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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A.瑞恰慈在中国的接受与意义

2024-01-01

英美文学研究论丛 2023年1期
关键词:文学批评科学理论

曹 莉

内容提要: 瑞恰慈是第一位与中国有直接接触的英国批评家。中国学界对现代批评理论的兴趣可以追溯至瑞恰慈1929—1930年间在清华大学的讲学岁月,其时,瑞恰慈所倡导的带有科学特质的文学批评理论与新文化运动以来普遍流行的科学话语相契合,因而在中国学界引起热烈反响。改革开放初期,国内对瑞恰慈的接受主要切合了对“新批评”的兴趣和当时的形式主义审美趋势。进入21世纪以来,学界对其批评原理、文化理想以及与中国的学术交往的研究进入了一个新阶段。本文在梳理和分析瑞恰慈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接受过程和逻辑的基础上,指出瑞恰慈在中国的接受与中国学术的自身发展和中国现代化的进程密切相关,他对于中国的当下意义在于将其理论中所包含的人文理想、科学观念以及跨文化和跨学科意识融入文论创新和文学研究的具体实践之中。

I.A.瑞恰慈(Ivor Armstrong Richards,1893—1979)是20世纪西方文学批评理论的拓荒者和奠基人。他将科学与诗、语义学和心理学、交流理论和价值理论结合在一起,使以“实用批评”为核心的文学研究和批评在20世纪初的剑桥大学成为一个新兴的制度化的学科。与此同时,瑞恰慈是第一位与中国有直接接触的英国批评家——中国对现代西方批评理论的兴趣可以追溯至瑞恰慈1929—1930年间在清华大学的讲学岁月。他在中国的讲学,不仅促成了中英两国学者的相遇和“接受”,而且还开启了中西人文交流的新航——20世纪30年代和70年代瑞恰慈先后两度在中国多省推广英语基本语(BASIC),是20世纪最杰出的世界主义者和中西人文交流使者。本文主要考察瑞恰慈的批评原理在中国不同时期的接受情况,以期揭示对于当下中国的参考价值和思想意义。

1929年9月14日,受清华大学首任校长罗家伦之邀,瑞恰慈夫妇乘横跨西伯利亚的特快列车取道苏联抵达北京,开始了为期三个学期的讲学活动,这是他们继1927年首次访问中国的第二次访华之旅。1929年9月—1930年12月,瑞恰慈在清华大学开设“大一英文”“西洋小说”“文学批评”“现代西洋文学(一)诗,(二)戏剧,(三)小说”等课程,同时还先后在北京大学开设“小说及文学批评”、在燕京大学开设“意义底逻辑”与“文艺批评”(齐家莹125;李安宅4)。

在华期间,瑞恰慈运用现代美学、语义学、意义学和心理学所建构的富有科学色彩的文学理论和分析方法得到迅速译介与传播。其中《科学与诗》译本最多,译者主要有伊人、曹葆华、缪灵珠等。《实用批评》没有完整的译本,曹葆华曾译出其中的引论和《诗中的四种意义》等,收入1937年商务印书馆版《现代诗论》。《文学批评原理》第一章由清华大学1934年毕业生施宏告以《批评理论的分歧》为题译出,刊登在1935年9月出版的《文学季刊》上。①关于各种翻译版本和译者,参阅徐葆耕(2003);陈越(2009)。在译者附记中施宏告引用利维斯新近出版的论文集《决断》(Determination,1931)序言中的一句话来强调瑞恰慈的重要性:“在今日有谁对于文学有兴味而对于瑞恰慈不感到兴味呢?”(陈越98)除翻译之外,对瑞恰慈的接受更多见诸中国学者和学生撰写的评介性文章和毕业论文。1932年12月1日,清华大学四年级学生钱锺书在《新月月刊》第四卷第五期上撰文介绍西惠尔著《美的生理学》,其中提到“瑞恰慈先生的《文学批评原理》确是在英美批评界中一本破天荒的书。它至少教我们知道,假使文学批评要有准确性的话,那末,决不是吟啸于书斋之中,一味‘泛览乎诗书之典籍’可以了事的。我们在转眼故纸之余,对于日新又新的科学——尤其是心理学和生物学,应当有所籍重。换句话讲,文学评论家以后宜少在图书馆里埋头,而多在实验室中动手”(转引自徐葆耕116)。数学入学考试不及格仍被清华破格录取,并发誓要“横扫清华图书馆”,一直埋头于书斋、钻研学问的钱锺书此时也难免不受科学话语的影响,竟也呼吁文学批评从图书馆移至实验室了。

