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有条缺席的鱼
2024-01-03崔故
崔故
单位里的同事,都管林远洋叫“雨人”,说他的左手是雷公,右手是电母,只要发出点响动,手心和五指的汗,就能跟下雨似地滴。这称呼是他三年前入职时候,办公室里小张起的。小张先他几年来,报到那会,让他填了表格,领他到人事处交接手续。楼上楼下几步路,进到办公室,小张接过表格要盖章,却发现纸已经被水浸透,只有边角显露出纯白色。原本被捏在虎口的地方,模糊破损,墨迹连带着纸屑全粘到了林远洋手上。小张低头看他的手,蒙着一层水,中指上还没来得及落地的水珠,拽长着身子,即将落地。林远洋慌忙拿手在裤兜上擦擦,顺势背到身后,指尖互相扣紧,半躬下身子表示歉意。小张只好领他出来,重填了表,亲自带过去盖了章。
等正式上班,林远洋坐在小张旁边,隔段时间就抽纸擦手,一上午用了近半包纸。晚上下班要走,小张到林远洋跟前,看着满垃圾桶的纸团,问他到底怎么回事。林远洋才说打小就这样,去医院看过,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之前还好点,临上班这几天,症状才加重,估计过两天会好转,不会影响工作。后来,全办公室的人都知道了林远洋这个毛病,开玩笑说他不怕停水没澡洗,毕竟自带花洒,只需伸直胳膊举过头顶,就能淋浴。林远洋只好笑笑,说倒也不至于。入职一月有余,他终于恢复到一包纸能用一周的地步,大家开玩笑的劲头过去,也就没有人再提。他本以为“雨人”的头衔,可以就此摘掉,没想到前些日子,这称号被小张从废弃的历史书堆里又拎了出来。
林远洋也说不清再次发作的具体时间,留有印象是半月前,有次上完厕所洗手出来,他按照往常的习惯,抬手下落,快速晃动手指,好晾干水分。可回到工位后,他盯着屏幕敲字半晌,却感觉手指冰凉潮湿,低头一看,才发现键盘上全是水。那个上午,他又用掉了半包纸。小张听到频繁的抽纸声,开玩笑说他又被龙王附了体,并更新了办公室天气预报,说局部地区有雨。接下来几天,流水的势头愈发迅猛,一包纸都不够上午的量,林远洋彻底没了主意。小张看出他的窘迫,从卖手抓的老板那里,淘来不少一次性塑料手套,又找来皮筋,让他戴上手套捆在手腕,这样不影响打字,等水聚集多了直接倒掉就好。林远洋没有办法,只好戴上手套工作,虽然看起来像是在餐桌吃饭,与周围很不协调,但再也不用隔几分钟抽纸擦手,勉强也就接受了。同事都劝他找时间去医院看看,但他知道医院靠不住,去了只是白花钱,只好硬生生拖着,按照以往的经验,等它自己恢复。可这次,林远洋显得有些没底气,毕竟流水的阵仗,实在吓人,而且戴手套也不是长久之策,还得另想他法。好不容易等到周五,他决定利用周末,好好处理这事。
租的房子离单位不远,每天通勤花不了多久,有时候下班闲来无聊,他还特意绕一大圈再回住处,但方便的代价就是屋子的破旧和狭小。房子虽然是在小区里,但和周围直戳戳要扎进云端的楼层相比,这几个单元楼就像孩童随意堆起的土堆,臃肿矮小且毫无章法。走进楼道,线路纵横,墙面也全是贴纸广告,新的掩盖不住旧有的痕迹,且有被同化的风险。爬到三楼,那扇看上去全新的大门,就是林远洋的家。这门以前是淡黄的木头板,被上个租户喝醉酒一身子压倒了。租户说是门的问题,老古董到了该退休的年纪,他只不过是恰巧赶上了,不愿赔偿。房东也不肯出钱新修,想拖着等他自己解决。租戶只好拿铁丝捣鼓一番,勉强维系,半个月后房租到期,就搬走了。房东后悔当时没收押金,只好咬咬牙,自掏腰包,安上了密闭性很强的防盗铁门,想着再出事,也就怪不到他的头上。楼内其他房门的构造,除去木板,大都是锈迹斑斑的铁皮,衬托得林远洋的住房很是豪华,房东为此还提高了房租,说是能提供更多的安全感。他觉得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闹不好反起到招惹小偷的作用,故而每次出门,都得仔细检查三遍,确认锁好才离开。进到房间,他躺倒在床,照例点了外卖,决定先填饱肚子再说。
外卖准时送达,他打开手机,寻找下饭视频。一番操作下来,饭已结成一团,他怪自己不长记性,就不该点面食。好在找到了喜欢的剧,盯着手机不多久,饭盒就空了。收拾掉空盒子,他脱下衣服,光着身子进了卫生间。卫生间兼具现代与复古气息,淋浴下方就是浴缸,淋浴头是他新换的不锈钢材质,浴缸则布满随时准备四分五裂的裂痕,外壁黄里透白,内壁白里透黑。有时候太懒或者时间不足,他就用淋浴草草了事。碰着放假时间充裕,他倒是很愿意放一缸水,整个身子泡在里面。毕竟上个租客留下了一个金色的玩偶小鱼,能浮在水面,挤一下还能叫唤,不用浴缸实在可惜。但他喜欢蓝色的小鱼,就特意用马克笔仔细涂抹成了蓝色。放好水,他从洗脸台上拿起蓝鱼,让它和自己的身子一同浸到水里。水温还行,他伸直双腿,躺倒在浴缸侧壁,仰脸望向暗黄的天花板,放空力气,使手臂自然上浮。