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周敦颐对词体的定性及其影响
2024-01-01薛青涛
摘"要:北宋中叶艳词风行之际,周敦颐率先指出,就“声”而言,燕乐属于“妖声”;就“辞”而言,词多写男女情爱,属于“艳辞”;这种以“妖淫愁怨”为特色的“妖声艳辞”之传播只会产生“导欲增悲”的负面影响。这是词学批评史上最早给予词体的否定性评价,它不同于其后苏轼等人“以诗论词”的“诗化”词体观,乃是从儒家失传已久的“乐教”来立论,强调“乐以载道”,以“淡”且“和”的古乐来批评今乐,体现了理学家的独特视角。周敦颐的这种词体观,对南宋迄清的词学批评产生了重要影响。其影响主要有两大路向:其一为鄙薄、否定词体之路向;其二为改进乐辞以资教化之路向。就其影响而言,可谓大辂之椎轮。
关键词:周敦颐"词体"乐教
作者薛青涛,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新乡"453007)。
被视为宋明理学奠基者的周敦颐,在理学史上具有崇高地位。宋明间或称其“得圣贤不传之学”[1]12710,或赞其有千年来“破暗”之功[2]482,可谓推崇备至。二十世纪以来,学界对其在理学相关命题的阐幽发隐方面多有探究,如天人关系、内圣外王等方面的成就,已为学界所普遍认可。正如胡宏所云:“其功盖在孔、孟之间矣。人见其书之约也,而不知其道之大也;人见其文之质也,而不知其义之精也;人见其言之淡也,而不知其味之长也。”[3]161其实,不仅在理学这一“大道”本身,即便在向来被视为“小道”的词学方面,周敦颐的相关言论也具有开风气之先的作用。然而,这些言论颇为简约、幽隐,其价值、意义尚未被学界注意到。本人不揣谫陋,欲就周敦颐的词体观、言说立场及其对后世的影响等问题作初步探究。
一、“妖声艳辞”:周敦颐对词体的定性
周敦颐言论中极少直接谈论诗词,但他对当时流行的“今乐”的批评却蕴含着他对词体的态度。其《通书·乐上第十七》云:
后世礼法不修,政刑苛紊,纵欲败度,下民困苦。谓古乐不足听也,代变新声,妖淫愁怨,导欲增悲,不能自止。[4]63
这里他提及两种乐,一种是“古乐”,一种是“新声”,也就是“今乐”。所谓“古乐”,即远古至西周的“先王雅乐”,又称“六代之乐”,据《周礼》《吕氏春秋》等记载,指的是黄帝、尧、舜、禹、汤、文王、武王所作的“《云门》《大卷》《大咸》《大》《大夏》《大濩》《大武》”。关于六代之乐,《周礼》与《吕氏春秋》所载不同,这里取《周礼》的说法。(参见郑玄注、贾公彦疏:《周礼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834页)《吕氏春秋·仲夏纪》载六代之乐为:《咸池》《承云》《九招》《六列》《六英》《大章》《夏籥》《大護》《大武》。(参见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123—127页)所谓“新声”,指秦汉以来兴起的新乐。据史书乐志记载,主要有汉魏清乐、隋唐燕乐等。据研究,唐代“燕乐”有三义:广义的燕乐指宴会所用乐;次广义的燕乐指受龟兹乐等胡乐影响而形成的具有特殊乐调风格的乐曲;狭义的燕乐专指贞观时协律郎张文收所作的《景云河清歌》。(参见夏野:《中国古代音乐史简编》,上海:上海音乐出版社,1989年,第90页)本文所说的燕乐,主要指次广义层面的燕乐。周敦颐所谓的“代变新声”,当包括二者,但应该主要指隋唐燕乐。《隋书·音乐志》载,隋文帝所置清商署管理的“清乐”,主要是晋室南渡后南朝诸朝廷吸收江南吴歌、荆楚西声所创制的音乐,文帝虽称其为“华夏正声”[5]377,但实际并非先王雅乐。至唐,燕乐兴盛后,清乐逐渐式微,宋人已不知其具体声容。而周敦颐生活的时代,流行的主要是唐玄宗时期革新后的燕乐。作为理学家的周敦颐,其主要出发点还是现世关怀,因此,他说的“新声”,主要指的应该还是其时流行的燕乐。
