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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言·他者·异托邦

2024-01-01常波

商洛学院学报 2024年3期
关键词:异托邦女性贾平凹

摘 要:贾平凹的《河山传》描写了进城农民罗山和洗河创业的传奇,展现了当代中国现代性的困境,以人物个体命运沉浮来映射社会的总体发展状况,可以看作是一部现代中国的民族寓言。罗山和洗河的创业传奇离不开一系列女性人物的参与,但这些女性人物形象是被男权社会生产出来的,缺乏主体意识,因而并非人格独立的现代女性。《河山传》精心描写了花房子这个秦岭深处的另类空间——一个真实存在的异托邦,这是小说男女人物的主要活动空间,它连接了传统与现代,突显了现代性的复杂性。

关键词:贾平凹;《河山传》;现代性;女性;异托邦

中图分类号:I207.425" " 文献标识码:A" " "文章编号:1674-0033(2024)03-0016-07

引用格式:常波.寓言·他者·异托邦——从现代性视域解读《河山传》[J].商洛学院学报,2024,38(3):16-22.

Allegory, Others, Hétérotopies

——Interpretation of The Legend of the Rivers and Mountain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odernity

CHANG Bo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Northwest Normal University, Lanzhou" 730070, Gansu)

Abstract: Jia Pingwa's The Legend of the Rivers and Mountains depicts the entrepreneurial saga of Luo Shan and Xi He, who are peasants in the city, and shows the dilemma of modernity in contemporary China, mapping the general development of the society with the individual fate of the characters, so it is regarded as a national allegory of modern China. Secondly, the entrepreneurial saga of Luo Shan and Xi He cannot be separated from the participation of a series of female characters, but these female characters are produced by the male-dominated society, and they lack the sense of subjectivity, so they are not modern women with independent personalities. Finally, The Legend of the Rivers and Mountains elaborately depicts the Flower House, an alternative space in the depths of the Qinling Mountains——a hétérotopies that really exists, which is the main activity space of the novel's male and female characters, and which connects tradition and modernity, highlighting the complexity of modernity.

Key words: Jia Pingwa; The Legend of the Rivers and Mountains; modernity; women; hétérotopies

贾平凹近期出版的第四部城市题材长篇小说《河山传》是一部有关进城农民成功创业的传奇。城市题材的前三部《废都》《高兴》《暂坐》分别描写了城市知识分子、进城拾荒者和都市女性,《河山传》则转而刻画了由乡入城、扎根城市的新人形象,在城市化与现代化的浪潮中,传统与现代发生了激烈碰撞,小说中各色人物都在书写着自己的崭新人生。这一主题与现代社会理论家吉登斯的观点相呼应。吉登斯认为,现代性“首先意指在后封建的欧洲所建立而在20世纪日益成为具有世界历史性影响的行为制度与模式”,他同时还提到了现代性与资本主义产品市场和商品生产系统的相关性[1]16。通过《河山传》中人物的生活轨迹,可以看到吉登斯所描述的现代性特征在当代中国社会的微观体现,以及这些特征是如何影响个体生活及其身份认同的。19世纪下半叶,随着欧洲列强的入侵,资本主义现代性从西方传入中国,中国文学现代性脱胎于此时。既往研究主要关注小说艺术形式、文化内蕴、男性人物形象、人物精神困境等方面,在小说空间叙事和女性人物形象等方面分析不足,或浅尝辄止。本文在前人研究基础上,从现代化和现代性角度进一步阐释小说中的男女人物形象,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第三世界民族寓言理论出发,将罗山和洗河的奋斗史与当代中国的现代化进程相联系。需要强调的是,现代化离不开女性意识的觉醒和女性力量的壮大,对小说中各类女性人物形象的分析能够更清楚地见证现代化转型的艰难性。同时,现代化伴随着空间城市化,本文借用米歇尔·福柯的异托邦理论来详细阐释现代化进程中出现的另类空间,以期较为深入地解读《河山传》。