这个状态,他能保持很久,期间还会不时挤压几下蓝鱼发声,一般响九次后,他才会立起身子,打泡沫正式洗澡。蓝鱼陪他泡澡多时,有褪色的迹象,如今半蓝半黄,看上去像放坏的鸡蛋。洗澡结束,浴缸全是泡沫,他捞出蓝鱼,从里面出来,打开下水盖子。流水并不利索,他疏通过几次,开始还好,过不久又阻塞如前,便干脆不再去管。穿好拖鞋站稳,他右手抓紧蓝鱼,左手拿花洒冲洗身上的泡沫,顺带洗了蓝鱼,好明天重新上色。他不习惯用毛巾擦身子,喜欢自然晾干,边往外走,边伸直胳膊,准备往下甩。胳膊还没下落,上面残留的水珠,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像是被皮肤吸收了进去。他踉跄着跑回卧室,找来水杯,倒水到胳膊关节凹陷的地方,没多久,那一窝水就不见了。房间开了空调,绝不可能是被热得蒸发了。旧的问题还没解决,新的问题却已出现,他坐在床上,一时没了主意,等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还赤裸着身子。
穿上睡衣,林远洋在床和墙壁间的狭窄过道里来回走动。木地板并不平整,有多处凸起和凹陷,走路像坐过山车,还附带着老鼠般的吱吱声。他用余光瞥向床头柜上的小鱼缸,里面的水是前天晚上新换的,缸底堆叠着他特地从洮河捡来的石头,还有从玩具摊买来的蓝鱼吊坠。鱼缸原本养过鱼,但撑不过半月,就都沉了底,林远洋尝试过好几次,知道没有养鱼的命,索性放弃了,只定期给鱼缸换水,以一副里面还有鱼的姿态来对待。鱼缸里的水清澈且纯白,他怀疑刚才看走了眼,决定用科学的手段来验证,于是斜倚在床,用笔给水位做上记号,把左手伸进鱼缸里等待。过去半个钟头,他从鱼缸小心捞出左手,看水位的变化,将近两指多的水凭空消失,目测足有一矿泉水瓶的量。他的身体在短时间内,竟然通过手掌,吸收了如此多的水。他找来体重秤,本想称称体重有没有变化,但没有手放进鱼缸之前的重量,想着要严谨,同时怕吸水过多出现问题,决定还是以后再试。
外边,天渐渐沉下脸色,月影匆忙出场,给它涂抹些亮色,才勉强找补出欢快的氛围。林远洋摊开双手,彻底平躺在床上,想最近怪事频发,一定有原因,但到底怎么了实在令人费解。当然,要是追本溯源的话,流水这个症状,第一次出现,还是和他遇到蓝鱼有关。随着时间的增长,他也愈发怀疑两者之间的关联性。
这事发生在林远洋二年级的时候,他在镇上读小学,周末放假没事干,就去洮河边玩闹。和他一般大的孩子开始还跟着他,时间久了,父母担心危险,就叮嘱他们不许靠近洮河,到后来,就只有他一人,时常待在河边的树底下发呆。他到现在还记忆深刻,那是在一个午后,太阳燥热,河边草丛里全是鸣叫的虫子。他捡了一根细长的木棍,绑上从母亲抽屉里偷来的毛线,再系上一块细长的石头,甩到河里学人家钓鱼。他这样能待一个下午,虽然毫无收获,却乐趣十足。之前一般都是快到吃饭的点,他就收棍回家,但是那天,在太阳穿透云层洒向橘光的河面,他顺着棍子延展的方向,突然看到一条深蓝色的鱼,半弯着身子跃出了河面,携带起的水珠,把阳光蒙胧在远山的绿意里。蓝鱼足有成年男人的大腿粗,双翅在空中不断拍打,飞起的水甚至溅到了他的脸上。他扔掉棍子往河岸奔去,但蓝鱼早已沉入水中,没有了露头的迹象。刚才的画面还在脑袋里回闪,他眼前全是金光做背景的蓝色,像是打翻了墨水,就连河水,也逐渐变成了海洋的颜色。他的身子慢慢往河里靠近,先是越过了草丛,接着是河边松软的淤泥,然后是一阵一阵涌来的河水,没过脚背,没过脚踝,最后没过了小腿。他通过温热的河水,似乎感知到了蓝鱼的温度,它明显就在河道的某个地方,在浑浊的河水里尽情舞蹈着,逆流而上,或者顺流向海洋的方向。就在他沉浸在满目的蓝色中时,一声大喊惊醒了他。有人从旁边路上飞奔下来,大喊:“这是谁家娃娃,可不敢往前再走。”男人顾不得脱鞋,踩进淤泥里,一把抱起了他,然后腾挪到右手,斜挎在腰间,回到了路边。男人是镇上农户,认出了他,带他找到父母,说明了原委。母亲等男人走后,掏出衣架就要打,没等落下,他两眼一黑,直直躺倒在了地上。
等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透,湛蓝的天幕挂着为数不多的星星。林远洋以为自己还在河里,开始哭喊,说眼前全是蓝色的墨汁。母亲闻声赶来,打开了灯,他眼前才有通透的白,唯有窗户的一角,残留着天空的蓝。他并不在家里,而是在镇上的卫生院,医生说没有大碍,估计是吓着了,休息几天就好。母亲等天亮,就领他回家,路上还买了不少零食给他,说以后再也不打他了。他眼前还不时有蓝色飘过,吃着辣条也就无所谓了。母亲还要上班,父亲下周才能从县城赶回来,家里就他一个。他吃完零食,感觉眼晕头重,躺在沙发睡了过去。中午母亲回来,见他睡得香,准备抱起放在床上,却发现他身子下面,全是水,沙发潮得不成样子,水甚至流到了电视柜前。母亲慌了神,匆匆抱着他赶到卫生院,检查半天,却没有丝毫异样。没办法,母亲只好带他回家,想着明天要是还不能恢复,就去县城医院看看。第二天一大早,母亲检查床单,果然又是湿漉漉一片。她请了假,给父亲说明缘由,带着他去了县城。在县城一连住了两天,医生说各项指标都很正常,应该没多大问题,要实在放心不下,建议去省城看看。母亲和父亲商量许久,決定等父亲周末休息,一起去省城,母亲先带他回镇上观察几天。到家母亲找来废弃的毛毯和过期的报纸,厚厚一层铺在床上,又找来塑料布压上头,最后铺上床单。那几天时间里,林远洋一直在这样的床上睡觉,开始他很不适应,后来发现软软一层,就趁着母亲离开,在上面蹦跳。
