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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异走向高低:地域歧视的社会建构逻辑
——基于“河南人被歧视”现象的审视

2024-01-03李三辉

关键词:河南人河南建构

李三辉

(河南省社会科学院 人口与社会发展研究所,河南 郑州 451464)

一、问题的提出

单论地域歧视,它并不是一个新出现的问题,在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中存在已久。从世界范围内看,东方歧视属于地域歧视,是现代文明进程中西方国家对欠发达的东方国家的歧视行为,其中,种族歧视是更为极端的歧视行径。在国内,香港人歧视内地人、上海人歧视外地人、苏南人歧视苏北人等,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地域歧视行为。关于地域歧视及其成因,现有的观点和看法甚多。有研究分析认为,地域歧视是经济社会发展失衡的文化表现,主要是基于经济发展差异,并由此反映到社会发展中的文化心理层面(1)③《地域歧视是怎么制造出来的?》,2012-02-09,http://www.71.cn/2012/0209/658544.shtml。。顾俊则进一步分析了地域歧视的心理基础,他指出“优越感”是歧视行为发出者的重要心理动机,其背后是地区发展的优越感,而外地人融入所带来的优越感消解的失落感,也是促使本地人强化地域歧视情绪的重要影响因素(2)②转引自赵展慧:《你是哪里人?》,《人民日报》2014年6月13日,第 17 版。。审视地域歧视产生的原因,要注意“区别对待”问题,基于发展差异而生发的区别对待是形成地域歧视的内在基础(3)①《地域歧视是怎么制造出来的?》,2012-02-09,http://www.71.cn/2012/0209/658544.shtml。。其实,区别对待中隐含的话语权力、经济权力、社会文化权力的不对等,是一种人为的对被歧视者、被歧视地区的刻板形象认定。基于此,郭宏斌(2010)分析社会记忆、话语权力等因素在地域形象建构中的作用(4)郭宏斌:《地域歧视形象的社会建构分析》,《甘肃社会科学》2010年第2期,第74-77页。。刘顺义等(2010)认为,地域歧视对象的形象演化有两种路径:一是贬低性形象记忆定格化,二是象征性符号传播的推动(5)刘顺义、李正春:《中国地域歧视的集中效应与反歧视体系建构——兼论丑化与歧视河南人现象》,《哈尔滨市委党校学报》2010年第4期,第87-89页。。许多学者都赞同,信息传播中的“第三方压力”在地域歧视的形成中起到了助推的作用。徐顽强等 (2013)(6)徐顽强、谭伟:《网络新闻跟帖中地域歧视现象的现实解读与理性反思》,《电子政务》2013年第9期,第9-13页。和江昀等 (2017)(7)江昀、罗静雅:《微博传播中的地域歧视现象研究》,《新闻爱好者》2017年第9期,第41-43页。则分别研究了网络新闻跟帖、微博传播中的地域歧视现象,认为地域歧视是基于社会认知偏差的刻板印象强化,恶俗化、标签化、情绪化的地域攻击狂欢助长了地域歧视现象的发生 。

既有研究已经表明,地域歧视得以形成的因素有很多,其产生有一定的社会背景,是在一定的“素材”上构建出来的。从国内实际情况看,20世纪90年代,就出现了明显且范围较广的“河南人被歧视”典型现象,“河南人”成了被公开歧视的对象。一个奇特的现象是,随着社会的变迁和社会生活的交织互构,“河南人”的地域意蕴越来越被赋予区域差异、地区素养、发展态势、品性特质等社会文化内涵,脱离了原生意义。事实上,河南人的污名化是一个长链条式的过程,其经历了迁移、接触、偏见、刻板印象、标签化、隔离、社会歧视直至污名传播的“被建构”。

因此,本文试图借助分析“河南人被歧视”现象的历史演进与基本动因,进一步“走进”地域歧视现象,探讨歧视对象的匹配选择、地域歧视的产生机理,揭示其在区域分化背景下的经济社会基础和文化价值取向本质,阐明地域歧视社会建构的内在逻辑。

