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山

田华

寶玉山地处陇东，由一组大小各异的丘陵组成，是黄土高原上最常见的那种山。这样的山总给人一种朴实敦厚的感觉，就像当地人一样。据说宝玉山下曾埋藏着数不清的宝藏，宝藏在月光之夜被盗走了，只留下一些不同版本的古老传说，一个充满灵性的名字。

几十年前，吉村人依山而居时，宝玉山就伫立在对面，与他们隔沟相望。它沉稳、安静，阻挡了人们对于远方的想象。

出吉村向河湾方向走，有条河叫饮马河，蹚过饮马河就是宝玉山地界。吉村的大部分庄稼地就在宝玉山下的饮马河两岸。吉村小伙找对象，女方总是嫌条件不好，一是吃水；二是山地。因着这两样原因，吉村小伙总是找不上好对象，他们戏谑地称吉村女人多是“瓜把梨核苤蓝根”，言下之意，残次品居多。每每想起这些，吉村人心里就不美气，不美气就要骂祖宗，埋怨祖宗把自己生在这么个烂地方，深沟里担水，远山上种粮，吃喝全凭汗珠子换。这就使得吉村人痛恨生养他们的地方，觉得简直一无是处。但只要出门望上一望宝玉山，人们心里多少还是能得到些许安慰的。吉村人的口头禅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嘛！

的确是靠山吃山。虽然传说中的宝藏早没有了，但宝玉山仍算得上一座富有而慷慨的山。可以说，吉村人一年四季的生活同这座山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一年当中，除了大雪封山的日子，吉村的牛羊每天都会走向宝玉山；除了农忙，吉村人一有空闲也会走向宝玉山，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家用的木材，做饭烧炕的柴禾都来自宝玉山。每一个吉村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宝玉山就是专为吉村而存在的，就应当无条件地为他们奉献出一切。这样的想法不光吉村人有，周边村子里的人都有。

计划是跟随吉村的孩子在宝玉山放牧的过程中完成对大自然最初的认识的。在孩子们的眼里，宝玉山就是一座神奇迷人的乐园，总叫人沉迷其中，又不停地生出探索的欲望。但计划他们似乎从未走到过它的尽头，也从未彻底了解它。

宝玉山的阳山有线条柔和的山坡，山坡上层林遍布，树木品种繁杂。阴山上到处是藤蔓和灌木丛。每年早春二月，天地萧索，万物还在沉睡中时，料峭的春风就已吹开了宝玉山上的山桃野杏，不用多久，刺玫花、沙棘花、杜李花、山楂花、紫荆花，一切能开花的树木和野花会次第开放，嫩黄、雪白、火红、粉紫，颜色应有尽有，缤纷的色彩使宝玉山焕发出勃勃生机。

春天的宝玉山是吉村孩子们顶喜欢的去处，上山放牧或玩耍，心中总被各种美好的东西悸动和鼓胀着。打野兔，掏鸟窝，捉弄草丛里的呱啦鸡、男娃编柳条帽、女孩制作花环，有趣的事情数不胜数。

在宝玉山，吉村人总觉得自己见识有限，他们不过认识结圆圆榆钱的榆树；认识枝叶间垂下一根根蒜苔的楸树；认识长出桑寄生的桑树；认识山桃树、野枣树、柞树、杜李树；认识柿子树、臭椿树、枫树和灯笼树，吉村人认识的树多半是天生的画家，喜欢在秋季挥金泼彩，把宝玉山涂成一幅斑斓壮观的油画。

更多的树木吉村人叫不上名字，但老羊倌鸡换就不一样，他将桦树、漆树、杜仲树、拓树、白蜡树、苦枥树指认给人们看，通过鸡换爷讲解，计划知道白蜡树上极细小的虫子吐出的东西可以制作蜡烛，扯丝的杜仲树皮能入药，而漆树会咬人，见了要躲着走。这些树毕竟是少数，人们见到最多的是刺槐树，刺槐树一点也不娇贵，种子落地就生长，而且一长就是一大片。刺槐每年初夏时节开花。刺槐花一开，宝玉山就变成了薄雪覆盖的雪山，黑夜里泛着莹莹的光。

风将馥郁的槐花香送向四面八方，闻香而来的养蜂人每年都会驻扎在吉村周边。四川来的老康是其中之一，他是吉村人共同的老朋友。老康懂得看地形，会选择吉村沟边最佳的位置摆放蜂箱。对面的宝玉山上，成片的刺槐林一直延伸到云海苍茫的远方，蜜蜂直线飞过沟去采花蜜，蜜源问题根本不用担心。

