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而辩？

琼希

2017年暑假，我开始作为教练执教辩论队。4年后，我又成为多个国际辩论赛事的评委。在我这些年的辩论生涯中，总有一个问题被刚刚接触辩论的学生、辩手的父母，还有一些学校的指导老师一次次地问起：辩论有什么意义？孩子为什么打辩论？

“表演性”和“竞技性”

诚然从1993年国际大专辩论赛开始，华语辩论就在国内全面开花，涌现了无数的优秀辩手和经典比赛。但对辩论意义的讨论却依旧停留在一个浅层的表面上。国外学界和业界对于辩论已有了很深入地研究，甚至形成了很系统的知识体系；但是国内的辩论却始终呈现一种“百家争鸣”的状态，每个人对于辩论的理解、辩论的意义乃至于辩论的胜负标准的认识都有很大的差异性。这就导致了这个反复出现的问题：我们辩论究竟为了什么。

有一些辩手很固执地认为，辩论就是胜负的游戏，所以辩论的价值在于胜利。这种理解趋向于美式辩论等一系列老式辩论的思维。作为一项竞技活动，通过磨炼自己的技战术水平战胜对手本身就有意义。无论是围棋、国际象棋等智力运动还是篮球、足球等竞技运动，都要求运动员追求更高、更快、更强的价值。在辩论上，追求快速反应、广阔的知识面和精湛的辩论技术正是“竞技性”辩论的要求。

第二种理解倾向于认为辩论是一种思维的训练。这种训练体现在锻炼学生的逻辑和表达能力上。这种理解大多出现在初、高中阶段的教育中，作为议论文的附属品而存在。这种形式的辩论比赛无关胜负，其组织者也大多是初高中的老师，由于本身不具备竞技性辩论的专业知识，所以在备赛、比赛、点评和复盘阶段会更加注重指导学生提高语言的优美、陈述的自圆其说，以及举例的合理性上更加完善。可以说，这种议论文式的辩论缺少竞技辩论中的“攻防”样态，注重自身的表达，反倒更偏向于华语辩论最初的表达形式。在1993年的狮城舌战中，复旦大学代表队的陈词就具有这种鲜明的特点，“人之所以成为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并不因为他白璧无瑕，完美无缺，而在于人有认识自己的勇气，承认人性本恶。人有判断是非的理性，能够扬善弃恶。为了矫治本恶的人性，人们不仅制定法律以平息暴力、规范道德以减少争斗、设立政府以处罚叛逆，而且倡导坚贞以反对意乱行迷、编写童话去谴责忘恩负义。真可谓苦心孤诣、殚精竭虑。”

这种辩论具有极其华丽的听觉效果，但是由于其中大量的排比、比较等修辞手法，使得语言的效率被大大降低。所以比起此前的“竞技性”辩论。这种“表演性”辩论缺少了辩论中“辩”的元素，而是侧重于“论”的部分，能帮助学生在作文写作中训练文笔。到今天，这种辩论理解也是华语辩论世界中不可忽视的一种重要形式。

可以说，这种“表演性”和“竞技性”的辩论理解无关对错，都是结合现实演化形成的合理答案。但是作为辩论教练和评委，我始终希望辩论对于同学的意义应该超越简单的逻辑思维锻炼，而在更高的维度赋予意义。

那辩论的意义到底是什么？若问我，我的回答是：学会辩论不仅仅是学习某一项具体的技术，无论是表演还是竞技。更重要的是，辩论应该是一种思维方法，让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的理解更加多元。

一种换位思考的能力

在辩论赛中，每个人都要被赋予自己的持方，然后为了自己的立场而辩护。在现实生活里，每個人也有自己的观点和想法。如果观点和想法发生冲突的时候，分歧和争吵就随之出现。

而辩论，明面上看上去增加的是对于论点捍卫的能力。辩手一个个看上去牙尖嘴利、巧舌如簧，为自己分配的论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但是这种辩论一定有违于辩论的本质和初衷。作为一个辩手由于要时刻切换持方，所以更应该思考的是双方立场的合理性，从而培养换位思考的能力。

