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开生面的语文课
2024-01-03coco
coco
“2023年6月1日,这本该是一个值得庆祝的儿童节,但我们敬爱的周先生没能过完这一天。他死前没给我们留下什么,除了那一大堆尚未完工的作业与满是F的英语听写本。”
“让我们相聚在此,庆祝S小姐顺利逃离地球。她是一切矛盾的集合体,她在课上睡过觉,考过年级前几名的好成绩,拿过许多奖,挨过许多骂,还和好友闹掰过;她记得妈妈做的鸡腿的味道,记得痛经时杯子里水的温度,记得门口的花香……这地球太小,像座环行的孤岛,谁会在这里终老?也许她更愿追随彗星漂流。”
…………
很难想象,这些读起来浪漫、充满生活气息,甚至让人不自觉地微微一笑的文字,是一群中学生为自己写的悼词。
不久前,浙江台州的语文老师朱林鹏给学生上了一节关于“死亡”的语文课。课程设计的灵感来自他们所学的课文《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
原文是这样写的:“3月14日下午两点三刻,当代最伟大的思想家停止思想了。让他一个人留在房里还不到两分钟,当我们进去的时候,便发现他在安乐椅上安静地睡着了——但已经永远地睡着了。”
朱林鹏觉得这篇悼词很特别,作为马克思志同道合的伙伴和陪伴一生的挚友,恩格斯不仅谈及这位伟人的贡献,也流露出许多细腻的情感。
如果是我们自己走到生命的终点,我们希望被他人如何评价?又想以何种方式告别这个世界?
于是,语文老师朱林鹏布置了这项“悼词作业”——以他人的视角给将来的自己写一份悼词,“你”可以是你的孩子、父母、亲友、爱人,可以讲述你的工作、生活,或者让人印象深刻的瞬间。
朱林鹏加了个备注,“这是一项选做作业”。
他一开始还担心同学们对此忌讳,结果出乎意料,大多数同学认真完成,他收到了将近70份“悼词作业”。
更让他惊讶的是孩子们写的悼词。“对于‘死亡’,他们有自己独特的理解。”朱林鹏说,“他们并不觉得这个话题是沉重的,反而会用轻松,甚至调侃的口吻来讲述。”
有的孩子给自己设定的死亡时间是儿童节、春节,甚至一个爱开玩笑的孩子选择了愚人节,他说这次自己可不是在开玩笑了。
写悼词是站在人生的终点回望,对未来充满好奇的孩子们会想象自己的一生——有的会期待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有的是自己在理想的职业里实现抱负,还有的就只希望当一个体尝生活百味的普通人。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想象,同时也在无形中设定了很多人生的小目标。
让朱林鹏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名同学在悼词里写道:“我希望我的葬礼在清晨举行,这样,等到晚上人们安然入睡的时候,爱我的人可以不用那么伤心。”
批改的时候,朱林鹏瞬间被触动——哪怕是面对死亡,他还希望照顾周围所爱之人的情绪和感受。
这些超乎他们这个年纪的深邃思考,又带着这个年纪的纯真、理想烙印的悼词,朱林鹏一一扫描、保存。他决定,再上一堂分享这些悼词、自由探讨“死亡”这一话题的语文课。
在语文课上探索“死亡教育”,是这位中学语文老师一次鼓足勇气的尝试。
朱林鹏觉得,语文课的特殊性就在于,它的核心虽然是对文本的感悟和学习,却有着更广阔的外延和更自由的空间。“不仅仅是课文,我们还可以和各种经典文本对话,通过诗歌、小说、散文等各类文学作品来理解死亡的存在。”
比如,史铁生觉得死亡是个盛大的节日,它终将到来,我们无从躲避;博尔赫斯的墓志铭翻译成现代英语是“Be not afraid”,意为“不应恐惧”;幽默的海明威留下的墓志铭是“Pardon me for not getting up”,意思是“恕我不起来了”。
中国的古人,早就对生死有所参悟。苏轼在《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里悼念亡妻,却写梦中的妻子“小轩窗,正梳妆”——这样一个平常的画面,提醒人们更应该珍惜这些“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时刻。
朱林鹏经常提到浙江知名的语文教师郭初阳,十多年前,这位新锐的教育者大声疾呼,认为“性教育、死亡教育和公民教育”在教育体系中的缺失,需要语文课来弥补。
“语文教学的根本是经由语言文字来抵达的,而这意味着多元、多层次的对话。”朱林鹏说,阅读鉴赏作品、课堂分享和交流,还有孩子们的写作,通过这些方式,我们至少创造了一个讨论的空间。
这节分享悼词课的录播在视频平台“哔哩哔哩”上火了。
近80万次的播放量,评论区的网友也留下许多自己关于这个话题的思考。细看这些评论,你就会发现,谈及“死”的时候,网友们更多的是在讨论“生”的问题。因为“死亡”并不只是最后那一刻,它直接影响着我们如何理解生命,理解与周围世界的关系,以及如何看待眼下的日常生活。
朱林鹏和班上的孩子们
很多人觉得孩子们的心理还不成熟,和他们谈死亡为时过早,但朱林鹏并不这么认为,“生命意识的发育是一个过程,孩子就是从懵懂开始,慢慢被启发的”。以前大人们习惯把孩子对死亡的思考在他们懵懂时掐断,等他们长大了,亲人去世,死亡突如其来,无法回避,那时候就没有任何思想上的准备。
所以,死亡教育应该是从小就开始的,它不一定是沉重的。朱林鹏提到了动画片《寻梦环游记》,“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这部影片成了很多孩子的死亡启蒙课。
这堂课,朱林鹏已经连续开设了3年。每个学期末,它都被孩子们评选为本学期“印象最深的课”。
朱林鹏觉得很欣慰,这堂课也在悄悄地改变着班里孩子们的心理气候。他所在的学校,并非当地的“一类高中”,这里的许多学生往往以很小的分差与“一类高中”失之交臂。“很多学生刚进校时会有一种小小的挫败感,而现在变得开朗了。”朱林鹏说。
不仅如此,每个孩子都会面临或大或小的学习、生活压力。今天,青少年出现抑郁的情况并不少见。“所以,我们想从‘死亡’切入,告诉大家,活着是很幸福、很值得庆贺的事情。”
死亡教育,当然不仅仅是一节语文课能完成的事。朱林鹏认为,它应该融入日常的教学和话题中。人们也确实对“死亡”渐渐脱敏——国内有许多专家学者引入并研究“死亡哲学”“生死哲学”等课题;一些高校陆续开设与死亡教育相关的课程,探索不同的生命教育实践活动;入殓师、从事临终关怀的医护人员和志愿者分享着他们近距离接触死亡时的感受……
“你看,坚冰正在慢慢融化。死亡教育这堂课,我们也会一直上下去。”朱林鹏说。
(朝 歌摘自微信公众号“有风来Li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