词体的兴起与燕乐的兴盛关系密切。燕乐的来源颇为复杂。据《隋书·音乐志》,隋郑译采龟兹苏祗婆琵琶之法,以定雅乐,传统乐律大变,然仍袭用古乐黄钟、太簇等乐律之名。[5]345-346唐承袭隋乐,玄宗时期西域音乐大量传入,燕乐又有新的发展。其中最重要的是天宝十三载(754)改诸乐名,如将“太簇羽”改为“般涉调”,“林钟羽”改为“平调”,“中吕商”改为“双调”。[6]615-618这是中国乐律继隋郑译之后发生的最大变化,导致古乐面目全非。[7]23沈括《梦溪笔谈》云:“自唐天宝十三载,始诏法曲与胡部合奏,自此乐奏全失古法。以先王之乐为‘雅乐’,前世新声为‘清乐’,合胡部者为‘宴乐’。”[8]232此“宴乐”即燕乐,此后燕乐便成为唐代最流行的新声。宋乐承唐,太常所掌为雅乐,教坊所掌为燕乐。雅乐主要用于郊社、宗庙祭祀。而宫廷宴飨、社会上流行的主要是燕乐。《宋史·乐志》云:“世号太常为雅乐,而未尝施于宴享,岂以正声为不美听哉!”[9]3357可见燕乐更加“美听”,因而十分流行。
然而,在周敦颐看来,这样“美听”的乐并不“好”,他用“妖淫愁怨”“导欲增悲”来评判它。何以如此呢?他参考的主要标准是“古乐”,即先王雅乐。这些“古乐”在西周时非常盛行,但秦火以后逐渐失传。《汉书·礼乐志》载,制氏世代为乐官,至汉时于先秦雅乐“但能纪其铿锵鼓舞,而不能言其义”[10]1043。自汉至宋,虽各朝代多有兴复雅乐的意图,然皆不能如愿。周敦颐认为,这些先王雅乐的特色是“淡且和”。他说:
“故乐声淡而不伤,和而不淫。入其耳,感其心,莫不淡且和焉。”[4]62
古乐的特色,历来皆以“和”言之。《乐记》云:“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 [11]1474然而,“和”之描述毕竟过于抽象,令人难以把握其本质。周敦颐拈出“淡”来揭示古乐在声乐上的特点,则属首次。朱熹《通书注》释此“淡”字曰:“然古圣贤之论乐,曰‘和而已’。此所谓淡,盖以今乐形之,而后见其本于庄正齐肃之意耳。”[12]114朱子指出周敦颐因今乐之浓艳而感悟古乐之“淡”,甚为有见,此中正透露出当时流行的“曲子词”对周敦颐古乐观念的影响。
正是以“淡且和”的古乐为参照,周敦颐将以燕乐为主的词称为“妖声艳辞”。他指出:
乐声淡则听心平,乐辞善则歌者慕,故风移而俗易矣。妖声艳辞之化也亦然。[4]63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妖声艳辞”这四个字。周敦颐从“声”“辞”两个层面来论乐,认为古乐声“淡”、辞“善”,“今乐”则声“妖”、辞“艳”。结合唐以来词的发展情况来看,此论可谓切中肯綮。
周敦颐所生活的十一世纪上半叶,词坛作手主要是晏殊、欧阳修、张先、柳永等承平词人。他们的词所承袭的主要是晚唐五代词风,其特色是内容上以男女情爱为主,主流风格为“香艳柔婉”[13]29,整体上很符合周敦颐“妖声艳辞”的定性。
首先,就乐声而言,燕乐采用新的调式,其节奏、旋律与舒缓、平正的先王雅乐不同。《新唐书·礼乐志》言燕乐二十八调“皆从浊至清,迭更其声,下则益浊,上则益清,慢者过节,急者流荡”[14]473。沈括言:“今之燕乐,古声多亡,而新声大率皆无法度。”[8]272此皆言燕乐节奏、旋律超越雅乐的限度,其特色正如王灼所概括的“繁声淫奏”[15]74。在歌唱方面,王灼言唐末以来曲子词歌唱多重“女声”,主要以歌妓为主,声情柔婉。聂冠卿曾描绘当时歌妓演唱曲子词的情态云:“有翩若轻鸿体态,暮为行雨标格。逞朱唇、缓歌妖丽,似听流莺乱花隔。慢舞萦回,娇鬟低亸,腰肢纤细困无力。”(《多丽·李良定公席上赋》)综合这些方面,燕乐之声,可谓“妖”。