母亲见林远洋精神恢复不错,询问他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林远洋说了看到蓝鱼的事情,母亲若有所思,隔天请来了镇上有名的神婆子麻婆,麻婆听完,忙说糟了糟了,孩子一定是被鬼怪附了身。母亲忙问该怎么办,麻婆说倒也简单,以后须得离水远一些,最近这些日子,吃饭喝水,最好用铁碗,有阻隔的效果,最好每次都能敲敲铁碗,这样鬼怪就能被吓跑了。母亲接连点头,又问其他的办法。麻婆说要得到保佑,最好捐些钱。母亲掏出三百交给麻婆,让她帮忙。麻婆颤巍巍接过,说一定一定,她这就去庙里烧香,保管孩子能好起来。麻婆又找来表纸点燃,把灰烬和水混在一起,倒进铁碗,让林远洋喝下。林远洋看着黑乎乎一坨,拔腿要跑,母亲承诺喝完买辆玩具车给他,他才闭着眼睛一口闷下。母亲接过碗,用筷子敲了敲,让他也记住。于是那几天,他很乐意吃饭喝水,把碗敲得震天响,母亲也不会责怪半句。
母亲奔波疲累,送走麻婆,安顿林远洋睡下,就去卧室躺倒,不久传来微弱的鼾声。林远洋这几天睡眠充足,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闭不上眼。窗外天色昏暗,漆黑的背景里,逐渐出现那条蓝鱼的轮廓,闪着光亮。他起身望向窗外,蓝鱼居然开口讲话,说它并不是鬼怪,它从遥远的南太平洋的海沟出发,一直游历至此,马上就要离开,如果他愿意,可以现在去到洮河岸边,它可以带他在河面驰骋,好彼此认识,以后再见,也就能认出对方。说完,蓝鱼的轮廓逐渐模糊,最终融进了夜幕。他躺在床上不知如何是好,麻婆的话在他耳边响起,似乎有无数鬼魂在窗外等着索命,再看到外边树木扭曲的黑影,更是吓得他不敢乱动。可那条蓝色的鱼太过于迷人,他真想再次见到它。他三番五次把手放到门上,最后还是退了回来。在犹豫和徘徊里,他躺在床上睡了过去,再次醒来,太阳已经把万物照得分分明明。母亲整理床铺时,惊奇地发现水变少了,抱着他亲了一口,让他切记麻婆的嘱托,又把铁碗放到桌上,让他没事多敲敲。等母亲走后,他气得把碗摔到了地上。中午麻婆回来,说问了高人,林远洋这个名字不错,母亲接连点头,打电话给父亲,说了改名的想法,让他帮忙问问公安局有没有熟悉的朋友。父亲自然不同意,毕竟林余海这名字是他起的,还说母亲是封建迷信,好歹也读过书,怎么还信这个。等父亲回来,终究耐不住母亲的执拗,林远洋就变成了如今这个名字。生病时候的具体细节,林远洋已记不太清,大部分都是母亲在他长大后告诉他的,唯有那天蓝鱼所说的话,时常飘荡在他耳畔。那个晚上,因为害怕,他错失了一个宝贵的机会,那也是他人生中做出的最让他后悔的一个选择。成年后费尽心思折腾养鱼,或许就是为了弥补当时的遗憾吧。那天之后,他的情况慢慢好转,父亲回来后,还是担心,和母亲带着他去了省城医院,检查结果和县里医院相同,两人的心这才放下。有了这次经历,后来仅仅是他的手流水,父母也就安然接受了,至少能平和应对。林远洋想,按照母亲的表述,当时他整个身子都在流水,和现在相比,确实也不必大惊小怪。他有些倦意,关了灯睡觉。
夜里做梦又梦到那条蓝鱼,在分不清是海还是天的纵深处游荡,因为没有明确的远近把握,那条鱼的大小也就成了谜。林远洋铆着劲往前冲,在没有时间概念的困境里,他觉得身子越来越重,似乎受到了某种阻力,不知是海水还是云层。他伸手准备辨别,突然惊醒,打开一旁台灯,才发现床单有两坨水印,正好是手的位置。他望着还在滴水的双手,回想梦中的场景,决定还是得回家去看看,回到事情最开始发生的地方,也许能找到答案。
做好回家的决定,林远洋闲来无事,准备继续之前的实验,却发现身体吸水的现象具有随机性。他滴了水在手掌,多次尝试,一直等到周末晚上,才得以再次出现。他让身子吸入两瓶半的水,然而体重没有任何变化,反倒是手不再流水,一直到睡觉时候,才微微渗出些许。这样看来,并不算是坏事,也就任它去了。第二天上班,林远洋向领导提出想休年假,按照他的计划,五天年假外加两个周末,他能有九天的时间,回家处理问题绰绰有余。领导听了他的想法,说单位不许连休,只能一天一天休。他握紧拳头,想入职三年,他都未曾休过年假,今天提出来,本想能念及以前的牺牲,得到爽快的同意,却是这样的结果。他半分钟没说话,看领导斜眼望着他,只好点头同意,说休周五。领导让他回去等通知,得调排一下人员班次。第二天下午,他才收到回信,说是申请过于匆忙,得排到下周,还叮嘱休完之后,记得周一按时上班。他无可奈何,攥紧手,挤出一地的水。