吉村人有事没事总爱往老康养蜂的地方跑，看他们夫妇戴着面罩摇蜜、割蜂王浆，跟他们山南海北扯闲。吉村人买老康的蜂蜜，多是买一半，老康送一半，这也是老康年年能来吉村放蜂，而且人缘极好的原因。吉村人投桃报李，也尽可能地提供各种帮助，因此老康每年总有不错的收成。槐花开败后，老康卖掉蜂蜜，腰包鼓鼓的赶赴下一个花点，年年如此。

春天不单是酿蜜的好季节，更是动物们恋爱的好季节。斑鸠、戴胜、山鸡、黄鹂、旋黄旋割、凤头百灵、羽毛华丽的野鸡、头顶扇子的臭姑鸪、受点惊吓就大呼小叫的呱啦鸡，将巢筑在山崖上的鹞子（雀鹰），它们在宝玉山上歌唱、恋爱、筑巢、产卵，忙得不亦乐乎。鸡换告诉计划，从前山上有碌碡一样大的猫头鹰，红腹锦鸡，有善于奔跑的野羊和漂亮的花鹿，还有野猪白狼麻狼和花豹子。鸡换为孩子们描绘出野羊奔腾、鹿鸣呦呦的壮观景象，只可惜到计划他们上山放牧时，这些东西已难见踪影。红狐狸野猪倒是常见，红狐狸鬼鬼祟祟的，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窜过丛林，野猪见人像箭一样朝前冲去。

计划他们的任务是看护牛羊，可哪里用得着管，牛羊一走进宝玉山，就变成自由公民，气定神闲地游走于一个个山头，听虫嘶鸟鸣，吃鲜叶嫩草，呼吸山岚雾气，临溪照影，在斑驳的阳光下打盹或想心事。

孩子们把大把的时间用在向前探索和玩耍上，他们攀爬树木，掏鸟窝，采摘各种植物，饶有兴趣地研究它们的花和叶，品尝果实或挖掘地下的根茎，直到天黑才着急忙慌地将牛羊赶回家。宝玉山上鲜嫩的青草将吉村的牛羊喂得膘肥体壮，总能为他们在集市上自信满满地要上好价钱。

秋天是宝玉山最好的季节，它为吉村人奉献出一切可奉献的东西。农事忙罢，吉村南村北村木村数个村的人争先恐后地涌向宝玉山，除了粜粮搞副业的收入，这些村子家家户户的碎屑开支都得向宝玉山要。男人割藤条编囤打耱织笼，拿到集市上换茶叶烟叶，碎女子小媳妇扛起镢头，相约上山挖药材，黄芪、柴胡、苦参、甘草、半夏、杜仲、决明子和益母草，能为她们换来针头线脑、衣服鞋袜。孩子们提篮采蘑菇摘木耳，拿到集市上变卖，为自己凑学费。在宝玉山，只要人勤快，没有人空手而归。

時间一年年过去，随着计划他们长大，宝玉山周边村子里的人陆续搬离窑洞上了塬。为盖房修院，为娶媳妇打家具，为给老人做棺材，村村户户的人上山砍伐树木。在号子声中，一棵棵树木轰然倒地，粗的做檩条打家具，细的破椽子或烧柴火。伐倒树木，下一步是在河湾里淘沙子，河床被挖得到处是坑，像癞子头上的疤一样令人触目惊心。

与原野上一片片崛起的村庄相对应的，是宝玉山上的林木在一片片减少。每一个漫长的雨季过后，再眼秃的人也会发现树林变得疏朗起来，那是好多树木消失了的缘故。遍地焦黑的树桩，如同墓园里的墓碑，令人不忍直视。但是人们不会有什么想法，砍伐木头、淘沙子，一如既往，该干什么干什么。

记得吉村一带有三个打猎的，这几个人总背着猎枪在宝玉山上转悠。他们神出鬼没地埋伏、瞄准或追击。每当枪声响起，总会惊飞半山鸟雀，宝玉山也会发出微微的震颤，这时候，鸡换总会兀自发出沉重的叹息声。

枪响的背后，是一个个生灵永远闭上眼睛，三个猎手将猎物宰杀，肉加工成野味在集市上售卖，皮毛一摞摞卖给了远来的皮子客。皮子最终被制成了高档皮衣，成为某个女人炫耀的行头。

对于砍伐和杀生，上了年纪的吉村老人表现得忧心忡忡，他们反复强调说宝玉山上的东西比他们小时候已经少了很多，再这样毫无节制地砍伐下去，总有一天会取光用尽的。老人们相信世上万物皆有灵有命，一棵树长成材需要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时间，而砍伐却只需一时半会，这样做简直是糟践生灵。老人们同时认为，打猎是图财害命，一定会遭报应的。老人们挂在嘴边的话是，金山银山，不如青山。可惜人微言轻，他们的告诫总被看作腐朽陈旧，停滞不前的旧思想和老观念，是杞人忧天。老人们的言论遭到吉村无情人的耻笑和反对。人们需要摒弃一切老观念，因为他们要大步往前走。