一、寓言:现代化与进城农民的传奇

在鲁迅笔下,未庄农民阿Q进城沦为盗贼,纵然阿Q贫困潦倒,在未庄也未站稳脚跟,他狭隘自私,恃强凌弱,但鲁迅先生还是为他立传。之所以是“正传”,鲁迅对此进行了一番令人啼笑皆非的解释,“传的名目很繁多:列传,自传,内传,外传,别传,家传,小传……,而可惜都不合”,并对“不合”做了看似合理的一番说明,除自传外,其余“传”的传主都是有一定身份或地位的人,无奈阿Q身份卑微,还有明显的道德瑕疵,最主要的是还不识字,因此也无“自传”的可能。但是,阿Q确实有立传的必要性,考虑到当时的小说属于街谈巷语、难登大雅之堂的文体,鲁迅从“所谓‘闲话休题言归正传’这一句话里,取出‘正传’两个字来,作为名目”[2]。鲁迅先生的言辞亦庄亦谐,在幽默诙谐中解构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精英主义文化观,将视线转向了中国社会最底层的农民。农民是中国社会自古及今的主要群体,是最需要被立传的群体,尽管农民身上依然具有阿Q那样的性格缺陷或道德瑕疵,但这才是真实的国民性。在弗雷德里克·詹姆逊看来,第三世界的文本,即使是那些看似私人的、带有适当性欲动力的文本,也必然以民族寓言的形式投射出政治的维度:个人命运的私人故事总是第三世界文化和社会公共困境的寓言。鲁迅创作的《阿Q正传》体现出一种特有的民族国家焦虑,表面上在讲述一个人的故事,在深层次上却打上了民族国家的烙印,讲述个人故事和个人经历最终都必须涉及集体自身经历的整个艰难的讲述,因此,阿Q寓意着中国本身①。

《河山传》是贾平凹第一次以“传”作为题名的小说,而传主和阿Q一样,都是社会底层出身的小人物,但在国富民强的时代,这些小人物走向了大世界,成为了城市的市民,这是阿Q办不到的,大概也是鲁迅先生所希望的。经过百余年的演变,小说这一文体已经成为文学文体中的显学,夸大一点说,在当下,小说是中国当代文学的四大文体之首。因此,《河山传》的“传”当理解为传奇或寓言,贾平凹是一个勤奋且多产的作家,是同辈作家之翘楚,他以小说主要人物为题名的小说有《白朗》《五魁》《黑氏》《天狗》《高兴》《带灯》等,这些小说都可以理解为在为主人公立传,即“白朗传” “五魁传” “黑氏传” “天狗传” “高兴传” “带灯传”。此外,《浮躁》是“金狗传”,《废都》是“庄之蝶传”,《高老庄》是“高子路传”,《极花》是“胡蝶传”,《山本》是“陆菊人传”,《暂坐》是“都市十二女子传”……在当代中国,洗河和罗山式的小人物从家乡到异地,从农村到城市,在颠沛流离中为城市建设和发展做出了几十年的贡献,正是这些沉默的“底层人”为城市创造了大量的物质财富,他们值得被书写一部史诗级别的传记。

“《河山传》里的罗山和洗河都是农民出身,他们在改革开放中,在社会转型期大展身手,这也使整个改革开放具有了农民意识的特色。”[3]与改革开放后陈奂生等第一代农民工不同,洗河是带着对城市的“前见”进城的,但洗河文化程度不高,不像高加林这类农村知识分子企图进城改变身份,也没有预先思考过发家致富。他进城后成为现代都市的浪荡子和边缘人,在桥洞中啃馒头,没有可投靠的亲友。如果没有特殊的机缘,他大概率会成为刘高兴那样的城市最底层的拾荒者。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结识了罗山,从此开始了两人二十多年互相扶持的创业之路。梁海在有关《河山传》农民工叙事一文中提到,“洗河是以流氓无产者的身份进城的”,具有“懒散和投机心理”,遇到罗山后,“一个乡村无赖便在城市扎稳了根基”[4]。此种分析不无道理,洗河身上确实具有阿Q式的中国农民的劣根性,但这似乎忽略了洗河爹惨死于建筑工地这一巨大悲剧,对于幼年洗河所带来的心理创伤,作为同村人眼中的“浪荡鬼”,孤儿洗河的处境十分悲惨,低保资格因同村人非议而遭取消,做护林员时玩忽职守,引发山火后为避免惩罚而逃往城市,他和那些鱼肉乡里的乡村地痞不同,他表现出来的“懒惰”似乎更符合以赛亚·伯林所说的“消极自由”,无需过度苛责。正如贾平凹所说,“《河山传》中不论是第一代农民工还是第二代、第三代农民工,形形色色,他们没有一个是坏人,用不着歌颂或诅咒。”[3]