同理心的重要性不容忽视。理想的辩论不仅仅是知识的较量，更是思想的交流，是一场心灵与心灵之间的对话。它的目的不是压倒对方，而是通过交流观点，达到更深层次的相互理解和尊重。辩论中的同理心意味着识别和确认双方的分歧，然后致力于寻找共识。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过程，因为它要求辩手在坚持自己观点的同时，也能够真诚地倾听并理解对方的立场。只有这样，辩论才能够成为一个寻求真理、促进共赢的建设性活动。而如果辩论最后培养出的只是坚持己见，无法换位思考的辩手，易于滑入摇唇鼓舌、胡搅蛮缠的诡辩深渊。毫无疑问，这种辩论会有极大的危害。真正的辩论应该让大家学会的是“确认分歧，寻找共识”，从而达到互相理解，妥协共赢的状态。在今天这个时代，这种品质显得更加重要。

现代社会的多元化导致了观点和兴趣的极大扩散。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变得更加明显，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声音寻求被听见的空间。在这样的环境下，同理心显得尤为重要。互联网的兴起虽然拓宽了人们的视野，但同时也加剧了观点的冲突。从国际大事到生活琐事，任何一点小小的分歧都有可能在互联网上被放大，引发激烈的争吵，甚至是网络暴力。

我们必须认识到，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认知的多样性和复杂性是前所未有的。因此，理解和接受不同的观点和情绪表达方式就成了我们无法回避的任务。在面对争议和分歧时，我们不能再局限于简单的是非对立思维模式。我们需要通过辩论这一平台，培养出能够认真倾听，透过对方言语表达，理解对方立场合理性的能力。

真正的同理心在辩论中体现为对话而非辩战。它鼓励我们在对立中寻找联系，在差异中寻找共性。这种能力在今天的社会中尤为重要，因为它能够帮助我们建立起更加宽容、和谐的社会环境。当我们在辩论中运用同理心时，我们不仅能够更好地表达自己的观点，还能够促进双方的理解和尊重，进而达到思想的交融和情感的共鸣。

与自己和解的方式

辩论除了让我们更好地理解他人，更重要的一件事是让我们更好地了解自己，就像希腊帕特农神殿上写着的那句“认识你自己”。今天的年轻人在睁眼看世界时，更应该对自己有更加清晰的认知，而辩论就是认识自己的重要方式。

辩论对于认识自己的意义，最重要的体现就在“自洽”。在人生的某些节点，我们会感受到焦虑、抑郁，乃至于痛苦不堪，陷入某种消极情绪中无法自拔。据相关研究数据表明，有超过20%的大学生有抑郁倾向，近一半学生处于焦虑状态。而辩论是一个深入内心、与自己对话的过程。在辩论中，我们不得不深入分析自己的观点，去理解为何我们会有这样的看法。它迫使我们去审视自己的逻辑是否自洽，我们的观点是否有着坚实的理论和实践基础。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有可能会发现自己的一些认知是建立在错误或者未经审视的假设之上。这种自我审视的过程，可以帮助我们更清楚地认识自己，进而调整和改善自己的思想和行为模式。

同时，辩论还能帮助我们发现自己的情绪反应和认知偏差。例如，在面对反对意见时，我们是否能保持冷静，还是容易情绪化？我们是不是倾向于只寻找支持自己观点的证据，而忽视了对立的信息？通过这些发现，我们可以学习如何更有效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如何更全面、更客观地评估信息。

对年轻人而言，辩论是一种极佳的锻炼思维和情感的方式。它不仅是一种竞赛，更是促进心智成长的过程。在辩论中，年轻人可以学会自我反省，学会怀疑和质疑，学会从不同的角度看问题，这些都是认识自己、形成独立人格非常重要的元素。所以在现实生活里，在面对压力的困境中，学会辩论的思维，寻找到矛盾中的解决方案，对于辩论的选手来说，这是给予自己成长最好的礼物。

（本文作者系浙大传播学在读博士生，浙大公共演讲课助教，浙大辩论队教练，他本人也有十几年参加各类辩论赛的经历）

责任编辑：刁雅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