正因为如此，吉村人的胃口变得越来越大，光自己用木料远不能满足他们。那些年，宝玉山上的树木偷伐倒卖十分严重，周边几个村的人明伐暗偷，比赛似的，尽管林业部门也有所谓的监管，但收效甚微，毕竟家贼难防啊。一车车黑木头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运送出去，大家心知肚明，罪恶的勾当背后往往隐藏着巨大的利益。

没有人说得清宝玉山是从何时变得荒凉、凋敝起来的，人们只知道无休止地索取，至于它变成什么样子，没有人关心。计划外出务工的数年间，宝玉山越来越多地裸露出大片光秃秃的山脊，像一只被剥光了皮毛的巨兽。曾经遮天蔽日的刺槐大片被砍倒，木头不是盖了房子，就是倒卖到了煤矿做了矿柱。树木在以更明显的速度逐年减少，老康不再来放蜂了，药材也越来越少，木耳蘑菇更是难以采到。饮马河边那无数的淘沙深坑，可谓触目惊心，像一个个绝望的人张大嘴巴在向苍天呐喊。

不知是巧合还是一语成谶，三个猎人后来的下场都不大好，一个擦枪走火打瞎了自己的一只眼睛；一个追赶猎物失足掉下山崖摔残了；一个唯一的儿子得病早夭了。这些巧合曾一度引发了吉村人的反思，人们总爱将杀生和报应联系起来，认为是那些死在枪口下的冤魂在诅咒三个猎人，但人们认为这只是猎人们的不幸，而并非他们。人们亲手毁掉了宝玉山，却觉得雪山的崩塌与一朵雪花没有关系。

有一年，几个外乡人一路打听着走进了计划家，他们为寻找土蜂蜜和乌鸡而来。外乡人赞叹说，你家的土蜂蜜和乌鸡太好啦！计划有些不大相信地问为什么。外乡人说，环境好呀！瞧瞧你们这里的山水吧。外乡人又说，这种纯天然的东西在外边很受欢迎，只可惜太少啦。计划就问外乡人能要多少？外乡人笑着说，有多少，我们就能要多少。

外乡人走后，计划手捏几张钞票盯着自家院子里飞舞的蜜蜂看了好久。蜜蜂们在那个明媚的秋天里突然引发了计划的一连串思考。由自家的一箱蜜蜂想到了很多箱蜜蜂，由很多箱蜜蜂想到了放蜂人老康。老康不远千里能跑到宝玉山这边来放蜂，而自己就住在宝玉山对面，为什么不能养蜂呢？计划想起了老康那些年整桶整桶往外卖蜂蜜、怀揣大把钞票离去时兴奋而满足的神情，他再次看了看自己手中少得可怜的钞票，计划咬了咬牙，在那个秋日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

计划这个重大的决定可不是盲从冒险。因为经过十多年的治理，宝玉山又恢复了他少年时初见的模样，而且只会比当年更加雄浑，苍翠。每每眺望那屹立于蓝天下绿树成阴的大山时，计划就会想到“宝玉山”这三个字。这名字起得好呀，对面的山确实像一颗绿宝玉，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计划想起为了还“青山绿水”，这么多年来，吉村人见证并参与了国家出台的一系列政策和举措：从封山育林，牛羊不准进山，全部圈养，到退耕还林，不再耕种那些广种薄收的田地，代之以植树、种草，这些工作一搞就是十几年，其中的艰难困苦难以尽述。

宝玉山上树木的补植工作前些年年年也在搞，每年春冬两季，当地政府都要组织群众上山植树造林。如今，最早补栽的一批树都有碗口那么粗了。到计划萌发此重大想法时，不光是宝玉山，连饮马河两岸的河滩地全都种上了树和草，特别是宝玉山上的野生刺槐，历经数年繁殖，又是成片成片延伸向了云海苍茫的远处。计划想，不是说靠山吃山吗？那为何不靠宝玉山这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干点事呢？

计划是第一个在吉村搞养殖的人。十多箱从外地买回的优良蜜蜂，一百只乌鸡苗的成本不光掏空了计划的家底，还拉下了不少外债。吉村人对此颇有微词，大多数人都等着看他的笑话。可仅仅一年时间，计划不但收回了成本，还赚了不少。具体赚了多少，计划没有说，但他说至少是外出三四年打工挣的钱。计划的事情在吉村引起了轰动，也引发了大家的思考。他们为什么就没想到这事儿呢？这事计划能弄，他们为什么不能弄呢？