其次,就乐辞而言,大多以香艳为主。唐五代北宋以来的词重在写男女情爱,多辞悲意苦。如“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温庭筠《新添声杨柳枝》其二),“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顾敻《诉衷情·永夜抛人何处去》),“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晏殊《玉楼春·绿杨芳草长亭路》),“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欧阳修《玉楼春·别后不知君远近》),“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等等。真乃“极哀艳之深情,穷倩盼之逸趣”[16]660,深入骨髓,动人心魄,即便是范仲淹、欧阳修、韩琦等大儒也不例外。燕乐之辞,可谓“艳”。
综合而言,此期词的存在样态与周敦颐所谓的“妖声艳辞”正合。可见,他所论“今乐”确实是有现实针对性的。
周敦颐此论,很容易使我们想起孔子“郑声淫”之论。孔子曰:“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论语·卫灵公》)。所谓“郑声淫”,向来有不同理解,或谓“郑声”指郑地的音乐,或谓“郑声”指《诗经》中的“郑风”。《左传》载秦人医和之言:“于是有烦手淫声,慆堙心耳,乃忘平和,君子弗听也。”(《左传·昭公元年》)先秦所言“淫”,并非淫秽,而是过度之意。二者相较,“郑声”指郑地的音乐当为正解,因其节奏、旋律过快,不同于雅乐,故孔子再三批评。周敦颐的“妖声艳辞”论,可谓孔子“郑声淫”之说沉寂千余年后的回响。
值得注意的是,周敦颐之前也有对俗艳词风的批评,如晏殊对柳永《定风波·自春来惨绿愁红》的非难,堪称典型事例。[17]1553但这主要是立足于曲子词审美趣味的雅俗,就其艳词属性而言,两者并无差别,充其量也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周敦颐之后苏轼改革词体,主要是“以诗论词”,提倡词的诗化,视角、立场也与周敦颐不同。周敦颐的“妖声艳辞”论,是最早跳出雅俗之辨、诗词之变,从“乐”这一更高层面来立论的,从中可见其识见之新异。
若从现在的音乐史视角来看,从西周雅乐,到魏晋清乐,再到隋唐燕乐,乐器更加丰富,乐律更加完善,整体效果更加“美听”,这是音乐因时演进的结果,具有积极意义,应该肯定才是。周敦颐何以贵“古乐”而贱“今乐”呢?应该说,这并非仅仅是儒家“贵古贱今”思维定式的影响,其背后尚有着更深层的动因,这就是儒家的“乐教”理想。
二、乐以载道:周敦颐论词的“乐教”立场
“乐教”一词,出自《礼记》“广博易良,《乐》教也”[18]1903。所谓“乐教”,就是用先王雅乐来进行教化,移风易俗。[19]54《尚书》载尧之言:“夔: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20]106西周继承这种做法以造就人才。《周礼》记载,大司乐掌周成均之学政,“以乐德教国子:中、和、祗、庸、孝、友。以乐语教国子:兴、道、讽、诵、言、语。以乐舞教国子舞《云门》《大卷》《大咸》《大》《大夏》《大濩》《大武》”[21]833-834。孔子十分推尊西周这种乐教,明确提出:“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
