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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杯敬岁月

2024-01-01罗凌

贡嘎山 2024年5期
关键词:支边甘孜州学校

从河到流,从流到河

漫长而宽广的阅读

一旦深入,已是灯火阑珊

一旦回首,已行过意犹未尽的高度

一题记

2024年4月7日,星期日,11时许,四川省甘孜州康定市姑咱镇。何智梁从时济山上下来,竞走出了一身汗水。他不紧不慢地过桥,将耷拉在额前的一绺头发抹到头顶,叉开五指往上梳了几把,指腹有些湿润,那是头皮里渗出的细密汗珠。他不得不感慨确实岁数大了。想当年,这匹山算啥?上上下下,一天两三个来回不在话下。抱着篮球跑一跑,背上立马湿一片,浑身通透。现在呢,连汗水都流不利索,皮肤又粘又腻,新陈代谢功能已明显减弱。

今天他是去家访的,班上的一个学生最近不在状态,上课老是走神。登门一问才知道,原来父母出去打工了,这个学生成了留守儿童,因为想念爸爸妈妈,无心学习。家里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奶奶,老人家耳朵无限地背,他说东,她道西,两个人各说各,只有两句话达成了共识:“老师吃了饭再走吧?”“不了,早饭吃得晚,谢谢阿婆。”他暗暗叹了口气。以后,不仅自己要多关心这个学生,其他任课老师也得多费心才行,免得孩子走上弯路。虽然现在通信发达,可以在微信群里与家长交流,但多年来,只要有时间,他还是坚持与家长面对面接触,沟通更顺畅,有利于了解学生,更好地教学。

此时,苍穹深处最后一抹云翳已悄然散去,春日的阳光从东面的山顶铺展下来。山有阴山、阳山之分,大渡河也一样,山坳里水色深绿,阳光朗照处则是淡绿中闪着金黄,呈现出美丽的渐变色。这条载入党史的著名河流背负着细碎的波光,缓慢地,永不停息地奔向海洋。走到河边,何智梁拍掉裤腿上的干燥尘土,蹲下来,踮起脚后跟,运动鞋前端陷进河滩的泥泞里。他掬起一捧清凉的河水洗了把脸,又在脖子上抹了点冷水,感觉清爽了许多。波涛轻轻拍打上岸,夹带着些许尘沙,又渐次退去。他站起来,甩掉脚上的泥,在岸边小树下一块滚圆的石头上坐下来。前两天是清明,他在离这里不远处为病逝的妻子烧纸钱。当燃烧后的灰烬被浪涛卷走,一缕青烟静静地隐人云絮时,逝去的灵魂仿佛有感知,他心灵最深的某处听到了响彻松林的鹤啼,润湿了双眼。

一束阳光从河底升起,将何智梁的影子轻轻抬起来,身体立刻轻盈了不少。两面的山离他更近,天却更高了。这样的地形,总让他想起一句话:生命要有个裂口,光才能照进来。靠在树干上,他想好好休憩一下,反正回家也是一个人。阖上眼帘,视觉后像功能使面前有一团交错的光影,漫不经心地跌进这团光影,往事便像电影片段般闪动起来。

1992年8月,品学兼优、在学校就光荣入党的他从四川富顺师范毕业,积极响应学校“百名优秀中师生支援三州”(笔者注:“三州”即四川甘孜、阿坝、凉山)的号召,与另一名同学自愿报名分配到甘孜州当教师。学校派专人将他俩送到成都市武侯区康定宾馆下榻,即将奔赴甘孜州的40名青年教师集中在宾馆开会,省教育厅领导做了讲话:“你们40名教师,是在四川各中等师范学校筛选出来的优中之优,希望你们不辱使命,将学到的知识奉献给甘孜教育事业。在甘孜州工作八年以后,可以申请回来重新安排工作……”甘孜州属于“老少边穷”地区,他们在当时统一简称为“支边生”,他们之间则互称“支友”。