等待的日子,反倒让林远洋回家的心更为迫切。下班待在出租屋,他突发奇想,储存些流出的水,等待时机,准备验证身体会不会给它再吸收进去。结果把手泡在收集的水里半个小时,不仅没变少,反倒越来越多。他对这副身体越来越感到困惑,难以理解。找不到解决办法,他只好每天晚上,找来毛巾裹在手上,投屏到电视看动漫。晚上还能随便糊弄过去,上班的时候,却实在难熬,任何事情都被重复变得枯燥。手上的流水,也难以冲刷掉平淡。终于等到休假,他赶到车站,一大早坐上了回家的高铁。
林远洋透过车窗,拍了远处新生的太阳,上传到朋友圈,配上文字:重返。列车快要到站时,朋友圈有了第一个点赞,对话窗口也弹出个红点,是他高中时候的女友,名叫白萱。林远洋打开对话框,是白萱看到他回家的消息,说她也在县城,问他有没有时间,一起聚聚。白萱之前提到过这事好多次,但因为工作的缘故,两人都没能会面。他关掉手机屏幕,仰头靠紧背椅,双手摊到腿上,想起以前的事来。
白萱和他是高中同学,文理分科后两人到了一个班,彼此才熟络起来。高中的恋爱,是学习之余生活唯一的添加剂,大都伴随着海誓山盟,还有因为一些鸡毛蒜皮而导致的分手。他和白萱两个人,没有过多的轰轰烈烈,却也安稳度过了专门扼杀爱情的高中生涯。高考完第二天,他们就去见了家长。见面的过程还算顺利,双方父母没有反对,但也并未显露出同意的脸色,说等成绩出来之后再说。那时候两人考虑的是,一定要去南方,去临海的大学,毕竟蓝鱼就来自那里。白萱听说过他遇到蓝鱼的事情,很早就表示要顺从他的意思。然而成绩下来,白萱意外考得很差,在父母的压力下,不得不选择录取分数更低的省内学校。父母说这算是考验,男人的心不能太野,这要是不顺从你,以后肯定也不长久,而且去了外地,变数也大。白萱被说动了心,劝林远洋别太执着,按他的成绩,肯定能上省内最好的大学。林远洋一时没了主意。母亲听到他想报的学校,想起当年麻婆的嘱托,得远离水,也竭力劝阻他留下。在母亲和女友的轮番攻势下,他产生了动摇,但去往南方上学,一直是他的梦想。毕竟唯有长久生活在海边,才有机会寻找那条蓝鱼。这个想法在他刚认识白萱时,就告诉过她,在告白的情书里,他曾把白萱比作是那条让他心心念念的蓝鱼。当时白萱感动万分,回信里明确写下,以后一定陪他去海边,找到那条蓝鱼,那是他和她共同的梦想。林远洋翻出当时的书信,白萱清秀的字体,似乎在说那不过是一个幼稚的玩笑。他带着那封信,一个人去到当时看见蓝鱼的树底下。他等待着,等待着,希望能再看到那条蓝鱼,不多奢求,只瞥一眼,他就下定决心,去往南方。
林远洋盯着漆黑的河面发呆,想那条鱼真如他小时候的记忆一样拥有神力,肯定能听到他的召唤,必然能回来,给他指引。可一直等到午夜时分,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没有一丝蓝光从他眼前划过。母亲呼喊着从远处赶来,说打他电话显示关机,问了一大片人都不知道消息,只好拿着手电来这里寻找。母亲自顾自劝說一阵,要带他回家。他手里攥着信件,流下眼泪,哭着说:“妈,我找不到它了,它不理我,一点都不想理我,是不是已经把我忘了。”母亲以为他是和白萱闹矛盾,就让他放宽心,说只要报考省内的大学,多见面,多联系,小姑娘看到诚意,就能和好了。他听着母亲的说辞,哭笑不得。
第二天醒来,林远洋手上又开始流水,床单湿了一片。等母亲去上班,他偷偷折返回洮河,捡了石块打水漂,一直到没了力气,才给白萱回去消息,说他做好了决定,和她一起留在省内,不去南方了,蓝鱼太过于虚幻,把握好眼下的幸福,才至关重要。白萱打来电话,哭着说等到大一结束,两人就回家订婚。他望向河面打着旋儿的水流,期待着什么,也跟着哭了。
过几天,两人报了志愿,等结果出来,虽然不尽人意,不是一本的专业,但都进了预想的大学。白萱为了补偿他,想趁着假期,请他去海边旅游。母亲听到消息,放心不下,本想劝劝他,他却告诉母亲,他不愿去,等以后有机会了,再去也不迟。其实他不是不想去,是不想和白萱一起去,他想一个人前往,等有机会,一个人,漫步在海滩,无人问津的海滩,充满着原始气息和荒凉景致的海滩。林远洋想,也许两人的间隙,就是从那个时候裂开的。
上了大学,两人虽同在省内,但并不同地。白萱学校在市区,林远洋得先在学校分部待两年,才能回到市区的本部。分部在离市区很远的县里,来回市区得花去一个下午。两人只有在周末才能见面,遇到林远洋做实验,周末走不开,一个月见不到一次,也是常有的事。白萱觉得林远洋不关心她,时常闹情绪,林远洋课业繁忙,也少了对她的关心。两人的关系越来越疏远。林远洋以为这是爱情转化成亲情的体现,毕竟他和家人也不是时常有联系,心里还想着订婚时候,是否该通知高中的同学。没曾想大一还没结束,白萱就提了分手。林远洋这才忙乱起来,寻找各种途径和她沟通,写信打电话找父母联系她舍友,都不奏效。他那时候课也不上,作业也经常忘记提交,甚至订了宾馆在她学校边上,待了一周。事情当然无法挽回,在原本应该订婚的那个暑假,纠缠了将近半年的林远洋,终于放了手,删除了她所有的联系方式。一直到大四毕业,白萱因为同学聚会,才重新加了他微信。等车到站,林远洋趁着下车的工夫,打开手机,回复了过去,说可以聚聚。
