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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人神功

2024-01-03金少凡

飞天 2024年1期
关键词:罗锅炉灶厨子

金少凡

在北京城的钟鼓楼下,居住着两位十分传奇的人物。

其一姓何,祖祖辈辈以砌炉灶为生,人称“灶王何”。

其二姓海,世世代代以搪炉子为业,人称“罗锅子一把泥”。

这两位,不仅都身怀绝技,并且还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他们一个砌灶,一个给炉灶搪泥,这一砌一搪,密不可分,缺一不可,被北京人称之为“灶君庙门前的狮子——铁对儿!”

之所以称“铁对儿”,这里有个讲究,话说北京城里有那么一座著名的灶君庙,灶君庙门前一双镇庙的狮子十分特别,不用石材,用铁铸造,故此,北京人俗称为“铁对儿”,因此,便有了这句歇后语,用以形容两个密不可分的好朋友。

“灶王何”和“罗锅子一把泥”虽被形容成“铁对儿”,但,让人有所不知的是,这对密不可分的搭档,却跟灶君庙门前的那对儿铁狮子截然不同——俩人各干各的营生从不相守,从来都是“灶王何”先行一步去砌灶,完工之后,前脚走了,“罗锅子一把泥”后脚才到,两个人从不碰面。“罗锅子一把泥”总是给“灶王何”垒砌的灶台搪泥(老年间的炉灶是石头或砖垒砌的,炉膛里必须用泥涂抹,谓之搪,只有经过合理的搪制,煤火才能在炉子里面很好地燃烧),却没见过“灶王何”的独门绝技——身不出汗,衣不沾泥;而“灶王何”也从来没见过“罗锅子一把泥”搪完炉子之后,如何施展绝技,去甩最后那一把控制火力的泥。但这丝毫不影响两个人的合作。“灶王何”砌灶的时候,总能把炉膛里恰到好处的位置上,留出足够大的气口,以便让“罗锅子一把泥”搪完炉子,把那最后的一把泥甩上去后,最恰如其分,让煤炭在炉膛里面得到充足的氧气,让炉火能发挥到极致的作用。

追星自古就有之。但由于早先我家住在抽屉胡同,距离钟鼓楼较远,因此没亲眼得见这二位大神的真容,于是,在搬到钟鼓楼下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怀着好奇,去二位神奇人物的家门口观望。假借着推铁环或是跳房子,远远地,隔着半掩着的街门朝里窥看。但俩人却也没什么稀奇之处。无论是“灶王何”还是“罗锅子一把泥”,都普普通通的打扮,黑衣黑裤黑布鞋,闲暇时,还都稀罕把一壶茶沏在门前的石榴树下,半躺着,倚在摇椅上哼唱。“灶王何”哼唱的多半是京戏,多半是“我站在城楼观山景,耳听的城外乱纷纷。”“罗锅子一把泥”则总哼唱一种我叫不上名的曲子,那曲子,铿锵激昂,充满了刀枪剑戟的味道。唱到激越之处,他还会站起身来手舞足蹈地一通比划,有时怒目圆睁地一拳挥过来,带着风,忽地一下,会把我吓得后退好几步。

那时候,搬家有习俗,要温锅。

搬到钟鼓楼下之后,稍事安顿,我妈便跟我爸爸商量温锅办席的事。

我爸爸还是之前拾掇房子时的那个态度,凡事从简。他的言外之意,当然是没钱。

可我妈却很有些为难。她说:“办吧,咱们确实是没钱。分家时,就分了点儿粮食跟织席的苇子,还有半瓶子梳头油,可是不办吧,又实在是说不过去。这第一,街坊朋友来了,送了东西,你怎么好意思让人家空着肚子走?温锅、温锅,就在锅上嘛!有锅不做饭怎么能行?第二呢,我娘家肯定要来人,大哥、二哥不来,大嫂子跟二嫂子也得来,咱们要是一点儿饭不预备,那可怎么抹得开面儿?我娘家人都是大宅门里的,咱们没个礼数儿,这么没里没面儿的,到时候他们的脸往哪儿搁?那不是热脸贴了冷屁股?就那么让和平的俩妗子撂下东西回去?不臊目搭眼的吗?”