洗河作为大商人罗山的忠仆,如同《白鹿原》中鹿三之于白嘉轩那样,虽是名义上的主仆关系,实则是手足兄弟。洗河与罗山的关系可以从“男性同性社会性欲望”角度理解,“‘男性同性社会性欲望’就是‘不带性爱关系的男人之间的纽带’,但更准确的说法是‘压抑了性存在的男人之间的纽带’。”[5]17当罗山看到洗河白布上的八个字“到了西安,就找罗山”时,或许他感受到了自己作为成功商人的巨大影响力,才吸纳了洗河为公司员工,“担保一个男人成为男人的,不是异性的女人,而是同性的男人。”[5]26罗山也出身农村,在县城时,改造了县河堤,修建了仿古建筑安澜楼,为县城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郑秘书长凭借此政绩被提拔到了西安,罗山的商业版图也拓展到了大城市。作为民营企业家,罗山的商业帝国一直依靠郑秘书长的特殊关照,他也成了郑秘书长的钱袋子。尽管为了拓展业务和处理各种商业事故,罗山经常游走于各级各类官员和不同领域的商人之间,取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但这并不能消弭他内心的焦灼和不安。正值此时,洗河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作为农民的后代,罗山必然清楚洗河进城后生活的不易和艰辛,在考验洗河的忠心后决定收留他。洗河忠心能干,善于处理各类鸡零狗碎之事,如巧妙地将工地事故责任推给了兰久奎一方,协助罗山接待相关政商界人士,促进罗山家庭和睦,妥善管理花房子的大小事宜等。这其中很多事情是罗山所忽略的或不方便亲自处理的。当然,洗河也有狡黠的一面,在购买水晶王时,他提议与文玩店店员钟胜一起虚报价格吃回扣,事情败露后,洗河为了自保而出卖了钟胜。罗山不仅十分信任洗河,而且能够包容他的重大失误,第一次是洗河将三十万元钱财送错了对象,算是无心之失。第二次则是洗河私自以罗山的名义捐赠给楼小英十万元,在公司内部账务检查时被发现,罗山认为这件事破坏了公司的规矩,触犯了公司的根本利益,属于非常严重的问题,“‘公司里,不论是部门负责人,还是一般员工,包括看门的扫地的烧水的,我要的是忠诚和能干,忠诚的庸才和能干而离心离德的都是祸害!’”[6]220洗河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开始设想自己离职后的生活,对于这份工作,除了利益考量外,更重要的是对罗山充满了愧疚感和发自内心的感激之情,洗河对罗山说道:“‘进了西安,就找罗山,当年我找到了你。这么多年你让我有了吃穿,有了媳妇和孩子,让我成了城里人,这大恩大德我铭记一生。’”[6]221洗河深刻反省了这次因一时善心而犯错的事件,罗山也原谅了他,可见二人之间已经产生了深厚的主仆之情。由此也能发现中国经济领域现代化进程的复杂性,这期间也伴随着人的情感和精神的现代化。关于现代性的推动力,吉登斯提出了抽离化机制(disembedding merchanism),包括符号标志(symbolic tokens)和专家系统(expert systems)两种类型。“两种型式的专家系统本质上都依从于信任……信任意味着是对‘承诺’的一种跨越,这是不可化约的‘信念’(faith)的一种品质。它是与时空的缺场(absence)及无知之间有着特殊的关联。”[1]20由此可知,信任是对抽象能力的信任,而非基于个体,罗山看重的“忠诚”是一种前现代的信仰,而现代化的经营理念和专业团队基于信任。