从市里转乘大巴到县城,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两人约在卡卡奶茶店会面。等他到时,白萱已经提前过来,点好东西等着。见他来了,白萱起身相迎,说,好久不见啊,我自作主张点了奶茶,还是老样子,不晓得你有没有变口味。林远洋坐下,说没有没有,喝什么都无所谓,问她来县里干什么。她说无非是工作上的事,需要过来开个证明,又问他的缘由。他只说最近工作不忙,好长时间没回家,就请了个假,回家来看看。白萱夸他孝顺,说阿姨知道他回来一定很开心,又羡慕他的工作,说能在省内找到一份这样的工作不容易,她在一家公司干活,天天加班,客户又难缠,每天都在想辞职的事情。林远洋喝口奶茶,笑笑,说各人都有各人的难,他当初图稳定,听父母的意见选了如今的单位,也全是后悔,还不如去公司干,至少还能拼一拼,往前冲冲。两人聊完各自的生活,又谈起高中时候,但多数都是周边的同学,关于他们自身的事,却只字不提。他也通过白萱,知道了很多同学的着落,大部分都工作了,有些甚至结了婚,也有还在读书的,听说班里那个胖胖的男生,在大学里,因为生病去世了。两人都表示了叹惋,话题被引向沉重和哀痛,自然也就没有了下文。
白萱提议出去走走,出了巷子,对面就是高中学校。林远洋喝尽杯里的奶茶,随她出了门。走在路上,白萱问他有没有新谈女朋友。话题终究还是回旋到了他们自身,他只好如实回答。白萱开玩笑说,趁早忘了她,世上好女孩多的是,总有适合他的。他不知该接什么话,两人又陷入了沉默。白萱透过来往的车流,看着学校操场上零星的学生,突然说:“有时想想,我们的分手真是草率呢,可能因为距离,慢慢就没了感觉。不过,也许你当时应该选择再坚持坚持,分手后,你都坚持了半年,要是能再继续一个月,或许我会重拾对你的感觉,也许现在,我们又是不一样的情景。”林远洋手颤抖起来,回答的话还没出口,两只手已经开始滴水。他长叹一声,说:“也许吧,选择这件事情,我从小到大都没有做对过。除了有明确答案的考试题之外,我确实很不擅长选择。唉,很是抱歉。”白萱笑着说,她开玩笑呢,让林远洋别当真。察觉到他手滴水的情况,她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过去,说:“这么多年了,你手上流汗的毛病还没好吗?”林远洋说还行,休息几天就好,不影响生活。白萱问他是否到海边去过,有没有找到他挂念的那条蓝鱼。林远洋说上大学时总觉得时间很多,总会有机会去,等到上班了,才发现上學那会,才是机会最多的时候,可惜回不去了。白萱停下步子,说:“你会不会怪我,当时是我害你没能去到心仪的地方读书。”林远洋表示不可能,任何选择都是他自己决定的,和别人没有关系,让她千万别多想。林远洋还要去北站坐车赶回镇上,临分别时候,白萱说她没有什么可祝福的,就希望他能早日见到那条错过的蓝鱼,而且她预感,这个愿望很快就能实现。林远洋表示了感谢,买好车票后,坐上了回家的班车。
等到镇上,太阳西悬,街道沿线的摊贩已经收摊,留下枯烂的菜叶和随风转圈的塑料袋。林远洋回到家里,母亲已经备好饭菜,问他怎么回来迟了。他说在县城遇到个朋友,聊了几句,母亲也没多问。吃了饭,他从包里掏出给母亲买的东西,说还有事,约了几个朋友,出去聚聚。母亲叮嘱他早些回来,嘴下嘀咕说不该买这么多,她也用不上。林远洋出门,天已经黑透,借着路灯的光亮,他来到洮河边,坐在大树下的石头上,看河水在黑暗里翻涌。他起身走到河边,伸手到浑浊的河面,将水流截开,看它们穿掌而过。水有些温热,他把双手打捞出来,捧起一抔水,走到树下,借着路灯微暗的光,看到掌心的水,逐渐下降,不多久就消失不见了。他捡起一旁的石块,弯下身子,侧着脑袋,扔向暗黑的河面。看不到溅起的水花,就连落水的声响,也被河流自身的轰鸣遮盖。他的眼前除了黑色,没有其余任何颜色。林远洋觉察到一种莫大的悲哀,刺穿了他的身体。他真想跳进河流,将河水全都吸入身子,等到明天,好在河道里仔细寻找,假如它在,这或许是唯一能留住它的方法了。林远洋盘腿坐定,望着和山势融为一体的河流,不再动。许久,才有电话打进来,是镇上关系很好的孙云。