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出身的李安宅,对瑞恰慈的语义学很感兴趣,著有《意义学》《语言的魔力》和《美学》,并在报刊上发表多篇关于艺术批评、美学和语言用途的文章。①如,《我们对于语言底用途所应有的认识》(《大公报·现代思潮》第15期,1931年12月26日)、《甚么是意义》(同上第18期,1932年1月23日)、《甚么是“意义学”》(即《意义学》一书的自序,《燕大月刊》第10卷第1期,1933年12月)、《论艺术批评》(《北晨评论》,1931年)等。他在《意义学》的自序中宣称“这本东西直接,间接都是吕嘉慈教授的惠舆”(李安宅1)。实际上《意义学》很多内容系根据瑞恰慈的著作编译而成,书中辟有专章对瑞恰慈的“意义”“美”和“信仰”三个词进行辨析,书后另附有瑞恰慈最初发表于《清华学报》1930年第6卷第1期的“The Meaning ofThe Meaning of Meaning”(《意义底意义》底意义)和清华美籍教授翟孟生(R.D.Jameson)的文章《以中国为例评〈孟子论心〉》。②收入徐葆耕(2003)。《孟子论心》是瑞恰慈1932年出版的一部关于语言与交流、含混与多义的“中国之书”,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在中国写成的。其时燕京大学哲学系的黄子通、博晨光(Lucius Porter)及社会学系的李安宅等人曾帮助瑞恰慈逐字逐句地翻译《孟子》中的某些段落,以试验“在两种不同的思想传统之间进行翻译的可能性”(Koeneke 79),后来结集出版为《孟子论心》。

1932年,燕京大学学生高庆赐、吴世昌同时以瑞恰慈的文学批评理论作为毕业论文的选题。吴世昌毕业论文的精华部分曾以《吕嘉慈的批评学术述评》为题发表在《中山文化教育馆季刊》1936年6月号上。1935年,萧乾毕业于燕京大学,毕业论文《书评研究》明显受到瑞恰慈的影响,其中《认识四种意义》和《阅读的艺术》等章节,几乎是直接借用或出自瑞恰慈《意义的意义》一书。①参见萧乾(480)。其他从事瑞恰慈理论研究和传播的学者还有陈西滢、傅东华、温源宁、洪深、邢光祖、水天同、费鉴照、常风、萧望卿、杨振声、邵询美、李长之以及外籍学者翟孟生和朱利安·贝尔(Julian Bell),他们或在清华、北大执教或在武汉大学任教,然而他们都曾以各自的方式介绍并批评瑞恰慈的关键概念和理论方法。一时间瑞恰慈成为当时学院派心目中西方文学批评理论前沿的“神明”。

以上翻译和评介多以清华和北大学生为主,这与叶公超的鼓励不无关系,他在引介和传播瑞恰慈的理论方面做出了特殊的贡献。叶公超曾就读于瑞恰慈和燕卜荪师生二人同在的剑桥玛德琳学院,1925年回国任教,在清华“以讲授《西方文学理论》和《英美当代诗人》名重一时”(闻家驷14)。他对以作品为对象的“实用批评”非常赞赏,认为批评家的目的是“要往作品里去讨经验,并不是要埋没在他个人经验的感伤中”;批评的功用“还是能领我们走到评价的道上去,使我们对于作品能达到一个价格的结论”(叶公超18—19)。叶公超对瑞恰慈的价值理论有一种自然的亲和力,他不但鼓励学生曹葆华翻译瑞恰慈,还专门为曹译《科学与诗》写序。《序言》言简意赅,点到为止,高度概括瑞恰慈理论的学术渊源和科学背景。叶公超从瑞恰慈在《文学批评原理》和《实用批评》的引文和注释里看出瑞恰慈的价值论和传达论可溯源于柯尔律治的《文学传记》,但是他认为柯尔律治的《文学传记》苦于没有找到明晰的文字来表达,而“瑞恰慈能从文字的意义上发端,这足以补救克律利己(柯尔律治)这点缺憾”(徐葆耕6),足见他名不虚传的西学涵养。对瑞恰慈的批评观,叶公超总结得也很到位:“瑞恰慈的目的,一方面是分析读者的反应,一方面是研究这些反应在现代生活中的价值。”该序最后指出,“国内现在最缺乏的,不是浪漫主义,不是写实主义,不是象征主义,而是这种分析文学作品的理论。”②参见叶公超为I.A.瑞恰慈著,曹葆华译《科学与诗》(上海,1937)撰写的前言,后收入徐葆耕(2003),详见5—7页。袁可嘉在20世纪40年代发表的一系列“论新诗现代化”的文章里,也认为印象派和浪漫派的批评不足取,参见袁可嘉(1988)。叶公超1932年接任《新月》主编后,针对当时“只有主义与标语而没有批评”的左翼思潮,尤其是“死文学”“活文学”“大众化”等概念性话语,集中介绍了“分析文学作品的理论”,进而表达学院派当时感兴趣的不是观念化的文学理论和空洞模糊的口号术语,而是分析具体作品即“实用批评”的工具和方法(叶公超30)。瑞恰慈注重工具理性和实用价值的“实用批评”可谓雪中送炭,正逢其时。它及时满足了中国学院派对文学批评方法论的实际要求,同时也反映了20世纪上半叶新文化运动所催生的对于科学和实用工具的普遍向往和期待。