二、“河南人被歧视”现象的生成及演进

考量河南人形象转变的时间节点发现,“河南人被歧视”现象的产生和发展显现在20世纪60年代、90年代,这与中国社会发展转型、区域分化演进的大背景关联紧密。地域歧视产生的一个重要背景就是区域分化,它是综合地区发展差距、生活现实压力、社会传播等一系列主客观因素的结果。

(一)前期不被尊重的河南流民形象认知

河南人形象的演变与由来已久的河南流民史紧密相连。由于自然灾害等多重原因,历史上河南曾出现过多次因生计问题而引发的大规模流民迁徙,如被搬上荧屏的《一九四二》,而作为“域外人”的流民普遍是不稳定因子,遭受排斥。在特定历史时期和社会生活环境下,河南的流民涌入周边省份、走向全国各地,各地根据所接触到的河南人形成了不同的河南人形象,如流动到武汉的因多居住在“棚户”被称为“河南棚子”,挑着担子逃难至陕西、甘肃一带的被叫作“河南蛋”。自然灾害、资源匮乏等是造成河南流民的客观原因,但一系列河南流民绰号、恶名形象的获得,则是主观与客观交互影响的结果,而河南人的流民形象、坑蒙拐骗等“恶名”正是在社会建构中逐步形成的。不可否认,绰号形象本身就是主体间的不平等对待,属于不尊重他人的行为。河南人绰号类名声的发展更多的是流出地与流入地区域发展差异下的社会观念映射,是基于经济实力、文化水平、城市生活经验、现代规则习得等方面而形成的优越感,是外界对河南人生活贫穷、颠沛流离、外在衣冠形象的鄙夷。可以肯定的是,20世纪90年代之前的社会舆论环境,还只停留在不同地域的人表达着各自对河南人的形象评价,并未过多地对河南人群的品性、人格、道德等社会属性做出刻意评述、非公正对待或歧视践踏,没有将流民形象的鄙夷上升为河南人整体印象的定性,也未形成全国范围内的河南人等同于坏人的群体想象。因为河南与国内其他区域的发展差距拉大、河南人高密度高频率流向全国、媒体传播提速发展等,都是在20世纪90年代开始才日渐明显并急剧加速的,相伴与此,“河南人被歧视”现象也慢慢转变为了一个独特的社会问题存在,延续至今。

(二)流民形象沦落为“河南人真坏”

1.污名陡生:夹裹在民工潮中的“河南人被歧视”形象。河南人形象污名是伴随迁徙产生的,而20 世纪90年代以来的“民工潮”无疑是规模最大、范围最广、影响最强的人口流动。由于人口众多、地理位置居中,河南人口流动呈现走向四面八方的显著特点,这为各地民众感知河南人提供了条件,也为“河南人被歧视”现象的全国铺开埋下了基础。无论从人口总量比重,还是人口迁徙范围的覆盖面,外地人的身份最有可能是河南人,而如果外地人做出了不好的事情,也最容易归罪于河南人,认为河南人里充满了小偷和骗子。也正是在这个时期,“十个河南人九个骗”的顺口溜逐渐流行起来,“河南人被歧视”现象呈现迅猛扩散态势。因此,要理解“河南人被歧视”现象的演进史,必须结合区域发展不平衡和现代化进程的背景。在这个大的社会背景下,“民工潮”得以产生,流动人口的社会文化适应与本土居民的社会排斥问题日益突出,人口交互流动为地域间评价提供了接触条件和扩散传播渠道,而坏事发生所涉及的河南人概率更高无形中强化了偏差认知。

2.扩散崩塌:河南人恶性事件的全域曝光。河南人形象的全面崩塌是从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开始的,彼时的河南发生了一系列恶性事件,如“毒大米”“假药案”。不巧的是,这些恶性事件的集中爆发赶上了信息革命下的媒体快速发展阶段,尤其是电视等媒介的大范围普及,极大扩展了河南恶性事件的影响范围。随着河南多地虚报产值案、黑心棉、诈骗等事件不断被报道,河南人形象陷入“负面”旋涡,给人留下了“坑蒙拐骗”的不良印象。令人遗憾的是,世纪之交前后,河南又相继发生了多起“连环杀人案”“灭门案”“杀人狂魔”等极端事件,全国舆论聚焦度、社会恐慌度在当时都是空前的。由此,“河南人都是杀人犯”“河南人太坏”等言论不断发酵、扩散,带来更大范围的河南人负向价值确认,形象被一次次抹黑。尽管“河南人都是XX”体的错误逻辑显而易见,但在河南恶性事件全域曝光的背景下,对河南人整体形象的黑化偏见能够在社会通行,也暴露出“河南人被歧视”心理的逐步形成与稳定。