我爸爸听了,便再没言语。

玉米面烙饼有些硬,他使劲儿地嚼着,腮帮子上的肉一起一伏的。

我妈决定温锅还是办席。没钱,咬着牙也得办。

那就只能动用她的体己。可是,大舅增贤每个月给的钱,都是台(收藏)起来,留着将来让我上大学使的,是万不能动的。于是她犹豫再三,把一对儿不常戴的大玉珠子耳坠子送进了当铺。

让我陪着走到当铺门前时,那个迎面而来的,镶嵌在墙上的车轱辘大的“当”字,已然就把我们震慑住了。待跨过高高的门槛,迈步走进昏暗的铺子里,那幽暗的光,那冲进鼻子里的含混着霉味儿的气息,又再次给我们的心里施加了压抑,等蹑着手脚,走到那面高过头顶的柜台时,我的心便开始怦怦地乱跳了,抬头看我妈,她也一脸的惶恐,而她的心,更是怦怦地跳个不停。她的手心,出汗了。她使劲儿地捏着我的手,似乎是要得到一个仗势。可是,我的手却抖个不停。当我妈踮着脚尖,把那对耳坠子从头顶上的窗口递上去,听朝奉居高临下、高声大嗓儿地吆喝着“破石头耳坠子一对儿”时,她除了脸腾地红了之外,大气儿也没敢出。她没敢挣究,说那可是老玉的坠子;没敢说明,说那是她们李家的祖传之物;更没敢把东西收回来。她默许了。仿佛来到这里,就是伸着脖子任凭宰割的。

从当铺里出来,我媽的脸一直就那么红着,火炭一样。这是她有生以来头一回去当东西。她不敢抬头。进了张旺胡同也一直没敢抬头,两眼紧瞅着脚面,好比是做了贼似的。

有了钱,我妈开始张罗两件事。

第一,是去烟袋斜街和锣鼓巷,去请“灶王何”和“罗锅子一把泥”。因为温锅办席,首要的是砌灶。要再讲究些,还需要请棚匠来搭大棚。以前在大宅子里,我大舅增贤办事就是这样的。可惜的是,我妈掂了掂手里的钱,之后把这道程序给免了。

第二是去请厨子。

“灶王何”很快就来了。

因为“灶王何”名噪京城,因为人们都想亲眼目睹他“身不出汗衣不沾泥”的神功,因此他的到来,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灶王何”背着工具袋在烟袋斜街上一亮身,便有人开始尾随了,等他穿过烟袋斜街的牌楼,走过地安门大街,来到钟楼湾胡同的时候,身前身后就摩肩接踵地围满了人。人们亦步亦趋地相跟着,待他走进我们的小院儿,大家立时水一样地涌入,原本就很窄巴的院落,迅即就要被挤炸了。稍晚一些赶来的,就不得不另想办法,于是,上墙的上墙,上树的上树,这样一来,就连我这个“主人”都没地方站了。

好在我家房檐下放着一张凳子。我忙站上去。可是我小,个儿矮,看不见“灶王何”,便只能踮起脚来伸着脖子使劲儿看。

我终于近距离地瞅见了“灶王何”。

您猜,那“灶王何”生得怎样?

还是那副小老头儿的模样。但细瞧,皮肤却很白皙,身材纤小,既没有泥瓦匠们惯有的粗糙,又没有手艺人的那份世故。倒是有几分书生的气质。看衣着,黑衣黑裤,但是却着一双雪白的袜子,礼服尼面儿、骆驼鞍儿的撒鞋(老北京的一款布鞋,黑色,鞋面上纵贯着两道隆起的“鼻梁”,多为劳动者或是习武之人穿着),脚腕子上扎着绑腿。他从上到下,从头到脚干净利落,不似来砌灶,倒像是走亲戚的一般。

“灶王何”进院儿之后,并不多说一句话。按照我妈的指点,看了看院子,又伸手举过头顶感受了一下风向,很快就选好了砌灶的地点。

“灶王何”从工具袋里掏出工具,再从地上捡起砖来拿在手里比量,与此同时,前来观瞧的人们便两眼紧盯,看他是如何展示功夫。

在人们的注视下,他开始选料比量。

我妈怕有所怠慢,忙把我从凳子上喊下来,负责沏茶倒水。却不知,那“灶王何”做活时,真如传说的那般讲究。一不吃主家的东西,二不喝主家的水,三不要主家搭手帮工。同时,他不仅要在规定的时间之内将炉灶砌起来,将炉灶四周打扫干净,并且完活之后,任凭检验,但若身上有一滴汗,黑衣黑裤上有一滴泥灰点,工钱不取分文!