除叶公超外,朱自清、吴世昌、朱光潜、李健吾、钱锺书、袁可嘉等人积极地将瑞恰慈的语义学和燕卜荪的复义分析法,运用于中国古典文学作品的分析和中国现代诗论中。吴世昌的论文《诗与语音》(1933)、《新诗与旧诗》(1934),朱自清的《诗多义举例》(1935)、《语文学常谈》(1936),刘西渭(李健吾)的《咀华集》(1936),朱光潜的《谈晦涩》(1936)以及后来袁可嘉的《论新诗现代化》(1988),钱锺书的《谈艺录》(1948)、《宋诗选注》(1958)、《管锥编》(1979)等都有瑞恰慈、燕卜荪文本细读、多义分析和诗歌现代化的痕迹。①详细举证可参见徐葆耕(2003)、季进(2002)、王先霈(1996)、赵毅衡(2015)。钱锺书在《管锥编》所言文学艺术的“虚而非伪”“通感”等概念与瑞恰慈的“非指称性伪陈述”(non-referentialpseudostatement,钱锺书译为“羌无实指之假充陈述”)和瑞恰慈从朱熹《中庸》引借出的综感概念可谓同出一辙。②详见赵毅衡(2011:15—25)。钱锺书在1933年11月4日《大公报》上发表《论俗气》一文中谈到“形形式式”的“俗”时,也不忘提到瑞恰慈:“批评家对于他们认为‘感伤主义’的作品,同声说‘俗’,因为‘感伤主义是对于一桩事物的过量的反应’(A response is sentimental if it is too great for the occasion)——这是理查兹(I.A.Richards)先生的话,跟我们的理论不是一拍就合么?”③后收录于钱锺书(1997)。钱锺书在文章的开头幽默地写道:“找遍了化学书,在炭气、氧气以至于氯气之外,你看不到俗气的。”当时国内普遍流行的科学话语及其影响可见一斑。

20世纪30年代可谓中国对现当代西方文论接受的童年期,尽管如此,中国学者在接纳和采用瑞恰慈的理论和方法的同时,并未一味叫好,而是提出了恰如其分的质疑乃至批评。朱自清认为瑞恰慈的价值理论“未必是定论”,“独立成一科大概还早”(徐葆耕3);武汉大学教授张沅长指出瑞恰慈的文学批评实为主观批评,其关于读者的心理学反应的理论使文学批评成为心理学的附属学科;梁实秋明确反对郁达夫所提出的将瑞恰慈的《文学批评原理》列为中国大学教科书的倡议,梁实秋承认瑞恰慈的理论与他之前的那些模棱两可、笼而统之的批评学说相比,别具一格而且更为严密,但认为能否将心理学和生理学作为文学批评的依据和基础有待考量。①参见陈越(2009)。中国学者的上述疑虑与西方学界如韦勒克(RenéWellek,1903—1995)等人肯定其语义学批评,否定其心理学批评的意见基本一致。令人称奇的是,当时在燕京大学攻读哲学和神学的郭本道撰写了长文《对于李嘉慈教授文学批评的讨论》,对瑞恰慈的批评理论从心理学、逻辑学、传达理论、价值论和实际应用等五个方面进行了详细有力的介绍和分析,得出了令人信服的结论:

李嘉慈文学批评的精华,全在它的价值论上,他不主张价值是在客观的事物上,或者是事物的关系上,他以为美的价值,不过是我们主观心理上的一种中和态度。凡能够使我们心理上,发生和谐情感的刺激,便是有价值的东西。这种学说,也是李嘉慈教授所独有的;不过他这种学说,也有他不能自圆其说之处,我们固然可以籍着和谐的心理状态,去认识有价值的作品,但不能说和谐的心理状态,是价值的本身。(郭本道170)

郭本道一语中的地指出了瑞恰慈诗歌价值论存在的问题: 过分倚重因人而异的个人体验是这种科学方法的局限所在。即便对冲动的调谐与平衡程度可被用作衡量一部文学作品价值大小的标准,但这却不能代表作品本身的内在价值,“因为世人的修养不同,经验不同,环境不同”,以谁的心理状态来确定文学作品的价值,依然是一个问题(同上171)。