在中国的现代化和城市化进程中,大批农民进城,这意味着前现代农业文明与现代化的都市文明混杂在一起,现代化和现代性是一个漫长而复杂的过程,不可能一蹴而就。罗山对于公司的管理是一种暴君式命令模式。公司业务的正常运转,背后少不了相关的政治权力保护伞,经常需要罗山上下打点来疏通关节,而不是依靠健全的现代法律和制度来保障企业的合法经营。“从罗山、兰久奎的发迹史和洗河的温饱史,可以想象进入‘现代性’是何其艰难。‘现代’绝不仅仅是一个物质指标,它更是一个思想和精神层面所能达到的高度。”[7]《河山传》侧重于描摹现代化的“物质指标”,而在“思想和精神层面”则处于前现代和现代之间,属于未完成的现代性。在宏大叙事丧失合法性的当下,作家通过描写个体的命运沉浮来映射历史的总体性,而寓言则充当了从个体到社会的桥梁。可以说,《河山传》所展示的进城农民的传奇故事是当代中国现代化进程的艰难缩影,体现出现代民族国家的现代化焦虑,简言之,《河山传》是一部现代寓言。

二、他者:被男权社会生产出来的女性

《河山传》中的几位女性人物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对于罗山、洗河、兰久奎等男性人物有着重要影响。在贾平凹的小说中,经常出现一类对待两性关系很随便的女性人物形象,并且这类女性人物通常还具有自私、贪婪、虚伪等不良品质。当然,这类人物是真实存在于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并非作家虚构出来恶意贬损女性。同时,小说文本是一个独立自足的世界,艺术创作需要遵循文本自身的逻辑,艺术形象具有自身合乎理性逻辑和艺术逻辑的生命轨迹,并非是作家的提线木偶。小说中人物的喜好和观点不代表作家本人。贾平凹明确意识到了这一点,在《河山传》后记中写道:“角色倔强,顺着它的命运行进,我只有叹息。”[6]281借用日本著名社会学家上野千鹤子的“厌女”理论,或许能更深一步地理解这类女性人物形象。“厌女症就是绝不将女人视为与自己同等的性的主体,而是将女人客体化、他者化,更直接的说,就是歧视、蔑视。”[5]20-21关于“他者”(the other)这一术语,《第二性》的译者陶铁柱认为“是指那些没有或丧失了自我意识、处在他人或环境的支配下、完全处于客体地位、失去了主观人格的被异化了的人。”[8]5

《河山传》描写了四种游离于城乡之间的女性。一是洗河娘这种乡村传统女性,一生恪守妇道,任劳任怨,面对丈夫进城打工后的变心,只能默默承受,无力面对残酷的生活,也无法改变现状。二是王桂香这种“进城—返乡”女性,不同于洗河娘的传统保守,王桂香是现代城市文明的短暂见证者,当她带着一笔积蓄返回农村后,冲击了传统的乡村秩序。三是梅青这类进城后保持善良的本性、安稳度日的女性。梅青是一个称职的保姆,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忠仆形象,难能可贵的是,她秉持着农村人朴实厚道的品质,不被大城市畸形景象所迷惑,最终在喧嚣的都市中得以立足。罗山媳妇在小说中出场篇幅有限,但根据小说情节推断,也大致属于梅青这类进城女性,不同之处在于她有主见,老公又是创业成功的商人,虽然夫妻感情不是很好,但富裕的物质生活使得她生活得体面和有尊严。四是呈红这类通过嫁人进城的女性,呈红深谙此道,对自己的相貌格外看重,不放过任何谋取钱财的机会,甚至不惜牺牲他人名誉来获取利益。可悲的是,呈红物化了自己,出卖了良知,也物化了与自己交好过的男性,她的极端自私和贪婪令花房子的主要成员为之不屑,这是城市化进程中道德沦丧的典型人物。