(三)从心理歧视到现实歧视:河南人社会生活的歧视阻隔

无论是偏见、成见,还是刻板印象,都属于歧视的心理层面。在地域歧视心理的影响下,人们将日常生活接触、媒体报道、各种社交渠道等不同信息源传递的相似信息加以整合,对某个群体产生一种相对固定的看法,并对属于该群体的所有人给予一致的看法或评价,进而形成一个内化了的地域形象。心理是行动发生的先决因素,地域歧视行为的出现也是歧视心理转向现实的过程。具体到地域歧视的社会事实,一方面是对特定地域群体的话语攻击和辱骂,如“地域黑”,另一方面是对特定地域群体的生活阻隔与排斥,包括就业机会、经济交往、社会认同等方面的歧视行动。河南人遭遇就业歧视的事件曾频繁出现,不管是公告写明的“河南籍已招满”,还是某公司内部邮件标注的“今后河南人尽量先过滤掉”,都昭示着河南人就业受歧视一直或明或暗地存在。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不招河南人”的就业歧视规则或隐晦规则,是对河南人最严重的歧视,尤其是对外出务工的河南人而言,这等同于剥夺了公平获取工作的机会。就业歧视中的涉事单位不乏影响力较大的知名企业,甚至有的公信力部门也表现出对歧视用工的无视,如“2005年深圳公安悬挂歧视性横幅事件”,这类涉及官方层面的地域歧视,社会影响巨大且负面效应明显,相当于公信力部门默认或助长了隐形就业歧视之风,进而加剧了河南人社交生活环境的恶化。受限于地域歧视,河南人不得不承受偏差印象之重,遭受各式刁难、异样眼光、不公待见、恶意排斥,深刻影响河南人的就业、社交等生活体验。大量事件都已证明,地域歧视不会只简单地停留在偏见、妖魔化的言辞之中,地域歧视心理必然会投射到社会行动中从而转化为地域歧视行为,给被歧视地区的个体、群体、社会发展带来负向阻隔。

(四)“河南人被歧视”的文化现象:“又是河南人”的全网黑

从河南人污名的产生,到嘲弄河南人的段子大规模流行,特别是网络空间的歧视狂欢,导致河南省成为我国被黑的最惨的地域,遭遇了“全网黑”歧视浪潮,似乎形成了一个奇特的“河南人被歧视”文化现象。一提起河南人就会被“地域黑”们盖棺定论为特定坏人形象标签,甚至遇到坏事就会惯性发问“又是河南人吧?”,形成了可怕的潜意识思维方式。河南人的污名在有意无意之中成为生活的调剂品,使人们对河南的地域歧视也在调侃中成为日常、趋于普遍,演化为口中的事实、歧视行动的投射。人们的思考逻辑同河南人做了坏事就武断“你们河南人都这样”相一致,容易上升为“地域黑”,属于典型的地域歧视心理和行为。可见,人们依赖标签化的想象会不自觉地戴上“有色眼镜”来审视河南人,刻意或无意识地留意河南事件,甚至本无关联的恶性事件也被交缠在一起讨论。一种独特的思维方式似乎产生了:所有的坏人都是河南人,“骗子”“人贩子”“杀人犯”“偷井盖的”等都是河南人,好像所有的坏人和坏事都在河南,至少是人们想象中的事实。于是,“又是河南人”一度成为流行短句,用“又是河南人”跟帖评论负面报道,发出“又是河南人”的鄙夷定调。其实,他们根本不关注事件本身,兴趣点只停留在是否涉及河南,“又是河南人”折射出河南“地域黑”的一贯态度。社会舆论之于河南人,一部分人是一如既往地抵制、攻击河南人,骄傲地去印证河南人的坏,甚至生怕河南人万一不坏了就显得自己没拿准;另一部分人是为了顺应舆论潮流而肆意攻击河南人。令人疑惑的社会现象是,一旦有坏事或负面新闻发生在河南人身上,总能引发网民的过度反应,负面符合他们“河南人就是那样”的心理预期,进而上升为“地域黑”,引起更大规模的关注,从而陷入地域歧视的无穷怪圈。