值得注意的是,这里所谓的“乐”,并不同于我们现在所说的“音乐”,它是一种综合性、有独特意蕴的乐舞形态。它“除了指礼仪活动中与器乐、歌舞相关的仪式性行为,还包括思想观念层面上的内容,体现着周公在制礼作乐、施行礼乐教育中所寄托的道德要求和政治理想”[22]13。简单地说,就是“载道之乐”。就《通书》所言,周敦颐提倡的这种“载道之乐”包含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其源自圣王与治世。周敦颐云:“乐者,本乎政也。政善民安,则天下之心和。故圣人作乐,以宣畅其和心,达于天地,天地之气感而太和焉。” [4]63显然,这种“乐”乃圣王在天下大治、众心皆和之后所作。因其本身具有“和”的特点,故而能与天地之和气相感,此乃“载道之乐”产生的根源。此种思想《乐记》早有记载:“知礼乐之情者能作,识礼乐之文者能述。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明圣者,述作之谓也。”[11]1477又云:“王者功成作乐,治定制礼。其功大者其乐备,其治辩者其礼具。……及夫敦乐而无忧,礼备而不偏者,其唯大圣乎!”[11]1479-1480
第二,其特点是“淡且和”。此点前已论及,不赘。
第三,其功用是移风易俗。周敦颐指出:“淡则欲心平,和则躁心释”[4]62,“优柔平中,德之盛也;天下化中,治之至也”[4]63。又曰:“乐声淡则听心平,乐辞善则歌者慕,故风移而俗易矣。”[4]63这种“乐”之所以能移风易俗,在于它能以平淡中正之声疏导人心中的非中和情绪,使之达于“中”。这一点,历来为儒家所重视。孟子早就指出:“仁言不如仁声之入人深也,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善政,民畏之;善教,民爱之。善政得民财,善教得民心。”(《孟子·尽心上》)《乐记》也说:“乐也者,圣人之所乐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故先王著其教焉。”[11]1498
总而言之,这种古圣王之“乐”,主要目的不是娱乐,而是教化。它与礼一起,承担着建构社会秩序的重任。孔子早就感叹:“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论语·阳货》)强调礼、乐的外在形式并非重点。《乐记》则表达得更加明晰:“礼乐皆得,谓之有德。德者,得也。是故乐之隆,非极音也。食飨之礼,非致味也。《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壹倡而三叹,有遗音者矣。……是故先王之制礼乐也,非以极口腹耳目之欲也,将以教民平好恶而反人道之正也。”[11]1458
然而春秋以后,王道衰微,礼崩乐坏,这种“乐教”精义逐渐湮没。周敦颐在学绝道丧千年之后,重揭“乐教”大旗,正见其卓绝之处。这一方面得益于他对儒家传统的潜心细究。孔孟之学,向来内外兼具而重内在仁义的阐扬。“乐教”之传统,虽属外在,但由外入内,重点在内在心性的熏染、陶铸。周敦颐所倡导的,正是汉代以来失传的儒家心性之学。在这一点上,周敦颐于宋明理学,确有奠基意义。
另一方面,也与当时社会风气、词坛风气有关。晚唐五代以来,变乱频仍,政教缺失,享乐之风盛行。宋太祖建国后,为攘夺兵权,又提倡享乐人生观,劝部将大臣多积金银田产、多养“歌儿舞女以终天年”。[23]8810兼之太平时日渐长,听歌赏舞的享乐风气更盛,正所谓“升平歌吹沸高楼”(韩琦《安阳好》其一)。而词之一体,本诞生于酒筵歌席之间,其目的正在“娱宾而遣兴”[24]149。因而歌宴酒席之间、酒酣耳热之际,“新声含尽古今情”(秦观《临江仙·千里潇湘挼蓝浦》)的曲子词,难免引发男女动情之举。杨湜《古今词话》、王灼《碧鸡漫志》记载了很多士人与歌妓因词动情而或悲情、或完聚之事。如崇宁间太学生江致和元宵节观灯遇一佳人,不能忘情,填《五福降中天·喜元宵三五》,次日于原地相候投赠,得以欢会。