吉村人的观念能发生如此变化，变化后又能产生如此想法，计划非常高兴，因为经过这一年多时间，他实实在在看到乡村养殖方面巨大的潜力和广阔的前景。

吉村人推举计划当村支书，在他的带动下，吉村有的人家养起了土蜂，有的圈出一块块山坡散养乌鸡。养蜂养鸡的人一多，定期就会有人上门来收土蜂蜜、乌鸡和土鸡蛋。吉村产的槐花蜜，以其色泽清澈透明，口感清香甘甜和从不掺假在外边大受欢迎，逐渐出现了供不应求的势头。慢慢的，外乡人说吉村时，总说，就是出蜂蜜的那个村嘛！

思路一旦打开，吉村人的门道就多了。有几户人家能干的媳妇开起了农家乐，她们是在某次偶尔走出去时受到的启发，原来宝玉山上常见的蘑菇木耳和野菜城里人那么稀罕；原来平平常常的搅团、长面、玉米棒子和毛豆城里人那么爱吃，她们这才知道自己做饭的好手艺也会给家里带来不菲的收入。

吉村也有人开起了手工醋坊，前些年人们都稀罕吃外边买回来的醋，而今变了，大家又稀罕吃自己手工酿造的醋。吉村人用老辈人传下来的手艺酿造的米醋，色正味香，在市场上可以卖出普通醋几倍的价钱。受此启发，有做黄酒手艺的人也开始酿造黄酒，宝玉山一带山大林密，自古水质好，所以酿造的黄酒口感相当不错，根据这些年的销量，每年一入秋就得加紧酿酒，否则后季就会出现黄酒供不应求的情况。醋糟酒糟都是养猪的好饲料，养猪户也因此而生，这也算是一个养殖产业链。

除了养殖，开办农家乐，酿造米醋和黄酒，苹果种植这些年又成为吉村的主要产业。吉村的地大部分在饮马河两岸和干旱的梁峁上，要说种庄稼，这些地有诸多不好，换种苹果，这样的地却自有优势。从第一个人开始种苹果到现在，吉村大约有十年种苹果的历史了。苹果这些年逐渐成了气候，有了名气，大量销往外地，是因为位于黄土高原东部的吉村，有它得天独厚的优势。首先是土质优良，富含苹果生长的各种元素。其次是气候温暖，四季分明，每年有一半以上的时间是无霜冻期。铺天盖地灿烂的阳光，为苹果提供了良好的生长环境。再加上梁峁起伏，沟壑纵横的地形地貌所形成的昼夜温差大的气候特点，使生长在这里的苹果，总被冰火两重的天气反复锤炼、总被炽烈的阳光晒透晒甜、总被高原的劲风吹得红艳动人，如同不断经受风雨洗礼的高原女子，是那样的茁壮健美，又是那样的惹人喜爱。

以前，吉村人总是想方设法往外跑，在外边谋个什么差事，务工能挣点钱，就觉得异常地满足和自豪。但由此而引发的问题也一直困扰着他们。他们将孩子丢在老家，成为留守儿童，父母年事再高，也不能奉养。这些吉村人既无力融入自己所在的城市，又不愿回到贫穷落后的家乡，他们是庞大的打工盲流中的一部分，每年来去匆匆。

从计划带头回乡养蜂养鸡开始，漂泊在外的吉村人先后回到了家乡。慢慢地他们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自己的家就在哪里。只有在家鄉奋斗，他们才能找到存在感，才会体会到幸福。

如今，你看看吉村的这些人吧。他们是那么地忙碌，每一日的事情安排得满满当当，有条不紊。他们不迷茫，不随波逐流。他们买车买房，供孩子上大学，每个人都有着明确的目标和清晰的方向。他们养蜂、养鸡、养猪、卖酒、卖醋，大方地向来人介绍农家菜。他们的脚步轻快又坚定，脸上常常挂着自信而灿烂的笑容。

在时间的长河里，吉村人见证了宝玉山的荣衰，他们是摧毁者，又是修复者。如果有一天你到了吉村，不必亲自爬上宝玉山，遥望完全就可以想象，那座充满灵性的大山上草木葳蕤，万物蓬勃，飞禽走兽自由自在地出没，这会让你明白，宝玉山乃至任何一方水土，都是人与所有物种共同繁衍生息的家园，人类的命运从来都是与万物休戚相关的。一棵树，一块石头，一条溪流，自有它的用途和去向。

出了吉村向河湾方向走，草木淹脚难辨道路。来到饮马河畔，只见河道宽阔，河水清冽，身姿妙曼的白鹭和咕噜雁正在河里怡然自得地休憩觅食，抬眼望去，河道两边和山梁上遍地是苹果树。

这时候，你身边的吉村人肯定会自豪地说，瞧呀！对面就是宝玉山。

责任编辑 韩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