三、动因分析:地域歧视逻辑下的“河南人被歧视”

一段时间以来,地域歧视地图在网络上不断流传,它以调侃、喜剧化的方式勾勒了不同省份人眼中的地域形象,其思维逻辑是“出发者的省份是独一无二的”,而其他地区则带有明显的地域特质甚至是污蔑性的形象。尽管各地之间都存有歧视心理,看似互相矛盾、冲突不断,但诡异的是,各地在歧视河南人上似乎不约而同地达成了“共识”,河南之外的所有地方都歧视河南人。一谈起河南,“骗子”“偷井盖”等各式各样的污名词汇全部都飞来加身,可以说,河南处于国内地域歧视链的最底端。这就让人不禁发问,为什么是河南人,为什么河南人成为共同被歧视的对象,或者说河南人是怎么匹配地域歧视的对象选择的?

事实上,“河南人被歧视”这个问题一直是萦绕在河南人心头的痛。当人们开始对这个问题质疑时,其内心实际上已经承认或者不得不接受河南遭遇全网地域黑的客观事实。关于“河南人被歧视”的形成原因,诸多学者和社会人士发表过观点看法,指出了一些表层或内在的要素。较具代表性的是,马说在《河南人惹谁了》一书中分析了河南人被歧视的一些原因:河南省是发展中的穷省,河南人具备了一些比较鲜明的特征,集中了一些被嘲讽的层面;河南人群中存在一些素质低下的民众,他们被当成河南人的代表,恶化了河南人的形象;河南人可以代表中国人,丑化河南人为“丑陋的中国人”找到了一个样本,歧视河南人是丑化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延续(8)马说:《河南人惹谁了》,海南出版社2002年版,第169-211页。。分析歧视者的心理活动可以发现,多数歧视者以大城市市民身份自居、自我优越感突出,有些是基于经济实力充足的暴发户心态,有些是为了寻求内心失落的平衡感而转向歧视更弱者,还有一大部分是出于随大流的盲从心理。凡此种种,构成了地域歧视得以形成的因素,而基于发展差异所引起的区别对待是其内核。从形成机制上看,地域歧视由地域形象的污名化扩展而来,是基于经济、社会文化等分化发展上的不同权力分配,以偏概全、类别化的话语体系是地域歧视的思维模式。当某一地区或群体显现出不好的、奇特的现象,或者因差异性有别于其他地区或群体,歧视逻辑就会给其贴上贬低性、污损性的负向标签,罔顾地区或群体内个体差异性存在的社会事实,将地区或群体间的外在差异内在化、本质化,将差异中内含的问题看成地域或群体的品性问题。而受到地域歧视的地区,其民众生活交往、地区发展则由于担有或承受“恶名”,不得不忍受社会加之的不公待遇、地位贬损、价值轻视、社会排斥。

综合来看,地域歧视的形成有内外两大层面的原因,地域歧视的对象选择也有其内在对应标准。于内而言,被歧视地区一定具备鲜明特点,或缺陷性、负面性特征足以引发外界的关注嘲讽,如发生了重大的或一系列不好的事件,遭到外界民众的普遍不满和鄙夷。对外而言,被歧视地区的负面形象通过口口相传、大众传媒、网络平台等途径广泛传播,形成了地域污名形象的舆论氛围,在此过程中,民众对被歧视地区的刻板认知逐渐强化,反过来又加深了地域歧视程度。此外,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是刻板印象下受众发出歧视行为、社会隔离排斥的无意识性,这一点在网络舆论空间中尤为突出,网民们很容易急切地将某个人、某个群体标签化、符号化,网络狂欢鲜有理性思考和独立判断。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个无意识行为的放大、聚集,最终凝结为集体性的地域歧视行为,形成最大范围的有意识、有影响力的社会歧视事实。对照上述内外因素,是否只有河南才符合被歧视的特征标准?难道别的省份没有引人注目的显著特征,没有负面事件?莫非其他地域的负面形象不会通过媒介传播而被外界所知?难道别的群体的污名不会被放至网络空间中讨论?无可争辩,河南存在一些不足之处,产生过且必将还有负面事件出现,但河南之外的其他地区都不可能尽善尽美,多少存有缺点。既然每个地方都存有缺点需要审视,为何外界要针对性地指责河南,苛求河南做到无暇?为何外界的偏见一致指向河南人,使河南成为众矢之的?