“灶王何”准备开工了。

他朝我妈点点头。我妈会意,赶紧把一挂鞭炮递给了我。我把鞭炮挂在了房檐下,之后,噼噼啪啪的炸裂声便响彻了整个院落。

敬神礼仪完毕,鞭炮的硝烟尚未散去,“灶王何”便燃上一炷香,置于工地旁边,之后取水和泥,再把砖头像杂耍一般在手里翻转一番,又魔术一样,将一块块砖堆砌。

从他燃香的那一刻起,大家便都把眼睛盯在了他的手上和那一炷香上。

大家在检验着。

“灶王何”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底座、灶身、炉口、烟道,灶台……随着他双手出神入化的舞动,身子轻飘飘地前挪后移,右手瓦刀挑泥,左手拾砖码放,那炉灶在不经意间竟渐渐有了模样。工夫不大,我和四周欣赏的人们还没看过瘾,一座齐腰高的炉灶封顶完工。那一刻,我和众人忙朝那炷香望过去,神了,刚好燃尽!那最后一缕青烟,断了线,从地面上袅然升起,又袅娜着扩散,最后在空中消失。

人们称奇,不禁都喊起了好!

“灶王何”朝围观的人们扫视了一遍,并不得意。他只平静如水地拍打拍打双手,用清水把工具洗了,收入工具袋子,又将灶台周边清扫干净,然后请我妈我爸爸前来验收。

先检验炉灶,再检验他的衣裳。

最为关键的时刻到了。

所有人都要看他的“身不出汗衣不沾泥”。

我妈,我爸爸和我忙过去看看炉灶,不用说,精致至极!

顶顶重要的是他的绝技“身不出汗衣不沾泥”。我忙跑到他跟前,踮起脚尖来去看“灶王何”的脖子、脸颊和额头。却真的寻不见半个汗珠!又去瞧他那身黑衣裳和撒鞋,也没有一滴灰点儿!

太神奇了!

没说的,准备结账!

可院子里瞧热闹的人有更为细心的,只围着“灶王何”的身子转了半圈儿,只把他的裤子拨弄了两下就发现了问题。

“那是什么?”有人喊道,“是一处泥点儿!”

经那人指点,我也瞧见了!

“有,有泥点儿!”我跑到我妈近前,伸手指着“灶王何”的裤腿的褶皱部位让她观瞧。

我妈,我爸爸赶紧转过去看“灶王何”小腿肚子的侧面,但见上面确实有块斑驳的东西。

不过,我妈和我爸爸并不想让“灶王何”难堪,不想砸了他的饭碗,更不想因此让“灶王何”拒绝工钱,毕竟忙活了好一阵,炉子垒砌得那般漂亮,就朝我喊:“淘气,你干的吧?是你往人家何师傅的身上甩的泥吧?和平,是不是你?”

他们本想给“灶王何”解围,一瞬间,我也从他们的眼神里懂得了他们的意思。可没想到此时“灶王何”却哈哈一笑,提起裤子来说:“两位主家,你们甭冤枉孩子了。这并不是他淘气甩上去的泥点子,是我那天抽烟不留神,火星子飞上去了,给烫出的一个小窟窿。”

“灶王何”说完,便抻起裤子来给我妈我爸爸看。

真真儿的,那是一个小窟窿!窟窿里透出来的是灰色的衬裤!