极具仪式感的议程结束。翌日,40名“支友”集中乘车到甘孜州,川藏运输公司特地指定了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师傅亲自开车。从成都新南门车站出发一路向西,映入眼帘的是从未见过的景色,从没听说过的小地名。土地坡、始阳、桥头堡、新沟……这些残旧、破败又充满烟火气息的地方快速从窗外掠过。越往横断山脉挺进,山水浩瀚磅礴,氧气愈发稀薄,天空无比湛蓝,这些都让不满20岁的他们感到新奇和惶恐。心是滚烫的,青春的火焰在熊熊燃烧。他们深切地感到,自己选择的这段人生旅途,不是穷尽天涯,而是穷尽自我。一种“拓荒者”的荣誉感油然而生。长途聊天中,大家充满了干劲和力量,希望能尽全力推陈出新,为甘孜州启蒙一批好学生。他们的热情感染了老师傅,他扬起白发苍苍的头说:“我这趟送了你们就退休了,我退休,你们参加工作,真好!”多年以后,他想起老师傅的话,这不就是“甘孜精神”的朴素传承吗?

两天的颠簸,终于抵达甘孜州州府康定县(笔者注:当时没有撤县设市)。八月的富顺正是火热的夏天,“小西湖”的荷花开得正艳。康定却格外寒凉,折多河裹挟着沧浪腾岚,他第一次领略了“冰火两重天”的滋味。

在康定逗留几天后,州教委宣布了分配名单。支友们分别启程,翻越折多山,从新都桥分路,奔赴南北两路各县报到。他和来自四川资中的代缄默拿着行李,坐上中巴,经“菜园子”过“三倒拐”,到康定县姑咱小学上岗。从此,他再也没有挪过窝,亲眼见证了姑咱镇的变迁。

他伸直双腿,换了个让自己舒服的姿势,把头往左边偏点,脸就淹没在树荫里了。春天勃发出葳蕤的活力,阳光的骨质酿酿着山间河畔的草木,空气里弥漫着似有若无的酒香,他突然想喝一杯。

初到姑咱时,他还不明白这个地方对于他的意义。甘孜州第一批“支边生”,姑咱小学就分了两个,学校非常欢迎,把他们安排进了职工宿舍。他和代缄默暂时同住一室,里间外间,各占一方,虽然简陋,总比租房好。“嗯。”校长满意地说,“一楼总算住满了,你们这八个光棍儿,看哪个先结婚哈。”上了年纪的老教师则对他和代缄默感叹道:“你们两个运气好哦,分到了我们这儿。你们那些分到其他县的同学才叫艰苦,十八九岁,都不晓得咋个过日子,他们的父母该有多担心哪!”他听了,才去深入了解了甘孜州18个县。过了一段时间,学校派他去康定参加业务培训,石渠、理塘的两位老师到海拔2000多米的康定居然有醉氧反应。他暗自庆幸自己的运气真是不错,老家的民间俚语浮上心头:“天灯”点得高,祖坟埋得好。返校后,他第一次认真审视了姑咱镇。

这里是甘孜州的文化重镇,历史上的藏彝走廊腹地。除了康师、农校、藏校外,康定师专(笔者注:现四川民族学院)、财校、工校、卫校、林技校等大中专院校都集中在这里。只有一条街,十个行人里有八个是学生。最好的是,姑咱海拔才1000多米,气候好,日照强,尽管三天晴、三天阴、三天吹风、三天下雨,却夏无酷暑,冬无寒凉。当地盛产各种蔬菜瓜果,红樱桃、黄枇杷,还有他从没见过的长满暗刺的仙人掌果实——绿色的“仙桃”。交通便利,比起其他支友,他回一趟老家,可以省去整整两天路程。在姑咱待了一段时间后,脸色变得黧黑,是太阳晒的。不过他和代缄默无所谓,他们是男人,不用美白。

和康定一样,姑咱也是“夹皮沟”,地势狭窄,两山夹一河,中间一条街,如果要具象化,就是一个“凹”字。山体险峻突兀,地质结构脆弱,土质适合灌木生长,难以长出参天大树,好在有大渡河的滋养,山色并不荒凉。街上是老旧的瓦房,墙面爬满了常春藤。土石结合的藏式民居不均匀地分布在两座山上。时济山又名“睡美人山”,清晨薄雾缭绕或暮色四合时从远处看,轮廓酷似一位仰面平躺着的美人。一位同事还把他带到了一个山坳里,那里是看“睡美人”的最佳地点,这位老师像欣赏一件雕塑作品般指出了胸腰、腹部的位置,并指引着他的目光:“看到没有,那边,就是‘睡美人’屈起的一条腿!”又挤眉弄眼地揶揄道:“这边是不是有一座桥?它叫情人桥,何老师以后耍朋友了,一定要到那个桥上去走走。”刚参加工作,还很单纯的他看着“睡美人”,听着“情人桥”,不由得微微脸红。