不幸的是,在地域歧视演进的逻辑中,河南人被教科书式地选中了,“河南人被歧视”成了范围最广、规模最大、特点最突出的地域歧视案例,全景式展示了地域歧视的生成因素。一是人口迁徙流动为部分河南人不良形象走向全国搭建了通道,少数素质低下的河南人被视为河南人的代表。从历史上看,多灾多难中原大地中的河南人形象沿袭了“流民”形象,强化了外界对河南的原始认知。河南是人口大省,出现不良事件、负面形象的概率较大,为外界一致歧视河南人提供了素材支撑。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河南人”就被大规模妖魔化,其最早发生在人口流入集中的沿海发达地区,南方工厂“不招河南人、警惕河南人”的事件时有发生。彼时,流传甚广的“十个河南九个骗,总部设在驻马店,剩下一个是教练”的段子就是真实写照。可以说,伴随着全国大规模社会流动的发生,河南人负面形象、外界对河南人的刻板偏见等得到了极大的传播和扩散,河南人的不良标签得以塑造与延伸。

二是短期内密集发生的重大恶性事件加剧了地域污名形象的形成。一段时期以来,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之后,在河南省域内、河南人流动的外省,河南人负面新闻事件频发,构筑了河南人不良形象的实体例证,提供了地域歧视形象标签来源。一些人对河南人的“差评”印象是根据真实的不好遭遇,如果多次亲身经历河南人的伤害、多次听到河南人的负面新闻,内心深处会埋下地域歧视的种子,很容易诱发个体对河南人整体的仇视、愤怒、不信任。事实上,更多的人对河南人群产生感性认识来自河南新闻事件,尤其是重大恶性事件。“周口假药案”“原阳毒大米”“黑心棉”“洛阳大火”“连环杀人案”“苏丹红事件”“洛阳性奴案”等一系列负面事件,在世纪之交及其后一段时间内密集发生,导致社会上持续弥漫着“河南人真坏”的舆情。可以说,借助于负面新闻的不断曝光和广泛扩散,河南人拥有了足以引人注目的标志性特征,这些案例中个体性的人格缺点、局部性的行为偏差被彻底放大,给社会大众带来了“河南人都坏”的错觉印象,使反对和抵制部分危害分子的行为延伸为地域性的污损,变成了对全部河南人的歧视。

三是媒体报道是污名形象传播的重要方式。河南人形象的媒体传播交互有两种路径:第一,对河南客观事实的陈述;第二,对河南新闻的倾向性报道,这又涉及新闻框架选择和媒体职业人的素养缺乏问题。一方面,河南坏人坏事行为客观存在,因为媒体报道大部分是要有具体事例支撑的,没有一定的依据也无法过多评论解读或打造标签。另一方面,不管是基于追求真相还是追求行业影响的新闻选择,河南的负面新闻很容易受到广泛关注,似乎某些媒体和媒体从业者也会挖空心思来制造河南新闻点,将各类问题尽可能与河南人相关联,二次打包进行消息传播,这也是近年来河南人不断出现躺枪事件的原因。媒体报道是让更多人对河南人产生感性认识的最主要途径,媒体人在河南人形象建构中起到关键作用,因为多数公众并不直接接触河南人,或不与河南人深入互动交往,而是依靠媒体信息汇集来认知河南人。而热衷于炒作“河南人话题”则给广大受众提供了片面的、倾向性的污损印象,很容易将问题的成因归咎于地域,大众会在无形中形成对河南人群体印象的负面价值评判。