满院子的人恍然大悟。再次拍起巴掌来喊好。

炉子砌好,“灶王何”嘱咐我妈,要干幾个时辰,之后领了工钱便去了。趁着这个工夫,我妈便带着我去请厨子。

请厨子,要去“厨子口儿”。厨子口儿,也叫“口儿上”。在北京城,有许多种“口儿上”。茶房集中的地界儿,叫“茶房口儿”,力贝儿(卖苦力的及随从之意)集中的地界,叫“力贝口儿”,而厨子集中的地界,就叫厨子口儿。北京城的厨子口儿一共有两处,都在南城。其中一处在前门外的芦草园,那里是有名的“细口儿”,以专门做“细菜”闻名;另一处在天桥的厨子营,做“糙口儿”的大众菜。而不管是细口儿还是糙口儿的厨子,都是子承父业,世代相传的。因此上,北京人又管着厨子口儿叫“窝子行”。

我妈领着我去的是厨子营。雇车从鼓楼大街出发,沿中轴线走后门桥,穿地安门、中华门、前门,再过了大栅栏便是。

这是我第一次坐车逛中轴线,更是第一次来厨子营。厨子营是一条幽深的胡同,胡同里头居住的,多是白案红案的厨子。在胡同的正当间儿,有两间专门方便顾客上门联系业务的官房,官房里,正北面有个长条的条案供桌,上头供着财神,财神前面一个香炉,香炉两边摆着干鲜贡品。官房旁边还有一座小庙,里边供奉着手持青龙偃月刀的关公。

厨子营联系业务的官房里,没有我想象当中的桌椅,更没有纸墨笔砚,空旷的屋子里,只有墙壁上挂满了的黄牌子。经负责的厨子头儿指点,我跟我妈才仔细地去瞅了那些牌子。原来,那些黄牌子,每一张上,都刻写着一个人的名字,名字下面,还写着他的生辰年月及家庭住址。那就是厨师。需要几位,看中了谁人,只要点一下那面黄色的牌子即可。按照厨子口儿的规矩,只要被选中了的,负责接待的厨子头儿,会在那面黄牌子上写上做活的日期,主顾的家居地址。而居住在胡同里或是其他地界的厨子们,则见天都要到厨子口儿上来看牌子,以免误事。厨子口儿上的规矩严格,在牌子没有顾客点时,厨子可以自行安排活计,可当有人点了牌子,确定了活期之后,便再不能应其他的差事了。再一条规矩是“外挎人”,如果顾客点中了厨子,厨子一个人忙不过来,需要帮手,只能在本厨子口儿上“挎人”,绝不许外聘。

那天,我妈只点了一个厨子。之前,我大舅增贤家办事,总是要聘请一个橱子班的(四个厨子为一个班)。

我妈跟负责接待的厨子头儿交代的是做一顿炒菜面。那是北京城招待客人最常规的饭食。

厨子头儿自然都是心灵剔透的精明人,能从人的脸上瞧出所有的事情来,他忙说:“好,炒菜面最好,”并拍着自己的胸口,说,“交我就齐了!放心吧太太,咱们就三素一荤,四个炒菜,一个大锅卤,菜放辣子,再略微地厚(咸)着一些个,俗话说了,要解馋,辣和咸,咱们这顿炒菜面,管保是既让客人们满意,吃的舒坦,又让您有面子还能有个节省!瞧好儿吧您呢!”

我妈的安排还真对。温锅那天,家里来了不少人。若真照着我爸爸说的那样,只清茶一杯,白开水一碗,那些来给送祝福的亲朋好友,恐怕是要都给得罪了。即便是他们能理解,不计较,我们家人的脸面上,也会相当难堪。

原先,我妈估计我大舅增贤二舅曾辉大概不会来,只多派大妗子、二妗子再带上大表兄、大表姐做代表,可没想到,大舅增贤和二舅曾辉却亲自来了。不仅来了,还破天荒地绕过钟鼓楼,把车开到了胡同里。听见汽车的喇叭响,慌得我妈没顾上往脸上擦粉,匆匆地就跑出去迎接。“赶紧把茶沏上!”她一边跑一边朝我跟我爸爸喊。我爸爸立时就也慌了。他左右迟疑,不知道此时是跟着我妈跑出去迎接为好,还是把那包我妈才从张一元买回来的小叶冰片沏上为好。做在地炉子上的爨子(老北京一种专一用来做开水的工具)里噗噜噗噜地窜出了水来,他又想把它端起来,结果笨手笨脚的他,刺啦一下子,被烫了手心。