既然是这么好的地方,那得对得起组织和学校,感恩母校的培养,不负“支边生”这个称谓,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干。

夜里,他点亮台灯,听着山风与大渡河的涛声,在新备课本的封面郑重地写下“何智梁”三个字,开始备课。这是他正式成为“何老师”的第一个学期,学校分配他担任中段数学教师,同时教音乐。

日子逐渐安顿下来,上课、下课、教室、办公室、宿舍以及吃喝拉撒睡。为了成为一名好老师,他认真钻研教材,努力向老教师学习,全力上好每一节课。只要有公开课,他一定会去观摩,看同行如何把控课堂,吸引学生的注意力,讲课的台风,授课方法与他的异同等等。他把学到的经验和感悟写到记录本上,悉心体会别人的优点,找出自己的不足,又在心里复盘,不断改进教学。

他对每个学生都一视同仁,因为“偏爱”会伤害不受偏爱的学生。为了后进生能进步,他利用休息时间无偿辅导。班上有一个调皮孩子,学习很差,他经常留下他“开小灶”。一天中午,这个学生吃完饭到操场上打球,他叫他到办公室去,准备对他进行单独辅导,解决他计算困难的问题。但学生天性好耍,不愿意去,他就硬拉着他去,到了办公室门口,他往里面拉,学生往外挣,双方僵持不下,他有点愠怒,用力一扯,学生的手不小心被门锁划了一个小伤口,流出了血。他一惊,迅速抱住学生,把他送进卫生院包扎,又让班主任老师通知家长。

他与学生包扎完回到学校,等待他的是一场暴风骤雨。学生家长了解到他不是本地人,而是刚支边来没有经验的小年轻,恶狠狠地扑上来:“你就是这么当老师的?你不如回家卖红薯,有啥子话不可以好好说,要把我儿子整进卫生院?”说着就要打他,班主任连忙拉开,避免了肢体冲突。他一面道歉,正准备解释,校长来了,问清楚情况后,立即教训家长:“你没有搞清楚情况前不要先骂,何老师是一片好心,你的娃儿学习太差了,何老师利用课余时间补课,又没有收钱,遇到这种好老师是你娃儿的荣幸,你应该感谢他才是对的。再说了,何老师也道歉了嘛,你还要咋子?”双方沉默了一会儿,家长悻悻离去,学生还是乖乖地跟他去补课了。

这是他参加工作三个月来的第一次打击。虽然表面平静,内心其实很委屈,也很难过,禁不住生出“为什么要教书,还要来支边”的想法。下班后回到宿舍,想起中午的事,眼睛一酸,特别想家,想在田里劳作的母亲,和他一样站在讲台上的父亲,想哥哥姐姐。代缄默拿了一瓶江津白酒来,他们都没提中午那件事,只是沉默对饮,此时无声胜有声。几杯酒下肚后,他反而清醒了。任何争执,双方都有对错。他深刻地反思,如何提升课堂教学效率,让绝大部分学生听好学好每一节课才是关键,占用学生太多的课外休息时间,反而会损伤他们的学习兴趣,应当改进教育教学方法。