四是社会互动中的地域歧视被强化,尤其是网络空间中的歧视心理与行为认同。从民众的心理认知看,歧视心理认同是歧视现象形成的主导内因,一方面来自个人固有的刻板印象认知,另一方面来自民众对河南人污损形象的认知强化和思维定式,它受到生活现实、媒体报道、社交互动、网络歧视跟风等有意无意的互动影响。虽然刻板效应有时可以帮助人们更加简单直接地了解某些人或事物的显著特征,但从生活实践上看,其在更大程度上表现出来的是偏见、非理性,人们往往会将某个人或事表现出来的单方面特征看成是全貌概况,将某个人或事看成是此类人群或事物的典型代表,干扰正常的分析判定,造成各种各样的误会与歧视。此外,许多地域歧视行为尤其是网络社交空间中的歧视现象,大多数是从众心理和集体无意识作祟,极易将某个群体“标签化”“类型化”“符号化”,从而一步步将原有的歧视固化和扩大。

四、内在逻辑:地域歧视的社会建构

从本质上看,地域歧视是基于地域差异而形成的一种“区别对待”的文化价值偏差取向,其产生有一定的社会背景和社会建构逻辑。考察地域歧视的形成与发展,要认清区域分化发展的社会运行脉络,识别因不平衡进阶带来的客观差异,但是差异本身并不是问题,人们对待差异的态度才是关键。从宏观背景上看,区域分化所带来的地区间失衡涉及经济、社会、文化、生活习惯等维度,这是建构地域歧视的经济社会基础。而区域分化下的差异成了主观建构地域歧视的素材,人们把经济、社会等外在差异内在化、本质化,将秩序中生发的问题看成人的问题,视发展进阶中的问题为地域属性问题,这是地域歧视建构的思想基础。同时,思维方式影响行为方式,社会外界一旦形成针对某一地域的歧视心理,将会不断增加歧视素材,自觉传播歧视信息,扩展歧视言行。生活歧视汇集必然带来地域歧视的“社会事实”,影响更大范围内民众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的类型化、标签化、他者化,这是地域歧视形象建构的行为强化逻辑。

(一)区域分化:地域歧视现象生成的社会基础

从本质上说,区域分化是发展区域化、发展失衡的具体体现,它又进一步体现在各地区经济、社会、文化等各式发展指数、发展质量、发展阶段的分化状态,不平衡性比较明显。全球视野中,区域分化下有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之分,有发达地区与欠发达地区之别。相应地,不同发展阶段的国家和地区,其在国际社会秩序中的地位、话语权重也千差万别,国家交往间的地位悬殊、心态走势可想而知,不同国民间的心理感知高低与歧视事实由此产生,将不同国家、不同地区之间的发展差异当作文明与粗鄙、先进与落后的判断依据,其背后是国家发展程度的序列支撑。应当看到,区域分化所带来的只是经济、社会层面上的差异,并不能将一部分人带入“文明”的境地,而只能赋予其“文明”的外形。而所谓的“序列”“发展阶段”“文明秩序”本身就是由人类构建而来,尤其是先期发展国家、拥有强势话语权地区的权力群体。从西方中心主义到“东方学”,再到国内的地域歧视,歧视背后的思维范式普遍是将“差异化”转变为“问题化”。一段时期以来,河南人、东北人、新疆人都曾受到过全国范围内民众的歧视,尤其是20世纪90以来“河南人被歧视”现象的常态性持续。地域歧视行为的发生是对被歧视对象社会属性的判定,分析被歧视地区的社会特征就会发现,它们多为欠发达地区,经济实力、社会建设、文明程度相对落后,而区域分化带来的社会、文化“差异素材”很容易转化为心理认识上的“负面素材”,污名在社会交互中产生。当欠发达地区的河南民众走向全国时,流动的河南人群在流入城市经历着艰难的融合,河南地域歧视的“素材”取自分化发展的方方面面,歧视“创作”“强化”来自分化阻隔下的刻板偏见、污名标签的反复加持。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地域分化越来越具有负向社会特征,分化发展的客观差异被建构成品性差别。