那天,房东耿三儿居然也来了。是我先透过窗户瞅见的他。耿三儿早先是宫里的小太监,皇上没了,便以吃瓦片儿(出租房子,收房租)为业。他干瘦,矮小,细长脖子上,顶一个没长开便遭遇了霜降的冬瓜似的脑袋。耿三儿尽管人看上去相貌不济,但却是个极规矩的人。每逢到谁家门口儿,进不进去的不说,都必得跺跺脚,之后仔仔细细地用双手拍打拍打大褂儿。从肩膀头儿,到俩胳膊袖子,再到前大襟、后摆。顺着往下,再拍打裤子。膝盖,屁股,就连裤头脚儿也不忘记。抬腿,弯腰,把裤头脚儿拍打完了,他就两腿并拢,立直了身子,双手自然下垂,双目朝下,轻轻地咳嗽一下,或是两下,静候屋里的动静儿。若是遇上屋里头许久都没人支应,才抬手在门框上轻轻儿地敲一敲,有时候一下,有时候两下,但最多不超过三下。末了儿,用不男不女的声调,叫一声刘嫂、沈师傅或是和平的。

“太太,我来给您道乔迁之喜了!”耿三儿噗噗地跺完脚站在屋门外说道。这时,我妈领着我大舅增贤二舅曾辉刚好走进院子。耿三儿瞧见了,立即后撤三步,垂手站立在了一旁。紧靠着那只“灶王何”新砌的灶台。

在灶台旁边垂手而立的,还有一个人。

那就是大名鼎鼎的“罗锅子一把泥”。

他在等待着我妈和我爸爸的最终旨意。

“罗锅子一把泥”的到来,自然又要引起人们的好奇。人们争相要看他最后的那“一把泥”。

不过,我还有个小好奇。我总以为他是个罗锅子,后背跟背着口大锅似的。可之前在他家院门口窥视的时候,又从未见过。所以,我一心要看个明白。

“他的罗锅在哪儿呢?”我曾经这么想过。“若真的有那玩意儿,会不会影响他做活?”

“不会!”我又这么给自己解释过。

“他的罗锅子是怎么得的呢?”我又这么问自己。

“做活落下的吧?”我觉得,“搪炉子,可不是要总猫着腰吗?”

“有道理。”这是我的结论。

却没想到,“罗锅子一把泥”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却根本就腰不塌腿不屈。我追着他,转着圈儿,腰板直直的,跟我之前窥见的一模一样。

后来,终于弄明白了,原来他的名字来自他所居住的地方。那锣鼓巷在早先叫罗锅子巷,后来地名管理部门在清理不雅地名时,将其按照谐音,改成了锣鼓巷。但是,从祖上就流传的“罗锅子一把泥”的名号却没有跟随着一起被改掉,人们还是习惯那样称呼他。要硬说锣鼓巷一把泥,可着北京城,无人知晓。

众所周知,“罗锅子一把泥”的神功,在于他把灶台搪好之后,最后甩出去的那一把控制火力的泥。

那时候,他会把那一把至关重要的泥攥在右手里,一面反复地攥着捏着,一面把主家叫过来,问一声:“讨您个示下——您的炉火,赶明儿个,是要五寸高的火苗子还是七寸的?”主家若是明确了火苗子窜出来的尺寸,也就是将来需要的火力,他双眼一闭,深吸一口气,啪一声将手中的泥团甩过去,不偏不倚,正贴在“灶王何”在垒砌炉灶时,预留的那个气口上!

“罗锅子一把泥”已然把灶台搪好了,只等着我妈和我爸爸的旨意。

他见院儿里来人不断,就垂手站立在了灶台旁,和耿三儿并着肩膀。

我妈把我大舅增贤二舅曾辉领進屋,安排下了茶水之后,终于有了空闲,于是“罗锅子一把泥”立即上前,凑近了我妈问:“太太,讨您个示下,您这灶台打算用多高的火苗儿?”“罗锅子一把泥”很谨慎地问,“五寸、七寸、九寸?”

