜藏着荣格所说的“集体无意识”，“它在所有人身上别无二致，并因此构成具有超个人性的共同心理基础”[10]。改编的神话具有唤醒人类潜意识的可能性，不仅能吸引广泛的中国观众，甚至能使电影走出国门，得到全人类的认同和消费。第二，在随意性上，以利益为出发点使对传统文化的尊重和价值引导被置于次要地位，中国元素被随意接合，甚至与历史相背。比如，在《王者荣耀》中罗隐的诗句变为李白的台词，姜子牙是妲己的制造者，再以“背景故事纯属虚构，与真实历史无关”为随意接合的行为免责。前者以陌生化吸引用户，后者避免被追责，而元素蕴含的精神被商业逻辑掩盖。

最后是草根媒介文化。互联网的发展不仅使底层普通人自由地发出自己的声音，而且使他们形成对抗主导文化的强大力量。因而主导文化多接合其中反传统、反权威的青年亚文化，以此来收编。比如，《长安三万里》表面讲历史，实际在讲当下出身寒门的青年上升之路受阻的现状。同时，大众高度的参与性，使他们将主导文化本已接合的改编予以解除，重新建立接合，产生自己话语下的新意义，构建话语权。比如，面对《封神：朝歌风云》中妲己女性形象被工具化、动物化的现象，有观众在解读时，去除狐妖灵魂和女性躯体的接合，将狐妖灵魂和日常生活中的宠物重新接合，妲己变成了无辜且可爱的宠物。原本需经深思发现的残酷父权真相和由此而来的痛苦感受被去除，“窥视癖”带来的道德负担也被去除，变为愉快且单纯的对动物的喜爱之情。这个接合符合草根媒介文化日常、轻松、娱乐的特点，回避了传统文化与当下的矛盾。商业文化利用新的接合进行电影宣传和掩盖真正的矛盾。

总之，接合策略有得有失。接合内容的多样性、创新性和重视中国元素是得。接合文本的矛盾性、方式的随意性、观念的肤浅性造成策略之失。如果接合的传统元素与现代精神相悖，元素之间差异、矛盾过大，接合因过于随意而失去精神内涵，接合因过于肤浅而拒绝深入思考，那么接合而成的统一体将会分裂，建构的新意义难以成立，背后的文化权力斗争无效，接合策略失效。

注释：

[1]黄卓越、[英]戴维·莫利主编：《斯图亚特·霍尔文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2年，第270页。

[2][加]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何道宽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159页。

[3]乌尔善、陈晓云、李之怡：《〈封神第一部〉：神话史诗的现代讲述—乌尔善访谈》，《电影艺术》2023年第5期。

[4][美]大卫·波德维尔：《好莱坞的叙事方法》，白可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5页。

[5]黄卓越、[英]戴维·莫利主编：《斯图亚特·霍尔文集》，第202页。

[6][奥]弗洛伊德：《弗洛伊德文集第6卷自我与本我》，车文博主编，长春出版社，2010年，第131—133页。

[7][英]劳拉·穆尔维：《视觉快感与叙事电影》，陈永国主编：《视觉文化研究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80—287页。

[8]黄卓越、[英]戴维·莫利主编：《斯图亚特·霍尔文集》，第490頁。

[9]贺程：《中国语境下的文化混杂现象及相关问题研究》，《内蒙古社会科学》（汉文版），2014年第1期。

[10][瑞士]卡尔·古斯塔夫·荣格：《原型与集体无意识》，徐德林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8年，第5页。

（作者单位：河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