对“为什么要教书,还要来支边”这个问题,他也思忖了一番。和众多的“支友”一样,他也来自农村,父亲是教师,母亲是农民,他上面两哥两姐,家庭负担重。父亲工资很低,有几年教师的工资还不能按时发放。他从小就看惯了生活的艰辛,学习非常努力。记忆中,母亲为了生活起早贪黑,拼命劳动。父亲十分珍惜教师工作,任劳任怨,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学生,每天下班回家还要帮妈妈干农活。小时候,他的理想是做一名飞行员,像雄鹰一样翱翔在蓝天白云里,平日里积极锻炼身体,没有成为近视眼。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初中毕业,他同时考上了高中和中师,为了减轻父母的担子,毅然选择了富顺师范。他终生难忘的是,参加中考时,平时很少生病的他突然感冒,头疼、咳嗽,全身酸痛。从老家到学校交通不便,主要靠走路,父亲俯身让他趴在背上,背着他去参加考试。三四公里的山路,爬坡上坎,父亲累得气喘吁吁,汗水透过自己的衣服打湿了他的衣服,他几次请求放他下来,父亲都不肯,坚持把他背进了考场。父亲说:“做人,要学常青的松树,不要学杏花李花,开不长久。”想到这里,他便释然了。虽然飞行员成了一个梦,但既然读了师范,就不该患得患失,受一点小挫折就去后悔当初的选择。至于为什么来支边,原因也不复杂,中师毕业,无非就是分配到富顺的区乡小学,与其如此,不如走远一点,风景永远在远方。

工作中不愉快的事儿慢慢淡去,他更加投入地钻研教学,数学、音乐,主科副科都上。闲暇时,他下村与家长和学生沟通交流,不想再发生上次那种“好心办坏事”的误会。有个女孩叫小娟,单亲家庭,性格内向,基础差,有学习积极性又学不好,很自卑。他利用周末去家访,小娟的家远,来回得四个多小时,他就当是锻炼身体,再远也去。他是川南人,饮食以米饭为主,为了让小娟敞开心扉,树立自信心,他刻意津津有味地吃着并不对他口味的酥油茶与酸菜面块,与小娟和家人拉家常。小娟喜欢音乐,他就鼓励小娟大胆唱歌,用歌声克服自卑,渐渐地,小娟的学习有了进步。村里有个残疾儿童,他上门送教,教他简单的算术。工作让他充实起来,一个学年后,学生的家庭情况、性格脾气、兴趣爱好他都了然于心。班上的数学成绩平均分始终领先,向上一级学校输送了一批又一批优秀毕业生。

付出总有回报,他得到了组织、同事、家长的肯定。曾经准备打他的家长主动请他喝酒,喝到一定程度时,惭愧地说:

“何老师,当时我是昏了头了,看到你是外地人,想给个‘下马威’,我真的没有想到,你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他听了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说:“我也有错。”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真切地感觉到父亲当年背他去考场时滚烫而宽广的后背,那时而温热、时而冰凉的汗水。

三十二年,他送走了13个毕业班,教过的学生里,有考上985、211的,有出国做访问学者、当作家的,有教师、医生、商人、公务员,还有回家务农的,几乎各行各业都有启蒙过的学生。铁打的学校流水的学生,孩子们走了一茬又一茬,他还在姑咱小学。他带到卫生院包扎伤口的学生就业结婚生子了。小娟长大成人,她的女儿又成了他的学生。他的履历表是最好填的,工作简历只有两三行字。工作地点只有一个变化,学校搬到了广场斜对面,“姑咱小学”更名为“姑咱片区寄宿制学校”,如此而已。当然,对他的称谓有变化,从“小何”到“老何”,从“何老师”变成了“何校长”。工作重心有了不同,以前他认真钻研业务,希望在能力范围内把书教到最好;就任校长后,他一心把学校管理好,完善制度,做好硬件、软件建设,使姑咱片区寄宿制学校成为教书育人又温暖的地方。纵然是何校长,学生达到一定人数可以不在一线,他依然始终坚守在低段或高段数学教学岗位。他也没有给自己设置单独的办公室,而是和其他老师一起办公。他觉得,校长毕竟不是局长,他首先是一个老师。还有,如果离开了一线岗位,他的心会空一半,他对可能袭来的塌陷感隐隐有种恐惧。

学生喜欢他,在背后亲切地称他“何老板”。这个外号也有由来,刚到学校那会儿,学校勤工俭学成立服务部,校长让他组织并和另一位老师管理,这事儿没干几年。有一年毕业典礼,他在台上作了简短的寄语,当“散会”两个字落地后,一群调皮的学生在台下笑着哄然喊道:“何老板,我们终于解放了!”他一怔:“你们这群……”马上觉得不对,他立即改口:“你们这群捣蛋鬼,竟敢给我起外号!”他笑了,学生也笑了。其实,他本来想说“你们这群龟儿子”,然而“为人师表”四个字在虚空中闪过,身为教师,怎么能爆粗口?咋能对自己的学生说那种话?他赶紧改成了“捣蛋鬼”。