我妈心里自然是不大有谱,就实话实说:“海师傅,您是行家,今儿个厨子要做炒菜面,往后,备不住我还要用它炒菜、炖肉、烙饼、蒸饽饽、煮面,总之,是煎炒烹炸咕嘟炖,您瞅多大的火力为好?”

“罗锅子一把泥”听罢,就把眼睛一闭,嘴里叨念了几下,牙又咬了几下,之后把眼睛睁开,说了句:“得合,那就七寸五分吧太太!既有火力又省煤!”说罢,便把身子一转,凑近炉灶,站定,又把眼睛紧紧闭上。喘息。足吸一口气。闭息。与此同时,院子里围观的所有的人也都随着屏住呼吸,两眼盯准了“罗锅子一把泥”的那只右手。

泥团在他的手心里。

只见他捏一下泥团,松开手指,再攥一下,又松开手指。那动作,既神秘又令人兴奋。

“就要甩了!”人们开始盼望。就连在屋里喝茶的我大舅增贤,二舅曾辉也被吸引了。也忙走出屋子来看。

“甩呀,甩呀!”人们的欲望开始攀升。我大舅增贤,二舅曾辉的眼睛里也露出了好奇的光亮。

有人的眼睛瞪酸了,却不舍得眨一下。

有人的脚尖踮酸了,也不敢缓一下。

“甩吧,甩吧!”都急切地在心里说。

可罗锅子“一把泥”却又停住了捏泥的手指,不仅停住了,还把身子又伏在了灶台上。

这是要做什么。我不禁想。是发现问题了吗?

却没意识到,这是一招障眼法。就在我把注意力稍微转移了一下的刹那,只见“一把泥”的身子蓦地离开了炉灶,并迅即将右臂扬起,再迅即一抖!

我似乎是听见了嗖地一声响。只见“一把泥”手中的泥团倏一下飞出,噗地一声,飞进炉膛,紧贴在了那个预留的气口上!

迅雷不及掩耳!

所有人都被他神速又神奇的动作给惊呆了!

“得合!七寸五分的火力,您瞧好儿吧,太太!”就在我和围观的人们还没反应过来之际,“罗锅子一把泥”完活交差了。

待众人醒悟过来,那“罗锅子一把泥”,已然将手洗净,背上工具袋子,走出院门了。

不过,经我反复回忆,好像是记得他在讨我妈示下时,手指在反复捏攥,待定夺好了,火苗的尺寸为七寸五分之后,似乎是把双手置于背后,左手伸向右手,再伸出两根手指,在右手的泥团上捏了一捏。

“那是在做什么呢?”我寻思着,“给泥团添加咒语吗?”

“有咒语吗?”我又想,“手指怎么能添加咒语呢?”

“怎么不能?”我又把这个想法推翻了,“没见那些武功大师都是用手指给对方发功的吗?”

“那都是假的!”我再次把之前的想法推翻。

“怎么是假的?”我对自己说,“我明明见那海师傅在甩最后一把泥时,是嘴里念念有词的呢!”

那天,围观的人也都有各式各样的猜测,就连我大舅曾瑞二舅曾辉以及房东耿三儿都加入了讨论,各抒己见,可谁也说服不了谁,大家围着我们家的灶台争执了好一阵子。待我从我奶奶家取回点火的篾子来,人们也没散去。

不过,到底是女人心细。

围着炉灶转了几圈儿之后,我妈有了惊奇的发现:炉灶脚下,居然有一个小泥疙瘩!

“那就是‘罗锅子一把泥’用左手的两根指头,从右手手心里的泥团上揪下来的吧!”我似乎是恍然大悟了。

接下来就要验证“罗锅子一把泥”的真功了。

老北京有句俗语,西山的石头不是堆的,前门站的火车不是推的,“罗锅子一把泥”搪的炉子究竟能不能騰起七寸五分的火苗子来,众人拭目以待。

从厨子口请来的厨子来了之后,就要见真章了。

在众人的注视下,厨子把我拿来的篾子点着,塞进炉膛,之后,炉火便渐渐地升腾了起来。

等着检验的人们总是很着急的。便拿了尺子不住地比量。可是火苗不稳,忽高忽低,总也量不出个准数来。

厨子有些经验,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新搪的炉子没热透,更没干透,火苗子必然不稳当。”