又:李之问与歌妓聂胜琼因聂之《鹧鸪天·玉惨花愁出凤城》一词而得以成就姻缘。再:泸南一知寨眷恋一营妓,离开时未能见面,不能胜情,填《应天长·雕鞍成漫驻》词留别。营妓归来见之,逃乐籍依从之。三事俱见杨湜《古今词话》。(参见唐圭璋:《词话丛编》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5、43—44、46—47页)这些情事可能时间上晚于周敦颐,但据理推之,北宋以来此类情事当不少见,只是记载有限而已。这些情事,在世俗看来多为风流韵事,而在理学家看来却是“妖淫愁怨”,使人情怀动荡,“导欲增悲”,不能自止,以致世道浇漓,人心不古。
周敦颐这种“乐教”思想与他的人生修养理论是一脉相通的。在他看来,圣人的特点就是“无极而太极”,就是“无欲”,就是“仁义中正”。而达到这一圣人境界的修养方法就是“静”,即所谓“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4]8。“今乐”的繁、噪、淫、怨之特性,与他的人生修养理论、礼乐教化理论都是格格不入的。
总之,周敦颐以“妖声艳辞”论词,可谓其来有自。他所提倡的,正是孔、孟所重视的、失传千余年的“乐教”传统。随着理学思想的逐渐定型及其影响的扩大,周敦颐“乐教”视域下的词体观必将对后人的词体观念产生重大影响。
三、大辂椎轮:周敦颐“妖声艳辞”论的影响
周敦颐的思想、言论在北宋并没有产生很大影响。正如朱熹所言:“濂溪在当时,人见其政事精绝,则以为宦业过人;见其有山林之志,则以为襟袖洒落,有仙风道气,无有知其学者。”[25]2357宋室南渡后,随着胡宏、朱熹等人对他的推崇及理学学术地位的确立,周敦颐的地位开始上升,其思想也开始产生影响。他关于古乐、今乐的这些言论,除了文集不断刊刻之外,历代理学精要类著作也多有收录,如宋朱熹、吕祖谦所编《近思录》、熊节《性理群书句解》、明胡广等人所编《性理大全》、姚舜牧《性理指归》、清孙奇逢《理学宗传》、李光地《性理精义》、张能鳞《儒宗理要》、汪绂《理学逢源》、刘青莲《学礼阙疑》等。其缘由正如刘青莲所云:“此种议论,皆有关世教,故每著之。”[26]504
相应地,周敦颐的这些思想对词学批评也产生了重大影响。具体就宋清间的词学观念而言,他的影响主要表现为两种路向。
其一,视词为“妖声艳辞”“郑声”,主张禁绝。如南宋辅广论诗,主张宗法《诗经》,有益世道人心,批评后世诗词:“至于风云之状、月露之形,则固无益于事矣。若夫哀淫愁怨,导欲增悲,形之于言叹,播之于声乐,则又非徒无益也。”[27]274元末明初叶子奇言:“周子曰:‘乐声淡则听心平,乐辞善则歌者慕,故风移而俗易也。妖声艳辞之化人也亦然。’此不易之确论也。”[28]21-22这种观念至明前期达到高峰。朱元璋敕喻臣下:
礼以道敬,乐以宣和,不敬不和,何以为治,元时古乐俱废,惟淫词艳曲,更唱迭和,又使胡虏之声与正音相杂,甚者以古先帝王祀典神祇饰为舞队,谐戏殿廷,殊非所以道中和,崇治体也。[29]1245
诰敕中直接以“淫词艳曲”称呼词曲。上行下效,明前期提倡禁止词曲的言论颇为常见。如曹端家规诫子弟“棋枰、双陆、词曲、虫鸟之类,皆足以蛊惑心志,废事败家,子孙一切弃绝之”[30]190,王恕劝诫丘濬“理学大儒,不宜留心词曲”[31]641,等等,不胜枚举。
其二,变革词之文辞使其善,发挥“乐教”作用。周敦颐曾明言:“不复古礼,不变今乐,而欲至治者,远哉!”[4]63在“今乐”如曲子词等流行不可杜绝的情况下,变革其“声”“辞”以实现“乐教”,则是一种新的思路,此种路向可以朱熹为代表。朱熹提出:
古乐亦难遽复,且于今乐中去其噍杀促数之音,并考其律吕,令得其正;更令掌词命之官制撰乐章,其间略述教化训戒及宾主相与之情,及如人主待臣下恩意之类,令人歌之,亦足以养人心之和平。[25]2177