(二)从客观差异到主观区别:社会歧视建构的内在机制

区域分化特别是国内贫富分化中的人口大省河南,其人口不断外流到富裕地区谋生,河南人外在的差异性、内在的素养性被集中地暴露出来,给“差异”走向“高低”的地域形象构建提供了素材。由于经济和社会发展水平的不同,流入人口与当地民众在语言、饮食生活、行为习惯等方面都存有差异,社会层面上的个体收入、教育水平等也呈现分化差距。并且,区域分化越严重,区域群体总体上的差异也就越明显,区域间的人口流动也就越频繁,而流入人口与当地人的明显差异交互也越突出。事实上,个体、群体或区域间的异同再平常不过,差异本身不会引发歧视,对待差异的态度才最为关键。应当看到,无论是区域分化下的经济社会发展快慢,还是贫富分化下的民众生活状态与个体形象,这些差异性的产生与发展都不是自然而然的属性,其背后是社会竞争、社会分野下的产物,与“人为世界”的主观价值取向密切相关。只有当客观差异走向了社会性的高低,“俯视”“仰视”便被人为地区别出来,社会性歧视也随之而来。换言之,地域歧视是区域分化与发展失衡的表现,又是社会、文化、心理问题,因为地域歧视的特定思维方式,会不断将地域分化的外在差异、客观发展差距转化为地域形象的设想,从经济、文化上的差别转向道德异类建构,进而加深社会偏见,加剧社会群体间的对立,阻碍社会有效融合。其主要逻辑设定是,外在的或经济发展的差距被人为地转化为本质上的区隔,编排在先进与落后、理性与愚昧、高尚与低俗、文明与野蛮的序列之中,从而形成社会性或结构性的问题,被建构为地域群体的素质或道德问题(9)殷辂:《地域歧视相关问题辨析》,《天中学刊》2023年第1期,第29-34页。。从本质上来说,针对河南人的地域歧视是同文化价值、同宗同源群体间的歧视行为,是典型的社会“文明人”“先进人”对装扮出来的“野蛮人”的分别,是被不同地区、不同群体、不同组织、个体所交互建构的产物,完全是人为化的塑造。

(三)由个体性上升到整体性:地域歧视扩散的思维误区

歧视是个体或群体发出的社会行动,多源于看不惯或看不起某些人、某些事,而被歧视行为、被歧视事件的制造者也多是某个体或群体,即使是较大规模的群体也不可能覆盖域内全体。从这个角度来分析,歧视行为的范围应该是个体性歧视、群体性歧视,地域性歧视则无相符的生活现实。然而,地域歧视现象却长期真实存在,个人或群体歧视会不自觉地升级为“地域黑”。改革开放之前,河南人的刻板印象就在某些地方存在,随着区域非均衡发展的社会分化加剧,河南人污名形象不断强化,全域性的“河南人被歧视”现象加速形成。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内外因素的影响下,某些“河南的人”的“素质低”“没文化”“骗子”“小偷”“坏蛋”形象等被认为是“河南人”全体的潜在特征,河南人“标签化”的刻板印象在社会交互中被固化。只要生活中、大众媒体上出现了“河南的人”做了坏事或发生了负面新闻,就会被习惯性地说成是“河南人”整体的问题。更加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河南人被歧视”的扩散还远不止于此,社会上有这样一种现象:不管是批评哪里的坏人,总能扯到批评河南人,同时“河南人”还被延伸为贬损人的用语,说“某某像河南人”就是对其的辱骂,反之,夸一个河南人的最好方式则是“你看起来真不像个河南人”。由此可见,个体性的问题被异化为整体性问题,是地域歧视扩散的思维误区。当某个地区发生了重大的或一系列不好的事件,伴随着外界民众的普遍不满和鄙夷,刻板印象就会不断扩展固化,区域内部分人或事的形象被认为是总体特征,而抵制和声讨的对象也容易被上升为全域,“区域内的人”这一个整体性概念被“区域内的个人”个体性所偷换。此外,地域歧视带给被歧视地区人群的现实阻隔也是整体性的,个体的品性一旦被肆意否定就意味着处处受限,被歧视人群很容易在现实生活中遭到就业、升学、社交等多方面的不公正对待。