中国传统文化只承认男女两种性别,在这种二元对立的性别关系之外的其他关系均被视为异类,“在不允许中间项存在的顽固的性别二元制之下,偏离了男人世界,便等同于‘被女性化了的男人’。”[5]25-26皮特傍上了“富婆”呈红,在外人眼中成为了“被女性化了的男人”,而呈红则成为了“被男性化了的女人”。呈红来自陕北农村,因为长相出众而深受男权社会的追捧,从镇政府社会综合治理办公室的临时工到西安农林研究所专家的夫人,不仅拥有了城市户口,而且成为了两来风茶舍的老板,后来又与市秘书长同居,从而获得了大量财富,并且入住了花房子。呈红是依附于特权男性,正如上野千鹤子所说:“女人是会轻易地屈从于权力、财富和权威的。”[5]5当然,也可以将呈红这类小说人物理解为是男性作家和小说中的男性人物性幻想出来的女性形象。值得注意的是,呈红一旦掌握了主动权,便开始消费男性的身体,成为两性关系中的主体。与农林研究所专家离婚后,她找了一个健身教练恋爱结婚,郑副书记因为贪腐被双规后,她找了曾经做过体育教师的皮特做情人,将赠与她巨额财富的郑副书记抛诸脑后,随后又无情地抛弃了皮特。在呈红的观念中,不存在人格平等的两性关系,她在每一段恋爱或婚姻中总是有所图谋,当她化身为父权制社会中的男性主体时,在颠倒了的二元对立关系中变得冷酷无情,向父权制社会刺入了一柄利刃。

底层女性作为被叙述者和被言说者,成为了男性确立自身主体性的他者。洗河老家崖底村的王桂香进城打工回村后,被同村男性村民非议,被认定为堕落女性,在城里非法出卖肉体以换取利益。“她肯定在城里从事那种营生的,什么好吃的好穿的都吃过穿过,什么样的男人都经过,几年光景下来,小姐被唤作了姨,姨回来了,一切都无所谓了,就胡乱嫁人,嫁给刘长为了。”[6]13这些底层男性通过将女性他者化和污名化,将女性归入自己能够控制的范畴内,以此来确立自身卑微的男性主体性。同时,这也体现出贾平凹对于中国农村底层妇女生存现状的忧虑和悲悯。同样是进城打工再返乡,《高老庄》中的苏红也被村民诋毁诽谤,区别在于苏红确实是在城里从事了不正当交易,有了一定积蓄后回乡和蔡老黑合办工厂,并且善于在各类型人群之间周旋,将工厂经营得蒸蒸日上,是一个优秀的乡村女企业家。苏红还进行劳务输出,带动了一批女性在镇街上开店做老板,但她与这些女性一道被男权社会体系所不容,面临着事业上的巨大障碍。作为被他者化的女性,苏红以独立的经济地位撼动着父权制的根基。

呈红、王桂香、苏红等女性在婚姻和两性关系上的表现,违反了波伏娃所指出的传统社会对女性的两个要求:“她必须为社会提供孩子”和“女人也有责任满足男性的性要求,为他料理家务”[8]489。加之她们最终实现了个人经济独立,这些因素让男权社会感受到了危机,从而对其进行大肆污名化。1923年12月,鲁迅先生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做了《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谈论的对象是19世纪挪威文人易卜生的社会问题剧《娜拉》(后译为《玩偶之家》),女主角娜拉与丈夫不和,如果她离开丈夫和家庭,为了生计,要么堕落为妓女,要么回归家庭。虽然王桂香这类农村女性并未像娜拉那样成为觉醒后的新女性,但她们的处境是相似的,即在现代城市生活中,没有一定的文化知识储备,也没有相关的劳动技能,更没有可资利用的人脉资源,无法不出卖肉体而独立生活,“所以为娜拉计,钱,——高雅的说罢,就是经济,是最要紧的了。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9]同时,鲁迅也指出,即使经济方面自由了,依旧还是傀儡,“因为在现在的社会里,不但女人常作男人的傀儡,就是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也相互地作傀儡,男人也常作女人的傀儡,这决不是几个女人取得经济权所能救的。”[9]在《河山传》中,王桂香嫁给了刘长为后长时间在娘家不回家,刘长为沦为了王桂香的傀儡丈夫;皮特与呈红互为傀儡,虽然同居,但貌合神离;洗河和公司同事、罗山与商界人士、罗山与各色官员等都是如此。