支边八年结束,他没有去找省教育厅请求内调,甚至想都没想过。三十二年间,也有改行换单位的机会,主管局和其他学校想要他,他思考再三,还是婉言谢绝了。姑咱是好地方,在这里教书最适合他。往深处说,命运是大地,走到哪里都是命运。如果姑咱是家,他就是资深“宅男”,没事不上康定,也不去成都,不想换地方。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对姑咱的感情,就像搬进一座房子,起初会陶醉于拥有它的每个清晨。经年累月,房子开始陈旧,会因为它的不完美而不那么喜欢它。然后,渐渐谙熟所有的破绽和瑕疵,地板缝隙里的尘垢,嘎吱作响的橱窗,如何用生锈的钥匙打开生锈的门锁……基于一个人归属感的秘密.又会重新爱上它。

现在,坐在大渡河边,回望经历过的人和事,不由得感慨万千。去年,州内一位写作者经人介绍来采访他,对方自称“客串记者”。他十分愕然:“采访我?我有啥子好采访的嘛。”他说:“支边三十一年一直教书,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事迹。”“客串记者”说想写关于支边生的非虚构纪实。他婉拒道:“支友里面有很多优秀的,特别是艰苦地方的。”“客串记者”固执地说既要写艰苦地方的,也要写姑咱这种地方的。对方是位女士,他不好意思让人家难堪,只好接受了采访。一梳理才发现,三十一年,本该像一坛绵密悠长的“酱香型”白酒,姑咱干燥的风、濡湿的雨却让酒精挥发得既淡又少,能说出来的没几件事。

想到这里,他仰头看天。州教育局组织学习,他也去过州内其他县。每个县的天空各有不同,高海拔地区的天是宽广的灰蓝色,压得很低,触手就能摸到云。姑咱的天是净蓝色,两面的山挡住了它,高而逼仄,视线无法扩展。远处飘来几片白云,停留不到半刻,就被阳光驱赶到山背后去了。他在这样一小片窄得可以丈量的天空下,显得更加渺小。尽管经历如此简单,有句话他没有对“客串记者”说,最不好写的是人,人心有黑洞,而人性是深渊。他想起身回家,身体却变得慵懒,到了饭点也不觉得饿。

出身社会后最单纯的时光应该是刚来支边那几年。住在校长口中的“光棍楼”里,不上课时,他和代缄默与其他几个“光棍儿”聊天、看录像、打牌、喝酒、爬山、钓鱼,日子过得飞快。即使每月工资只有156兀,一块钱得掰成两半用,他与代缄默还是会“抠”出一点钱,买了酒到大渡河岸边的沙湾里,或坐或躺,对饮长聊。如今,这道沙湾上建了房,一座房一个颜色,名日“彩虹村”,是一道风景线。

生活终究是庸常的,人不可能永远群居。虽然他用“身在方寸间,心在千山外”鼓励自己,但学校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时,孤独感会穿山涉水而来。独自待着时,会有一种悬浮感,仿佛被浓浓的气流包裹,明明在地球上,又好像离地球三尺开外。出门去逛吧,就一条街,除了小商小贩,就是放90年代港台电影的录像厅、一到晚上就“蹦蹦擦”的歌舞厅。杂货铺里,郑智化的《水手》和《星星点灯》重复循环,分贝奇高。他最讨厌学校门口到街上的那条水沟,老师和学生清理了无数次,没几天又淌满了烂泥,萦绕着无数蝇蚊。“睡美人”再美,看久了也有审美疲劳,何况还只是一座山。可能是上游有人不幸落水,大渡河偶尔会冲一具尸体下来,惨白浮肿的躯壳在漩涡里停滞不前,又被激浪推打上岸,再被找尸体的人打捞起来。他远远地看到,心里会渗出难以压抑的悲凉。也不能天天去家访,村民要劳动。看书久了也烦,又不是“书呆子”。他只好端着一杯茶,把浓茶喝成白开水,与山对坐,与水谈心,与天相看两不厌。日子长了,对面山腰有几棵树、几块大石头,闭着眼都能数出来。有棵树是1993年植树节种的,他看着它成长。三十年后,它终于长高长大了,他心里也延展出了温润的宽阔。