孙云大林远洋两岁,小时候算是孩子王,当初带林远洋到河边玩的,就是他。因为他家离洮河近,有时候玩得迟了,孙云就带他到自己家吃饭。后来林远洋出了事,许久没来,两人联系才变少。等小学毕业,林远洋去到县城读中学,孙云那时还没毕业,两人才又熟悉起来。担心新来受欺负,孙云让林远洋遇到危险,就报他的名字,保准管用。不过,林远洋还没能用上孙云的名号,他就离开了。孙云没考上高中,技校又不想读,干脆去南方打工了。等两人再联系,是林远洋大学毕业回家,那时孙云刚从南方回来,在家旁边开了个农家乐,不再打算外出。两人碰到一处,孙云拉他进去,非要请他喝一点,林远洋推脱不得,也就去了。那时他正在找工作,已经有了几个心仪的选择,都是南方沿海地区的大公司,当然为了顺从父母的意思,他也报考了省内的单位。喝酒到尽兴时,林远洋问孙云南方生活的感觉,又问他可曾去过大海,是不是很诱人。孙云攥着酒瓶举过头顶,摇晃着说生活一塌糊涂,完全忍受不了,早知道当时就好好念书了,是他没选对路。至于大海嘛,也就那样,不过躺在沙滩上,确实很舒服,不像洮河边,全是杂草野树,找个躺人的地方也找不到。他知道林远洋对大海的向往,问他大学为啥没去南方,他还记得当年初中时候,就听林远洋要考去南方。林远洋不知如何作答,想了半天,就说是为了女友。孙云摇摇头,很不赞成他的做法,得知两人分手之后,就劝他别想太多,人生本来就是不断试错的过程,大学去不了,以后再去也不迟。林远洋赞同他的话,两瓶酒下肚,脸开始发烫,觉得大好前程就在未来,人生第一次看海,不能是旅游一样的匆匆而别。就得要有长久待下去的决心,才能前往,表现出诚意,蓝鱼感知到,或许才能再次现身。
然而造化弄人,和孙云分别后,林远洋回到学校,在等待那些公司面试通知的时候,母亲生病住进了医院。他顾不得其他事情,到医院专心照顾母亲,此时之前省内考试的成绩下来,他排第一,父母知道,都替他开心,说不用再瞎折腾了。到时候他们出点钱,在市里买套房子,替他找个对象,简直是完美的生活。而且离家也近,要是他们老两口出现啥问题,他也能及时赶过来,以后抱了孙子,他们也好过去帮着带孩子。听到母亲在病床上畅想未来的生活,他特别想把真实想法说出口,却还是咽了回去,想等出院之后,母亲身子调理好,再说也不迟。但没等母亲出院,那些公司面试的通知就陆续发出,还要求必须是线下。他脱不开身,想着过些日子,应该还会有新的应聘公告,就一拖再拖。拖到母亲出院,身子恢复,他回到学校答辩,还是没有合适的岗位。等待许久,才有一家符合要求的公司,给他回了信。他当时买好了车票,准备去面试,临走前给母亲打视频电话,母亲在家给他准备着行李,说:“到时候去上班,需要带的衣服被子,妈已经整理好了,到时候无论如何也得让你爸请个假,开车带我们过去,看你安顿好了,妈才能安心。唉,这样算来,时间可真快啊,转眼间,儿子也要工作了,开始赚钱了,要成一个大人了。”打完电话,他躺在床上难以入眠,把装进包里准备换洗的衣物拿出装入好多次,舍友都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等到熄灯后,他蜷缩进被子,想去面试了,又能如何,到不了那里工作,只不过是无用功而已。还是等以后吧,或许等攒够了钱,等财富自由了,可以带着父母一起过去,甚至能在沿海开一家小店,这才是最好的选择。他在被窝里,取消了车票,之后按着父母的心意,顺利入了职。可等真正工作后,他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天真,随着工作年限的增加,他越发感觉扎在这片土地上的根越深,身子逐渐向下生长,已经难以抽离,抽离也就意味着死亡。现在这个样子,见到蓝鱼不过是一种奢望,他收回望向河面的目光,拍拍屁股站起,接通了电话。电话那头孙云通过朋友圈知道他回来,要他去农家乐坐坐,说发了微信不回,只好打电话,话语里带着责怪。他推说刚在休息,没看到信息,这就赶过去。挂了电话,他再看河面一眼,顺着那条水泥路,朝纵深处走去。
路的尽头,农家乐就在右手边,另一侧是洮河。林远洋赶到时,门外的广场上正燃起巨大的篝火,把周围照得通红。篝火旁摆着许多桌椅,坐了不少人。孙云正忙着招呼客人,把他安排到了角落的一桌。桌上只三四个人,孙云介绍说是他县里的朋友,让他们不必拘谨随便聊,他忙完就过来。林远洋只好点头微笑,不知该说什么。其中一个给他添上啤酒,说要好好碰几杯。林远洋难以推脱,随他们依次喝过,等半箱酒喝尽,孙云才招呼走最后一拨客人,坐定到桌上。孙云笑着说他们肯定喝不过林远洋,这小子有绝技,能把酒从手上逼出来。众人不信,孙云让他把手摊开,果然全是水。其他人很是诧异,孙云见他们信以为真,就说了缘故,又问林远洋是否寻到了那条蓝鱼。林远洋摇摇头,喝下一杯酒。孙云见他情绪不对,也老早听说他在省会工作,没有去到南方,就岔开了话题。酒过三巡,众人都开始打摆子,有的已经吐了,躺在地上睡觉。孙云和林远洋聊了许久,林远洋告诉他自己前来的目的,想着能寻到蓝鱼,解开心结,说不定流水的病症就能根治。孙云谈起他曾经打工时候,去到过一个名叫蓝尾镇的地方,临近海边,听渔民说,周边海域有种鱼类,通体都是蓝色,每年夏季都会洄游至此,在海里看起来极为壮观,味道也非常鲜美。可惜当时他们过去,正是冬季,错过了机会,林远洋要是真心想找,或许可以去那里碰碰运气。林远洋想就算要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机会,但还是问了具体地址,记在了手机上。孙云安顿几个朋友睡下,摇晃着要找来水灭掉还未燃尽的篝火。林远洋阻止了他,让他回去先睡,自己在这里看着,不会出问题。孙云给他指了一旁的水管,说有情况就用水浇灭,嘱托完,让他早点进来休息,里面留了床位。林远洋点头答应着,等孙云进了门,不顾脏乱,盘腿坐在了地上。