三、异托邦:不同于常规空间的异质空间

《河山传》作为贾平凹的第四部城市题材长篇小说,其中对于城市空间的描写耐人寻味。城市是迥异于乡村的异质空间,或称之为异托邦(hétérotopies),城市内部也充斥着各种类型的异托邦。异托邦与乌托邦(Utopia)不同,乌托邦是一种理想化的构想,并不实际存在,类似于柏拉图的“理想国”或者孔子的大同社会,而异托邦是现实世界中存在的、具有特殊社会文化意义的空间。异托邦是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创造的一个概念,首先出现于1966年出版的《词与物:人文科学的考古学》(Les Mots et les Choses : Une archéologie des sciences humaines)的前言中,福柯在此强调本书的创作源于博尔赫斯在文本中引用了某部中国百科全书,但其对于动物的分类标准不一,逻辑混乱。车槿山认为:“这里所谓的中国百科全书和其中的动物分类都应该是博尔赫斯杜撰的”[10]。福柯以此为出发点,重新思考语言与事物的关系,即当人们将语言强加于事物时,难以避免地出现了混乱和不一致,这是中西方文化的共同遭遇。这些动物没有共同的空间,它们的相遇是不可能的,但是却在一种悖论的语言空间中相遇了,福柯将这种奇异的空间称之为异托邦。异托邦之所以令人担忧,无疑是因为它们暗中破坏了语言,因为它们阻止我们命名这个和那个,因为它们拆散或缠绕普通名词,因为它们提前破坏了“句法”,而不仅仅是构造句子的句法,还有使词语和事物“结合在一起”(彼此相邻或相对)的不那么明显的句法。这就是乌托邦使寓言和话语成为可能的原因——它们在语言的经纬方向中,在寓言的基本维度中;而异托邦(正如我们经常在博尔赫斯的作品中发现那样)则使语言枯竭,使词汇本身停滞不前,从根源上就质疑语法的任何可能性;它们揭开神话的面纱,使句子的抒情性变得毫无生气②。福柯在这里首次提及异托邦。由此可知,异托邦令人忧虑的原因在于它破坏句法,阻止词与物的结合,使语言枯竭,使词汇停滞于自身,它揭穿神话,无休止地打击句子的抒情性。1967年,福柯在《其他的空间》(Des espaces autres)中论述了内部空间和外部空间:我们生活的空间,我们走出自我的空间,我们的生活、时间和历史受到侵蚀的空间,这个啃噬我们、蹂躏我们的空间,本身也是一个异质的空间③。外部空间包含乌托邦和异托邦,乌托邦是一个完美世界,并不真实存在,异托邦是真实存在的场所,普遍存在于不同文化之中,以不同的形式对社会运行发挥作用,比如精神病诊所、监狱、养老院、公墓、电影院、花园、博物馆、图书馆、度假村、殖民地等。

不仅城市是异托邦,城乡交叉地带也是异托邦。贾平凹的城市题材小说除《暂坐》外,或多或少都涉及乡村描写的情节,也可以将这一类题材称之为“城—乡间性写作”题材,这与作家“农裔城籍”的身份有关,也是作家长期写作乡土题材小说的历史剩余物,更与作家的创作观念紧密相关。

