澡盆
2022-04-04原上秋
罗锅画了一幅画,谁看了都说像一个澡盆。
罗锅是一个木匠。
木匠做活之前,都喜欢画个草图。他以前画过桌椅板凳、大床門窗、陪嫁的衣柜、梳妆台,还有老人的板材。那些画最后一个个都变成了活生生的实物。别的不说,单那副板材,就有老人摸到后,瞬间有一种立即想死,躺里面享受一下地冲动。
这样说吧,罗锅是一个出色的手艺人。
无论什么一出色,当然就与众不同。于是有人便想,这罗锅子是想洗澡了。
要知道,这里的人是不洗澡的。因为多少年没下过雨,吃水都困难,哪里有水去洗澡。
罗锅平日里打家具,是力气活,夏天会出很多汗。汗水会把衣服弄湿,湿了要换。罗锅是没有衣服换的。他就不换,暖干继续穿。那个时候,他说过一句话,他想洗澡。
罗锅说,他想让全村的人都洗一回澡。
手艺人罗锅在牧城很受人尊重。无论到谁家干活,掌柜的都会给他加菜。罗锅吃得开心,也心安理得。罗锅是出色的手艺人,手艺人加上又出色,在牧城摆一下谱再自然不过。
吃饱喝足之后,在袅袅的烟雾里,有人问他,你真的想做一个澡盆?
罗锅没回答,只把油亮的嘴角一扬。在别人眼里,这就是一个意义深刻的暗示。马上有人会因此争论起来。一个说,看看,就是一个澡盆,罗锅都默认了。另一个马上反对,难道你看不出来那是一种嘲笑吗,他在说,凭你们怎么能想象得到此为何物?
人们对于罗锅的了解重点集中在栩栩如生的手艺上,就他个人的问题,也仅仅知道他三十岁,未婚。其他的,一无所知。三十岁的罗锅没有朋友,他只和木头亲近。
许多时候,人们见到的罗锅都是在埋头干活。他的眼睛和手指头只熟悉和活计有关的东西。除了活计上必要的交流,他不多说一句话。假如过几天再和他迎头相遇,你认识他,他可能不认识你。你和他招呼,他会一脸茫然。
可以这样说,他与牧城的所有人都交道过,又和所有人都不熟悉。
过年之后,谁家再打家具,罗锅不要工钱了。
他跟掌柜的商量,把剩余的闲料给他。这样的事掌柜的是求之不得的。这些闲料本来就是多余的。
罗锅将所有的余料都装上板车,拉回家里。他会在那里都给它们找到合适的位置,丁点的多余都不会有。
之后,罗锅便与所有人失去了联系。他并没有远走高飞,谁都知道他仍在家里。不是锯木头的声音背叛他,实在是关不住。
没有人能进罗锅的家。
请他打家具的人在门口排起了长队,有人想起他从前画过的画,断定他在专心做那个澡盆。
这是个夏天。
白天的正午,气温五十多度。锯木头的声音带着火,让几公里外的人都能感受到热度。火辣辣的声音传到哪里,哪里人的肚子里就有了火。因为这样的声音常常让他们无论坐着还是躺着,都汗流浃背。夜晚,丁当的锤声与天上泛着清光的月亮碰撞,又细细碎碎地落下,让人无法入眠。
碍于一直敬重,人们着急,也说不出什么。
一天,几个顽皮小子好奇,他们搭人梯爬上墙头察看。那一幕差点把最上头的小子骇得掉下来。
他看见罗锅一丝不挂,像一条鱼,围着一个庞然大物游动。
小子下来之后,惊恐地把两条胳膊平行伸展,学着螃蟹一样横着走路。哆哆嗦嗦地说,是澡盆,这么大,这么大,这么大。
小子走的距离,足足有一百多米。
罗锅造大澡盆的消息不胫而走。一百多米长,那还是澡盆吗?这个疑问和传说的大澡盆一样神秘,让人既惊奇,又不安。
所有人都无法置身事外。当罗锅最后一个卯榫被楔下,人们推倒大门,一下子涌了进来。
这时候,他们的眼前,不是澡盆,是一条船,一条一百多米长的大船。
人们惊讶,罗锅为什么要造大船。
人们的视线从大船又移向罗锅。罗锅是穿着衣服的,他站在大船的阴影里,湿淋淋的,像刚刚爬上岸的鱼。手里的斧头和凿刀,在大船的阴影里闪着火一样的亮光。
水,水哪?没水造船有什么用?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大声问道。
罗锅用沉默回应老人的疑问。有人开始怀疑,以前对于罗锅的印象是不是靠得住。一阵哄笑,搅乱和沉默与生俱来的寂静。
就在这天的夜晚,突起大风。天边一块黑云过来,又一块过来,黑云相撞,一声巨响,接着大雨倾盆。
这是牧城多少年来第一次下雨。
人们由大雨,想到了“大澡盆”,他们不顾一切地纷纷跑来。一个人小心翼翼地跳了进去,又一个人跳进去,所有的人都跳了进去。大部分人都是平生第一次与水拥抱,他们既新奇,又欢畅。
雨下个不停,整个牧城竟然汪洋起来。在这一刻,“大澡盆”变成了真实意义上的大船,载着所有人飘游在大水之中。
说所有人是不准确的。当大船飘忽很远之后,就有人发现,船上竟然没有木匠罗锅。
任他们怎样喊叫,木匠罗锅和船底的洪流一样,都是行踪茫茫,不知所向。
【作者简介】原上秋,毕业于解放军南京政治工作学院,曾长期在军队机关从事文字工作。出版有小说集《路边的灯》《寻找会飞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