篝火还勉强有着轮廓,一些粗枝干依旧挺立身子,没有四分五裂。地上散落着不少灰烬,风吹过河道,总会扬起很重的烟尘。夜愈发深沉,从河面掠过的风,夹带着潮气和湿冷,从林远洋身上划过。他收紧双腿,用胳膊围抱起来,又把头搭在双膝上,盯着火堆发呆。等到最后一粒火星熄灭,冷风彻底攻占了这片区域,他才站起身子,准备回屋睡觉。
河岸没有火焰光亮的照衬,连带着河水,显出无边无际的黑。这黑暗里,到底有没有那条蓝鱼呢?它从遥远的南太平洋趕来这里,一定耗费了很大的力气吧。这时,林远洋忽然想到孙云说的那个镇子,似乎那些蓝鱼就在他的眼前游动。也许可以去一次,什么时候呢,不能拖,这次一定不能拖,明天,对,就是明天。林远洋深吸一口气,觉得这个想法实在太过荒唐。他憋着气,摇晃着醉酒的身子,一路冲到了河岸。周围的黑,慢慢将他攻陷,他感觉河水在不断上涌,没过了他的脚背,然后是脚踝,再是小腿。这次,河水没有要停止的意思,他的大腿,上半身,全被淹没了。他感觉身子开始上浮,河水冲破河堤,向四周扩散。水开始还从河道漫出,等铺满周围的土地,便从地下翻涌而来。没有疾风骤浪,水面在平静中,快速上升。他努力在水里伸出脑袋,看身子超过电线,越过山丘,最终与周围最高的山顶平齐。等到四周再也没有事物露出水面,水才停止了生长。他抬头望望天空,似乎只有一尺之隔,伸手就能摸到星星。水面映衬着星空,天地仿佛倒置。他想起了前些天的梦,心有不甘,望着漫无边际的水面,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了进去。虽是黑夜,水底的万事万物都通透明净,甚至于树的残绿和山的灰黄,都分明在眼前,似乎并不在水里,而是悬浮在空中。他看到有鱼群在遨游,绕着隆起的小土丘打转,偶尔有说不上名字的大鱼,从他身边穿梭而过,不久又呼唤来更多的鱼类,围着他浮动。他随意摆换着姿态,在水里用手划出两条水波,带出的气泡渐次浮升,鱼儿却随他的方向前行。他向更深处游去,看身下田里的玉米和向日葵编织的绿毯,向后快速退离。来到原本洮河的位置,有一处暗流,水色比周遭更为暗淡。他停在旁边,看周边的鱼群纷纷散去。等最后一条鱼儿离开,他俯下身子,摆动四肢,游进了那股暗流。恍惚之间,他看到有条蓝鱼,在浅黑的暗流里,亮着碧蓝的光,逆流而上。他快速摆动手臂,朝着光亮游去,但意识却越来越模糊,眼前逐渐蒙胧。等再醒来,他发现自己躺倒在岸边的草丛里,身上全湿透了。天已经有了要亮的意思,旁边洮河照旧平稳流着,没有丝毫变化。他用不住滴水的手,打开手机,按照孙云所说的地址,买了下午的机票。
林远洋回到家里,没有惊扰母亲,换上衣服,转乘班车,赶往了机场。坐在候机厅,已是下午,他才回过神来,这是一场完全没有任何准备的行程,除了目的地,他一无所知,甚至能不能在预定时间抵达,也都是未知数。他对自己的选择,充满了疑惑和担忧。好像准备许久要打开的礼物盒,被他一不小心捅破了。坐在飞机上,他不知该如何面对,甚至无法理解自己的举动,望向窗外,绵延的云层,像浮在水面的塑料泡沫,臃肿而又庞杂。
飞机落地,已近傍晚,林远洋按照导航,先是乘坐地铁到了市区,然后转乘高铁,摸索到一个县城。蓝尾镇距此不过四十多公里,他咬牙打了出租车,等赶过去,已至深夜。镇子并不大,刚一下车,海浪富有节奏的韵律,就顺着海风轻拂而来。街上店铺大都关了门,行人并不是太多,但隔着几步,总能碰到。他到便利店买了面包和水,往海边奔去。一路上,燥热从镇上的各处角落涌出,爬满了他的全身。寻到海边,见并没有旁人,他索性脱光衣服,向海水走去。临海的地段,镇上的灯火还能照亮些痕迹,再往远处,天和地就完全分辨不出来了。尤其微暗的星星,很疑心是否看错地方,把海当成了归宿。他先活动身子,感触着不时翻涌而来,撞击他小腿的海浪。向前几步,等海水没过大腿,他才欠下身子蓄力,跳入海中。海水的咸腥味钻入鼻腔,瞬间扩散到整个身子,他露出脑袋,接连咳嗽了好几声。海浪借着岸上的光,还有起伏的弧线,再远一些,便完全没了表征。他不停摆动胳膊,朝黑暗的腹地行进,期待在满目的黑暗里,能亮起蓝色的光。海洋的辽阔,让他失去了方向,他只好瞄准正前方天幕的一颗星,作为前行的航标。不知过了多久,似乎那颗星星正逐渐变大,他终于没了力气,停下游动。回转过头,远处原本灯火闪烁的镇子,如今变成了一条会发光的绸带。他半浮在海面恢复体力,脚下突然有东西绕转而过。他扎进水中,在黑色的海水里,看到有更黑的一团影子,盘旋着前行。不出意外,那应该就是鱼群。他跟随其后,盯紧那团流动的黑影,每一次上浮换气,对他而言,都得冒着跟丢的风险。黑影没有丝毫停止的意思,引诱着他前往海洋深处。在换气的空挡,他发现亮光的镇子,早已变成一条细线,模糊且黯淡。理智告诉他不能再继续前行,一道选择又横亘在他面前。