贾平凹曾在多部长篇小说的后记中谈到小说题材选择的问题。《高老庄》写于上世纪末,以高老庄这一自然村落为空间展开故事,小说的主人公高子路是大学教授,妻子西夏是城里人,二人返乡给闭塞的乡村带去了些许生气,其间的商业化和城镇化活动直接触发了传统乡土世界和现代工业文明的碰撞,因此《高老庄》并非纯粹的农村题材小说,作家本人也反对将其小说题材进行简单的农村和城市的二分法,“现在我写《高老庄》,取材仍是来自于商州和西安,但我绝不是写的商州和西安,我从来也没承认过我写的就是行政管理意义上的商州和西安,以此延伸,我更是反对将题材分为农村的和城市的甚或各个行业的。我无论写的什么题材,都是我营建我虚构世界的一种载体,载体之上的虚构世界才是我的本真。”[11]作家在此强调的是自己小说题材的虚构性,意在突出创作者对于原始题材的加工改造和审美想象,反对自然主义的阅读观念。当然,这里并非奉作家的观点为圭臬,仅是借此引入一个批评视角。在《暂坐》后记中,贾平凹重申了他“城乡一体”的创作观念:“许多人认为我是乡村题材的作家,其实现在的小说哪能非城即乡,新世纪以来,城乡都交织在一起,人不是两地人了,城乡也成了我们身份的一个镍币的两面。”[12]改革开放以来,大量农村人口进城务工、上学、创业,中国城镇化率不断攀升,截止21世纪第二个十年末期,城镇化率已经超过60%,这意味着有一半以上的人口长期居住在城镇。但是城镇化不等于现代化,尤其是思想观念方面的现代化尚需时日,如何适应日益发达的商品经济潮流,如何面对一个不同于传统村落聚族而居的崭新的生活空间,如何有效地面对和抵制不断膨胀的物质化需求,如何在喧嚣的都市中开辟一处心灵的净土,这些问题是现代化进程中亟待疗治的痼疾,有效地解决这些问题才能使我们真正地由乡入城,这或许正是作家所说的“一个镍币的两面”。在《河山传》的后记中,贾平凹提出由于自己的“农裔”身份,他其实不是纯粹的城里人,“因出生于乡下,就关心着从乡下到城市的农民工,这种关心竟然几十年了,才明白自己还不是城市人,最起码不纯粹。”[6]281从《河山传》对于城市景观的描摹来看,依旧充满了乡土气息,作家似乎并未触及城市化进程最核心的现代性领域,他怀着大悲悯,笔下的人物大多居于城乡之间,身体进入了城市空间,思想和精神尚停留在农村,而对于官场掮客们来说,他们似乎是前现代人误入了现代化都市,贪婪地侵吞着城市的物质财富,也蚕食着人类的道德和良知,其间还夹带着众多商人共同上演了一场现代版的“金瓶梅”。这样一个异托邦甚至恶托邦透露出作家对于人类命运的深切忧虑,正如作家所言:“越是有大悲悯,越是要尽人事,作家写小说就是要表达人类生存的困境,探讨复杂的人性。”[3]

《河山传》着重描写了两来风茶舍和花房子两个异托邦。老舍笔下的茶馆聚集了形形色色的客人,而两来风茶舍是西安城的大老板、大领导、大书画家进行应酬交际的场所,这是罗山给茶舍老板呈红提供的经营之道,“大老板出钱给书画家,书画家给领导书法绘画,领导给大老板办事,茶店从中拿回扣,四方共赢。”[6]64罗山的建议使得一个利润微薄的茶水店成为了所谓的全市最好的高档茶店。两来风茶舍表面上是一个以名贵茶叶、名家书法绘画装点的充满高雅文化气息的场所,实则是官员和商人进行权钱交易的龌龊之地,也是为那些发现自己与社会和所处的人类环境之间处于危机状态的人保留的危机乌托邦,即某些享有特权、神圣或禁忌的地方。与两来风茶舍不同,花房子是一个充满美好幻想的豪华城堡,是商人罗山和兰久奎精心建造的“阿旁宫”,也是一个幻想异托邦。花房子是小说人物生活的一个重要空间,相关叙述文本占据了全书一半以上的篇幅。罗山和兰久奎在秦岭打猎时,发现了一块三十亩地大小的叫双鼓坳的风水宝地,于是打算在此地建设别墅。从前期建材采购、建筑设计、室内设备到后期不间断的完善和维修,一切都采用最高标椎,尤其是院落中安放了一块世所罕见的水晶王,甚至参考南方出自私宅的名园,企图传之后世。在双鼓坳别墅修建过程中,两位企业家设想别墅建成后“不仅仅是一处山水佳苑,更要是秦岭的一个人文景点”,请了一批书法家“要给正建的山门、牌楼、庭院、亭台阁榭起名题词”,还要请文丑良“写下了一千三百字的《双鼓坳赋》”[6]116-117。在贫穷荒凉的秦岭半坡村,双鼓坳别墅庄园却富丽堂皇,村民惊叹之余称之为“花房子”。花房子在建设期间将中院送给了郑秘书长,暗示着这座世外桃源般的宫殿难以脱离名利场的喧嚣,花房子取代了两来风茶舍,成为了罗、兰二人洽谈生意、结交权贵的新场所。花房子是秦岭村庄里面的一个另类空间,一个背离了罗山和兰久奎的乌托邦设想的真实存在的异托邦。