“对,有道理!”做木材生意,经多识广的我大舅曾瑞最先肯定了这个道理。

于是,大家就耐下心来等。反正温锅的席,要办两天。

大家耐着性子,等那炉火着了整整一天。

人们都觉得应该差不离了,该有准数儿了,便再跑到我们院儿里来量。可是,火势依旧很弱,腾起的火苗目测也不过一两寸高。

再等。

第二天。

趁着厨子炒菜的空档,我妈我爸爸也好奇地去看那炉火。感觉它是较之昨天旺了,也稳住了,便特意使尺子去量,可那火舌却依然没到七寸五分。

厨子便让我往炉膛里扇扇风。

火苗忽地朝上蹿了蹿。

可是距离七寸还差好几分。

我妈跟我爸爸伸手在炉子壁上摸了摸,感觉到了温度后,就摇头。

有看热闹的,也摸着干燥火热的炉子摇头,并开始讪笑。

厨子也摇头,讪笑。

大家都说,什么都甭说了,就俩字儿——罚……

款字还没出口,就听院门处传来了脚步声。

大家一齐朝门口看去,就见“罗锅子一把泥”空着两手,很悠闲地走了进来。

原本按照我妈跟我爸爸的商议,是不要把火苗不达标的事情讲出去的。可是仍然有嘴快的跑上去说:“来的正好,海师傅,您快看看那火苗子去吧!”

此时,大家都用同情的眼神看向了“罗锅子一把泥”。也有人甚至是幸灾乐祸。因为这下子,他算是栽了,跌下神坛了;又因为,“罗锅子一把泥”有自己的规矩,两天后上门,若是炉火达标,收取工钱,若炉火不够尺寸,双倍反赔。

我妈忙上前去扯“罗锅子一把泥”,不让他朝那炉子跟前去。

“海师傅,火好着呢,工钱我给您预备下了,您数数。”

可“罗锅子一把泥”却没听见一样,迎着众人的目光,径直地朝那炉子走了过去。走到炉子跟前,亲手把锅从火上移开,之后回身朝我妈问:“太太,您可有尺子?”

我妈忙说:“没,没有。”又说,“甭量了,甭量了,火好着呢!”

可看热闹的历来不怕事大。

刷一下就有人递过来了一把尺子。

“罗锅子一把泥”没言语,接过来,眯着眼在尺子上瞅了瞅,又在上边呼地吹了口气,随后便把尺子立在了炉台上。

所有人的眼睛刷一下子就都探照灯似的集中在了炉台上。就连厨子也都凑过来观瞧。

火苗腾着。

“罗锅子一把泥”又眯着眼在火苗子上瞅了瞅,再在上边呼地吹了口气。

说也奇怪,得了“罗锅子一把泥”的那口气,炉火似乎是蓦地就蹿了起来。

热烫的火苗,炙烤着“罗锅子一把泥”的手。但是他没闪也没躲。把眼睛凑近了,仔细观瞧了一番,之后朝身后的我妈喊道:“太太,您上一眼,火苗七寸五分,整可好儿的!”

果然是!

我妈、我爸爸,以及看热闹的所有人轮番看过去。

七寸五分!

太神奇了!

那天,乃至之后的很长时间,所有人都在感叹,都在称奇。

自然,我媽我爸爸和我还有我大舅曾瑞二舅曾辉也都在感叹,都在称奇。就连耿三每回来收房租也总提及此事,啧啧称奇。

我一直在琢磨,那火苗子怎么就忽然长到了七寸五分?“罗锅子一把泥”是如何做到的?就靠那一口气吗?

可那天我没逮着机会问。“罗锅子一把泥”从我妈手里接过工钱之后,没数,揣进口袋里,便大步走出了院子。

在之后的日子里,我一直在等待着他。因为他的规矩是若火苗三年之内不达标,免费修理。

可那炉火,在我家温锅办席期间始终保持着七寸五分的高度。甚至之后再用它煎炒烹炸,也都始终如一。

其实,那个时候,我的心里是矛盾着的。我盼着他来,又不盼着他来。

盼着他来呢,是心里还装着另一件事。

我还保存着我妈在地上捡到的那个泥疙瘩。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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