沉入水中,黑影并没有因为他的迟钝而放缓节奏,他们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浮出水面,那条代表镇子的线,也全然不见了。他心一横,猛劲潜下去,继续朝向那团跃动的黑影。摆动的双手,像坠着两座大山,怎么也抬不起来,他沉下去,甚至不愿再上浮,只想安静地置放一会儿身子。渐渐地,他丧失了浮起的欲望,开始下坠,享受静止的欢乐,被水包裹揉抚的幸福。那团黑影神奇地停下了,离他越来越近。就在他快要闭上眼睛,准备迎接黑影侵袭时,他皮肤周围的水,开始持续冒出泡泡,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小型旋涡。他的身子也冲破海水的重压,逐渐上浮,抵达了海洋表面。四周没有半点光亮,月色也渐移至天的边角,好为太阳让出舞台。他整个身子,就像是一个千疮百孔的海绵,吸附着周围的海水,然后化作自己的一部分。那团黑影在他身下盘旋,他感觉处在世界的中心,蓝鱼一定就在他身下。他闭上眼睛,任凭海浪把他送往任意的方向。他已经做出了选择,至于最终结果,就让其他事物来决定吧。天亮前的夜,把他和周围的一切,都抛进了难以出逃的黑暗里。那团颜色更深的黑影,也被平等地溶解其中。
林远洋被海浪唤醒,已是第二天早晨。他发现身子浸泡在水中,旁边是一座孤岛,除去零零散散的树木,别无他物。他站起身子,看到不远的海水里,有一群鱼在急速游动,那一定就是他昨晚遇到的黑影了,必定是孙云提到的蓝鱼无疑。他立马跳进水里,朝鱼群游去。等靠近再看,却不过是一群普通的,通体都是灰黄色纹路的鱼。它们生着巨型的嘴,眼睛突兀地堆在两侧,毫无美感可言。鱼群受到他的惊扰,四散而去,等到自为安全的地带,又停下慢慢打转。他强迫自己把那些平庸的色调看作蓝色,但在全是浅蓝的海水里,灰黄被衬托得更为扎眼。孙云所说的蓝鱼尚且无法寻到,那条独一无二的蓝鱼,又怎么可能收入眼中,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游荡的鱼群,见证着他玩笑般的追索,同时也给这场游戏,画上了句号。一切都已发生,他长久以来的梦终于清醒。没有蓝鱼,或许真的就像很多人所说,他当时只是看走了眼,因为光线的问题,把普通的鱼看成了蓝色,又因为是小孩子,错把看过的动画片,套到了现实之中,毕竟这是常有的事。他不知是否该后悔昨天的选择,假如他不过来,也许那条蓝鱼就会一直存在,这样看来,是他亲手葬送了那条蓝鱼的生命。这样也好,这样也好,终究是要知道真相的。林远洋看着不断吸水的身子,返回小岛,等第一批下海捕鱼的渔民到来,说明缘由,坐上了返程的渔船。在回行的船上,望着没有尽头没有起点的海洋,他终于放弃了寻找蓝鱼的打算,那个盘踞在他心头几十年的心结,被一次心血来潮的出行,彻底割断了。
回到海岸,林远洋找衣服穿好,直接打车赶往了机场。临近傍晚,打开沉闷的铁门,他才返回单位旁的公寓,為明天的上班做准备。他感觉全身松软无力,像一条搁浅在岸上的鱼,无法呼吸且难以行动。望着床头柜上那没有鱼儿的鱼缸,他伸手去摸,才发觉手已经一天没有流水了。病症得以解除,理应感到开心,他却没有任何欣喜。他强迫自己微笑,想没什么大不了的,世上的蓝鱼很多,又不只它一个,完全没有伤心的必要。他决心以后还要养鱼,就养蓝色的鱼,要有机会,最好能把海洋,搬到这间屋子里来。他定好闹钟,平铺在床上,在胡思乱想里,昏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楼下的住户被滴水叫醒,是一对中年夫妇。男人望着被水渗透的天花板,气冲冲上了楼,敲门许久却无人应答。他看到门缝里有水流出的痕迹,赶忙叫来物业,联系房主。房主在外地,没留下多余的钥匙,他们没办法,只能征得同意,叫来开锁师傅开门。听到一声干脆的响动,半蹲下的开锁师傅还没站起,就被大门冲撞到了墙面。流水从房里倾泻而出,将门外的夫妇掀翻在地。透过充满海水气味的水流,一条蓝色的鱼,从门里顺流而出,却并不随水而下,反倒借势而起,通过楼道的窗户,飞了出去。等水势逐渐平稳,夫妇才站起,走进房间。阳光透过玻璃,反射到水面,泛着微波的水,又把光亮打碎在房间里,使得屋里闪烁着斑斑点点的银光。整个屋子像是小孩的游乐场,蓝色的鱼儿玩具,浮在水面,顺着水波前行,沉在水底的蓝鱼吊坠,被倒扣的鱼缸,封印了起来。两人查看一番,没有人的踪迹。女人想起刚才有个黑影从眼前划过,问丈夫那是什么。
男人从房间退出来,说:“可能是水耗子吧。”
女人说:“可我明明看到它从窗户飞出去了。”
“那就是蝙蝠。先不要问这些问题了,赶紧联系这个住户,”男人摆摆手,往楼下走去,嘴里嘀咕着,“他可不知道,自己摊上了什么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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