青春是一场姹紫嫣红的晦暗,初恋是晦暗中的那道亮光。有一年回老家过年,二月底出发返校。当时的交通状况是第一晚住内江,第二晚住成都,第三晚住雅安,第四天在姑咱境内的大渡河口下车,步行三公里到学校。从内江到康定的直达车上,与他挨着坐的是一个女生。她主动与他聊天,他腼腆,支支吾吾地没有回应,也没好意思看人家的脸。到成都后,师傅说车子出了故障,明天要换辆车。她行李多,大包小包地很麻烦。他看不过去,就主动帮她,两人便熟络起来。他偷偷看了一下她的侧脸,眉清目秀,睫毛很长。梳着马尾,扎着一个紫色的发圈。第二天换了一辆车,他们还是挨着坐,两人便一路闲聊。原来,她要去姑咱参加十五天培训,结束后将分配工作。到了姑咱,他帮她在培训点安顿下来,自己才拿着行李回学校,那时没有手机、电话、传呼,他每天下班后到她的培训点,陪她逛街、爬山,在大渡河畔、情人桥上散步。渐渐地,内心滋生出异样的情感,悸动不安。他平生第一次感觉到,心动是一件大事。然而相聚太短暂,十五天后,她必须得走了。从她流下的泪水中,他确认了她的心意。虽然依依不舍,但这份感情双方都没有明说。后来他们通了几封信,再后来,各自结婚,互不打扰,也就没了联系,初恋就这样无疾而终。有时,一首老歌、一部电影会触动到他,不自觉地钩沉起往事,一些记忆残片时而明晰,时而模糊。

他和妻子相识于一场聚会,一切都顺理成章。他们结婚了,还有了一个儿子。可是,命运捉弄人。十年前,妻子总是失眠,导致身体机能出了问题,最后撒手人寰。这是他半生中最心痛的事情,很长一段时间都走不出来。不照镜子。闭着眼刷牙。拿着刮胡刀,剃了左边,忘了右边。每晚难以人眠,无边的夜幕中,满是妻子的影子,幸福和不幸的往事令他痛到锥心。一日上街,一个学生家长吃惊地打招呼:“何校长,您怎么一下子老了这么多!”他这才站在盥洗台的镜子前正视自己。曾经的他尽管个头不高,但长相标致,宽阔的额头,浓眉大眼,高挺的鼻梁,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挺拔的身躯。经过这场打击,他变成了憔悴油腻的中年大叔,头发花白,眼角的鱼尾纹绵延进太阳穴,拉细了眼睛,眼神已不复昔日的明亮,脸色灰黄,颈纹深邃。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禁不住默默地流下两行泪水。日子总得过下去,他开始清理妻子的遗物,搬出了他们共同生活过的家,住进了学校的员工宿舍。那位“客串记者”采访时问他获得的荣誉,他当时没说。“四川省优秀老师”“四川省优秀艺体教师”“四川省‘两基’先进个人”“四川省教科课题二等奖”“甘孜州名校长”“甘孜州优秀校长”“甘孜州优秀教师”……当校长后,学校在原来的基础上也获得了不少荣誉。这些成绩的背后,是妻子的倾心付出,是他忙于工作忽略了对妻子关爱的铁证,因为愧疚,他不想说。他把这些证书捆起来装进一个盒子,塞进了衣柜最深处。

在那段艰难的时日里,同事、朋友没有投来同情的目光,而是鼓励他拧紧生命的环扣,投入下一个洪流。当年,在一次家访中,代缄默骑自行车下坡,不慎连人带车滚下山岩,摔断了胳膊肘子。他悉心照料他,他们的“支友情”在针药与饭菜中不断深化。代缄默改行调到县上,虽然离得不远,终是不能朝夕相处了,他一度怅然若失。为了安抚他的悲伤,他专程从温江赶来看望。年轻时,他们同住一室,秉“灯”夜谈,十分欢乐。中年后,他们在缄默中各怀心事,各自倾杯,无言胜似千言,再次深化了兄弟情。

时间可以淡化伤痕。终于,他从痛苦的阴霾中走了出来,开始了新生活。儿子也成人,可以少费点心思了。夜里,月光倾泻在身上,他忽然悟出,所有难以对外人道的心声,世间万物都能倾听,山河树木,风和雨。最治愈的是琅琅读书声,孩子们的喧闹声,低年级的小朋友非常可爱,有的还为他揉肩膀、捶背。小拳头打在身上,比抓痒还轻,他笑着装出很惬意的样子:“就是这里,再捶一下,太舒服咯,谢谢你哦!”

