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殇
2024-01-03程平
程平
道边树木的阴翳罩在顶上,阳光的斑点在空气里流动。我的肠肚里回荡着母亲凉拌野菜的清新的味道,眉际跳跃着女儿黑溜溜的眸子和纯甜的微笑,尖尖的小乳牙下拖着两线口水。山鸟的幽鸣和花草的芬芳从玻璃窗里钻进来,我沉浸在一片恬静里。
车刚转进那个弯道,眼前嗖地一道明光,一辆白车占着我的道冲过来。我下意识地猛打方向盘,踩死刹车离合。尖利混乱的声音和猛烈粗暴的碰撞,我的胸口膨胀脑子剧震脸面生疼,意识一团空白了。
我醒了过来,时间只过去四五秒,或者更少,我似乎有点意识的。眼睛的黑暗里浮动着水花,耳朵里或者是脑子里嗡嗡地响,我挣扎着摇晃了一下脑袋,脸上贴着一层柔弱而坚硬的东西。
我这是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吗?
我的左手能动,扒开裹在脸上的东西,我看见了明亮的光线。我还在这个世界里。是气囊发挥功效了。挡风玻璃完好,前面横着一面黑墙,我不明白那里为什么会那样。我的身体倾斜得厉害,我动了动身体,安全带勒在肩上,我应该没有受重伤。我开不了车门,靠着安全带的力量斜倚在车座上,这样很不舒服,可是我没办法。我大声呼救。
路人的帮助让我下了车,我身上没有一点血迹,发型也没有乱。我的车侧翻在路渠的泥土里,引擎盖蜷在半空,车头里的内脏都变形移位了,那辆白色越野车稳稳地横停在路中央,车头也损坏得不轻,一地破碎。感觉不妙的是司机趴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气囊遮挡住了他的脸。副驾驶也有个人,感觉更不妙。救我的两个人迟疑着,在我命令似的央求下,他们战战兢兢地开始行动。
我们把嘴角流着鲜血的司机拉下车时已经没有气息了,是一位发型火爆的男青年,副驾驶是一位时髦的女子,眯着眼睛呻吟。我立马想到我能活着站在这里救援是安全带救了我。救护车过了好久才来,对司机急救一番,宣布这位年轻人已经走了;他们把受伤的女子抬上车,开走了。路上已经堵了好多车,有人坐在车上看,有人站在路边看,有人在拍照。我拉出自己的车衣把死者盖住。警察到达不久,死者的家人也赶到了。
死者的母亲——一位穿金戴银的妇人,抱着儿子的脑袋晕过去了。戴着休闲帽的男人大约是他父亲,在摇晃女人。他们顾不上怪我。交警勘查了现场,所有责任都是对方的。
事故已经过去了两天,且不说什么过错和责任。我茶饭不思,夜不能寐,生不如死。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映出事故的现场,年轻的苍白的脸,嘴边弯弯曲曲流下的鲜血,我胸腔里抽搐,肠胃翻滚。睁开眼睛,想吐,想碰头。一位乡村医生的老同学给我吃下两片安眠药,我才睡去了。
灯光明亮,我醒来的时候,床边坐着同事老李。老李一手在刷手机屏一手在拨弄檀木念珠,看我清醒了,端过两杯茶。我浑身酥软,还是坐起来了。老李喝完了两杯茶,我才喝了半杯。
“感觉好些了吗?”老李问我。
“感觉不怎么好,唉,脑子里老是那辆白色车。”
“那人开着什么车?”
“奥迪什么,新车,连牌照都没有。”
“你走好自己的道了吗?”
“当然,他占了我的道。”
“你没有超速,没有打电话,或者踩错油门?”
“没有,那个人酒驾,超速。”
“人家的车比你的高级许多,你好好的他就出事了?”
“我系着安全带,他没有。”
“这么说你平常经常系安全带?”
“也不是,偶爾系一下。”
他不说话了。我在想我们的对话是不是真实。
“那天你为什么不早点走呢?”
“本来是想早点走的,媳妇打电话让回来洗衣服,我磨蹭够了才起身的。女儿拉着我的脖子不让走。”
“如果你在路边撒一泡尿,也许就不会出事了。”
“我俩还有那个女的不管谁撒一泡尿,情况就变了。”
“如果你的车速慢一点,也不会在那里相遇。”
“应该是吧,我再开快点,也就跑过那里了。”
“或者如果他慢点。”
“他再快些也好,冲上那个凸嘴我就能看见了。”
“你的车侧翻在路渠里了,缓冲了碰撞的力量。”
“事后我也这样想的,我猛打了一把。”
“那个人怎么就不学着你猛打一把呢?”
“他喝酒了。还带着女朋友。”
“为什么不让他女朋友开车?”
“谁知道。要是路边没有那棵大柳树,悲剧也就不会发生了。”
“悲剧到底是发生了。我们可以假设出很多个情况,任何一个因素出现或另一个因素不出现,你们就不会在那个时间在那个地点相遇。”
“也许吧,可是我们就是遇在那个点上了。”
他还在说,我却不大能听进去了。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