(四)地域歧视:人为的社会文化分隔

地区间的差异伴随区域分化发展的不平衡而来,带来经济、社会、生活方式等方面的差异,这些发展中的差异是植根于经济程度、资源配置等因素的客观存在,每一种思维方式、生活方式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和阶段性,处在每一个发展阶段的人群更不具有品性高低的天然属性。再者,国内各地区、各民族都同属于一个国家共同体,有着大致相同的价值取向和追求,也具有现代“文化”的同质性。然而,国内地域歧视者却无视同质性的地区差异,硬是将不同地域、不同群体间所处发展阶段与发展程度的相对差距,异化为文明地区与野蛮区域,进行质的差别对待,进而将地域中的人群做出优劣的品性区分,固执地将外在差异看作本质性的认定。在地域歧视的认定中,区域分化带来的差距特征被人为地选择为歧视的“素材”,发展竞争中的差异被标签化,负面形象被刻板化、道德化,进而产生社会贬损下的外界疏离、蔑视行动,衍生出社会排斥和地域歧视。其逻辑错误在于,在相同的文化价值背景之下,没有认识到差异多是同质性下的外在不同,并非异质性的,异质性的差异是本质不同,同质性差异却只是形式的不同。对照“河南人被歧视”问题,河南地域发展与其他地域尤其是河南人口流入地区存在经济社会差异是不争的事实,河南人与国内其他省份民众的差异不在于文化价值观、道德感,但发展境遇不同的河南人更多地被刻画为劣势文化品性特征的“想象”,部分河南人的问题被标注为整体性的问题。事实上,河南人与其他人群拥有共同的价值取向,是同质无差的,皆有好人与坏人之分,而地域歧视中的“河南人”却是妖魔化的河南人、文化上的另类,并渐趋在社会中被习惯、固定强化。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河南人被歧视”不是因河南人问题而生成的,是整个社会所建构出来的,换言之,地域歧视造成了当今的“河南人问题”。从行动指向上看,地域歧视是基于差异的区别对待行为,它是人类社会内部主观建构出来的,其营造过程充斥着歧视者对被歧视者的社会权力施压。

五、结 语

地域歧视是对特定区域的人或群体持有的厌恶、蔑视、敌视等否定性态度,以及由此而来的贬损性言论、不公平对待及排斥性行为。现实中,“河南人被歧视”就是地域歧视的典型代表,通过审视“河南人被歧视”现象发现,地域歧视虽然是区域发展失衡的表现,但更是一种文化价值问题,是由社会建构而来的。研究发现,地域歧视是综合地域经济差异、社会发展不平衡、人类心理活动等因素引发的一种刻板、片面的观念和认知,是合理化了差异的敌意。从建构过程上看,同质性的外在差异经由认知、情感、价值等主观因素的区分后,差异原因被抽离、差异结果被绝对化、同质文化价值取向被隐去,人为地将差异编排在先进与落后、高尚与低俗、理性与愚昧的对立序列之中,客观差异被割裂成道德异类,个体性问题扩散为整体性认定,外在差异被本质化为品性高低。换言之,从区域分化到地域歧视,从外在差异到道德异类,这是社会问题的相互转化,也是社会互动中的地域歧视建构。

虽然本文对地域歧视的生成逻辑、动源结构等内容进行了集中探讨,但限于地域歧视问题的宏大系统性和篇幅问题,没有对反地域歧视的具体路径问题进行过多分析,这是今后需要深化研究和补充讨论的角度。为进一步系统讨论地域歧视的应对之道,需要明确四个方面的基本立场。一是作为社会问题的地域歧视,与个体性歧视行为有本质不同,单个或孤立现象的地域歧视可以很容易从个体心理偏见中找寻原因,而社会性歧视是具有群体性的社会偏见与社会行为,当从社会结构或秩序中找寻答案。二是客观差异本身不是问题,也并不一定产生歧视,但基于地域差异而形成的一种“区别对待”的文化价值偏差取向,会将刻板、片面的错误观念合理化,“差异素材”在价值取舍中走向敌意。三是反地域歧视不是抵制对某个地域的歧视,而是反对“歧视”本身,否则改变的只是歧视对象,歧视框架内的社会性矛盾并没有消失。四是要真正解决地域歧视问题,必须从剔除支撑其排斥性价值取向出发,关键在于消除产生歧视的文化价值环境,提升全社会的文明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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