姑咱片区寄宿制学校成了他投入感情最多的地方。学校不大,却整洁干净,他很满意校园的绿化,喜欢在操场上散步、打篮球。代缄默对学校也有感情,毕竟是工作过八年的地方,他经常给他出点子,通过朋友帮忙,一家民营企业为学校安装了15盏太阳能路灯。同时也不忘吐槽,读了宣传栏里的《姑咱片区寄宿制学校赋》后,他笑道:“何校长,枇杷写成了琵琶,我们学校是做乐器的?”他狡辩道:“洗澡的时候,背上总有一片搓不到的孤岛嘛。”代缄默惊道:“你什么时候变得幽默起来了?”两人相视一笑。玩笑归玩笑,学校里赫然出现错别字,这不是误导学生吗?他立即掏出手机,让广告公司的人来改。

他对“客串记者”说了点工作上的事儿。除了注重教学质量,还十分重视精神文明建设,倡导师生关爱回馈社会。2022年9月5日,泸定发生地震,他积极组织捐款,学校教职工和学生捐款10万余元,第一时间送到了灾区人民手中。

一直在一个地方教书,支边的初心算不算守住了?他本想问“客串记者”,突然觉得没必要。一晃,他在姑咱生活了三十二年。镇上的人都认识他,他也熟知他们。长大成人的学生不太能认出,但当他们说出名字时,他就知道是哪个班,毕业于哪一年的。两山一河一街,地貌没什么改变。破旧的平房被拆除,设施齐备的高楼林立。人们的幸福指数攀升,言语间少了当年的戾气。以前他们得上门招生,如今适龄儿童入学率达100%。全州实行教育改革,几所中专学校归人四川民族学院,四川民族学院三千多名大学生转到了泸定新校区。他是姑咱发展变迁的见证者,这方水土从19岁开始养育他,他和这座文化重镇互为印证。所谓“拓荒”,也是相互的,他把青春献给了姑咱小学,姑咱这片热土丰富了他的人生阅历。弹指三十二年,“支边”“支边生”这些标签已悄然淡去,除了填表时“籍贯”一栏为“四川富顺”外,他就是一个地道的姑咱人。

支友情没有淡去。以前通信不方便,他不知道他们的情况。后来才听说德格、巴塘有支友去世,他深感痛惜,为自己没能带去灯油钱而遗憾歉疚。就在刚才,又想起了三十二年前40个支友一起进州的情景。唉,时间过得真快啊。

大渡河依旧奔流不息,荡涤着人世沧桑,消融了苍烟流云。潋滟的涛声是他心里的一首歌,一段深藏的春秋,一次漫长而宽广的阅读。此时,太阳往西斜射,没那么灼烈了,他完全在树荫里。人是铁,饭是钢,该去填饱肚子了。他伸伸懒腰,舒展一下四肢,准备回家。看着奔腾的河水,他想起一部电视剧,陈道明主演的,片名忘了,有个情节印象深刻。中年警察办案结束,与协助他办案的饭店老板娘道别,他们没有真喝酒,而是分别屈起拇指与食指,形成半圆形,在空中虚晃一下,画外音一声“当”表示干杯,两人的友情尽在其中。他挺直腰背,从容不迫地向前走去。河水顺流而下,他逆流而上。阳光重新铺展在他身上,为他承接着人生的悲欣。他瞟了瞟周遭,四顾无人。于是,他也屈起拇指与食指,做成酒杯的形状,在空中虚晃一下,将大渡河水悉数收进“杯”中,仰头一“饮”而尽。意念之上,脑海深处,八个字隐然浮现:

“我先倾杯,再敬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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