朱熹十分推崇周敦颐,此论真可谓善承继者。他一方面接受周敦颐关于古乐、今乐的观点,另一方面又主张变更“今乐”,使其代替“古乐”发挥“乐教”作用。不过乐学复杂深奥,通声律者少,“声”之变革较难。相比之下,“辞”之变革则较易。朱熹自己也是如此实践的。他虽为理学家但不废填词,然不填艳词,仅表达“教化训戒及宾主相与之情”,堪为后世榜样。南宋以后,填词的理学家大都步武朱熹,如魏了翁、真德秀、周瑛、程敏政、罗钦顺等,其他虽非理学家但注重名节的“正人君子”也大致如此。
值得注意的是,宋明理学中不同于程朱的陆王一系也持此种观念。王阳明曰:
若后世作乐,只是做些词调,于民俗风化绝无关涉,何以化民善俗?今要民俗反朴还淳,取今之戏子,将妖淫词调俱去了,只取忠臣孝子故事,使愚俗百姓人人易晓,无意中感激他良知起来,却于风化有益[32]113。
阳明此论,显然也出自“乐教”立场。他主张取当时流行的词曲等“今乐”,去“妖淫”之内容而代以“忠臣孝子故事”,借助传唱来移风化俗。这种主张与朱熹相似,只是从良知学视角立论而已。晚明人论词,大多遵循阳明的这种思路,“主张词发挥‘以情移情’的‘感发’功能”[33] 135。
至于清人,则大多承继朱熹的主张。如焦循批驳一些主张治经学不可兼学词的言论,认为人情受外物感发,每不可遏,“有词曲一途分泄之,则使清纯之气,长流行于诗古文。且经学须深思默会,或至抑塞沉困,机不可转。诗词是以移其情而豁其趣,则有益于经学者正不浅”[34]1491。又举朱熹等人为榜样:“朱晦翁、真西山俱不废词,词何不可学之有。”[34]1491从中正可窥见朱熹的这一理路。清人论词,大多持此主张,肯定词体,其主流在摈艳崇雅。[35]70虽浙西、常州各派所言“雅”内涵不同,但反对“妖声艳辞”的立场则是一致的。
综上,周敦颐在艳词盛行的北宋,最早从“乐教”立场对词体进行批评,崇“古乐”贬“今乐”,将词体定性为“妖声艳辞”,开理学家否定词体之先河。他所提倡的“乐教”,是一种强大且持久的礼乐文化传统,是西周文化传统的重要内容,为理学家及志在淑世者所关注,故而提出后对后世产生深远影响。周敦颐以后的论词者,或直接承其意否定词体,或从理论上、实践上变革乐辞,使其走向“乐教”,总体上不出周敦颐所论之范围,可见其奠基、开创意义不容忽视。正如侯克中《濂溪周子》诗所云:“千年伊洛渊源盛,总是濂溪一脉功。”[36]176“濂溪”之功,不仅在理学之“大道”上如此,在词学之“小道”上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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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曹端.曹端集.北京:中华书局,2003.
[31]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中.北京:中华书局,1959.
[32]王守仁.王阳明全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33]薛青涛.论阳明心学与晚明词学观念的新变.内蒙古社会科学(汉文版),2015(4).
[34]焦循.雕菰楼词话∥唐圭璋.词话丛编: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
[35]孙克强.清代词学批评史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36]王力建.中国历代咏荷诗文集成.济南:齐鲁书社,2011.
(编校:祝美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