四、结语

《河山传》描写了四十余年的中国社会变迁,在现代化与现代性的浪潮中,个人命运与国家现代化进程紧密连接在一起,器物现代化伴随着人的现代化,新型的城市空间塑造了人们新的道德观和价值观,这是中国当代作家书写城市文学的又一力作。需要注意的是,现代化叙事的核心是人的现代化,“现代化的总体目标包含了人的全面发展,城市现代化当以‘人的现代化’为伦理核心。”[13]在城乡融合发展中,《河山传》中的男女人物处在从传统乡村伦理到现代城市文明过渡的交汇点上,呈现出新旧交替时代下的新人面貌,这种精神文化层面的显著变化将会助推中国式现代化的进程。值得反思的是,当代作家如何才能“出乎其外”地把握当代社会的总体变迁,从而避免一隅之见,在这方面,《河山传》所讲述的中国故事给与了人们深刻的启示。

注释:

① 此处第三世界民族寓言的相关论述,来源于弗雷德里克·杰姆逊的论文《处于跨国资本主义时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学》(见Fredric Jameson, Third-World Literature in the Era of Multinational Capitalism, Social Text, 1986年第15期,第65-88页。Duke University Press, Stable URL: http://www.jstor.org/stable/466493)。

② 此处关于异托邦的论述来源于法国Gallimard 出版社,1966年版,第9-10页,原文如下: Les hétérotopies inquiètent, sans doute parce qu'elles minent secrètement le langage, parce qu'elles empêchent de nommer ceci et cela, parce qu'elles brisent les noms communs ou les enchevêtrent, parce qu'elles ruinent d'avance la \"syntaxe\", et pas seulement celle qui construit les phrases,–celle moins manifeste qui fait \"tenir ensemble\"(à côté et en face les uns des autres) les mots et les choses. C'est pourquoi les utopies permettent les fables et les discours:elles sont dans le droit fil du langage, dans la dimension fondamentale de la fabula;les hétérotopies (comme on en trouve si fréquemment chez Borges) dessèchent le propos, arrêtent les mots sur eux-mêmes, contestent, dès sa racine, toute possibilité de grammaire; elles dénouent les mythes et frappent de stérilité le lyrisme des phrases.同时,此处也参考了相关中译本(见米歇尔·福柯著《词与物:人文科学的考古学(修订本)》,莫伟民译,上海三联书店出版,2016年版,第4页)。

③ 此处论述来源于米歇尔·福柯1967年3月在建筑研究会上的演讲,原文如下:L′espace dans lequel nous vivons, par lequel nous sommes attirés hors de nous-même, dans lequel se déroule précisément l′érosion de notre vie, de notre temps et de notre histoire, cet espace qui nous ronge et nous ravine, est en lui-même aussi un espace hétérogène. (见Foucault Michel, Des espaces autres, Empan, 2004年第54期,第12-19页。 同时,此处参考了王喆的译稿(见米歇尔·福柯著《另类空间》,王喆译,《世界哲学》2006年第6期)。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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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鲁迅.阿Q正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59.

[3]" 贾平凹.越是有大悲悯,越是要尽人事[N].中华读书报,2023-12-20.

[4]" 梁海.从“进城”到“围城”:农民工叙事的另一个维度[J].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4(2):93-98.

[5]" 上野千鹤子.厌女:日本的女性嫌恶[M].王兰,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5.

[6]" 贾平凹.河山传[M].北京:作家出版社,2023.

[7]" 孟繁华.变革时代的人民传记——评贾平凹的长篇小说《河山传》[J].文艺争鸣,2003(9):141-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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