继瑞恰慈之后,燕卜荪(William Empson,1906—1984)步其导师的后尘先后两次来华讲学。燕卜荪的到来特别是他对西南联大学生所进行的西方现代诗歌及其细读方法的启蒙,使得瑞恰慈的文学理论在中国现代诗歌创作和现代诗歌评论界得到进一步的消化和吸收,这在袁可嘉1940年代在《大公报》《文学杂志》上发表的一系列谈“新诗现代化”的论文中得到最集中的体现。

袁可嘉“因建构九叶派诗论而成名”,堪称“九叶派的理论家”(蓝棣之45)。而他建构九叶派诗论或中国现代诗论的理论基础就源自T.S.艾略特(T.S.Eliot,1888—1965)、瑞恰慈等人的现代文学批评观。1946—1948年间,他在沈从文主编的《大公报》星期文艺、《益世报》文艺周刊和朱光潜主编的《文学杂志》、杭约赫主编的《诗创造》上,就“诗与政治”“诗与生活”“诗与民主”“诗与主题”“诗与意义”等问题发表了一系列讨论“新诗现代化”的文章。文章中的观点多以艾略特、瑞恰慈和燕卜荪的诗评思想为依据,吸取“最大量意识状态”“包容诗”和“排他诗”以及中和冲突以达到和谐张力的理论,提出“诗歌的现代化就是诗歌的戏剧化”,诗最重要的是把意志和情感转化为诗的经验,并设法“将意志和情感都得着戏剧的表现,而闪避说教和感伤的恶劣倾向”(袁可嘉25)。袁可嘉认为,诗歌的戏剧性意味着诗歌的现代性,过度的政治感伤和情绪感伤必须摒弃。很显然,袁可嘉正是从中国现代诗歌新动向、新要求出发,试图在英美现代诗论和中国诗歌现代新潮之间找到契合点,在诗歌的政治性和艺术性之间寻找平衡,提出形成融“现实、象征、玄学”为一体的综合传统的。这里的现实是中国的现实,象征是指19世纪法国象征主义诗歌,而玄学乃是艾略特所挖掘的英国17世纪玄学派诗人的传统,这三者的综合就是袁可嘉努力探索的一条推进中国诗论现代化的中西合璧之路,它不但富有时代气息,而且具有自觉选择和兼容并包的双重品质。

在诗论方面,袁可嘉所寻到的“契合点”就是他所强调的“新诗戏剧化”理论(同上47)。该理论的核心部分深受瑞恰慈诗歌价值论和“包容诗”等概念的影响,认为“人生本身是戏剧的,因为它无时无刻不在调和配合各种不同的冲动,而人生的健康与否,价值高低,意义有无也就取决于他的戏剧性的高低”(同上32)。瑞恰慈把诗分为“包含的诗”(inclusive poetry)和“排斥的诗”(exclusive poetry)。包含的诗容纳多种冲突和矛盾,具有对立统一的辩证特点,如威廉·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的戏剧、玄学派约翰·邓恩(John Donne,1572—1631)和现代派艾略特等人的诗歌,包含了最复杂的冲动、经验和“最大量意识状态”,从而符合复杂矛盾的人生实际,同时赋予了诗歌以张力和弹性。与“包含的诗”相对的“排斥的诗”往往满足于表达某一单纯的、极端的情感和人生态度,唯情的浪漫主义、感伤主义和18世纪的假古典主义诗歌大多属于“排斥的诗”,这类诗或者感伤或者说教,诗品不高。袁可嘉显然青睐包容诗。由诗歌戏剧化,袁可嘉又提出“戏剧主义”的批评体系和剥笋的分析方法,重点强调“机智”(wit)、“是似而非”(paradox)、“讽刺感”(sense of irony)、“辩证性”(dialectic)等批评概念的有用价值(同上38)。袁可嘉还注意到作为科学的、注重美学原理和理论体系建构的广义的“文学的批评”和重在探索作家作品的精神轨迹和酸甜甘苦的“批评的文学”之间的区别,指出亚里士多德(Aristotle,427 BCE—347 BCE)、让·拉辛(Jean Racine,1639—1699)、瑞恰慈等属于前者,马修·阿诺德(Matthew Arnold,1822—1888)、艾略特等属于后者,表现出对西方文学和批评历史源流的整体把握(同上143—144)。

初步考察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学界对于瑞恰慈的接受情况,可以得出如下几点结论:

首先,瑞恰慈在中国的译介虽然形成一定规模,但多散见于三四十年代学者个人的评论中,并未构成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中有明显沉淀的系统学术;对瑞恰慈的研究多集中于语言分析和意义阐释等方面,且译介多于研究,对其方法论的兴趣远大于对其西方思想传统的渊源和自身理论根基和内涵的思考,这是时代的局限,也是时代的特点。

其次,瑞恰慈注重心理反应的批评理论与中国“文以载道”的传统诗学看似存在根本性的差异,但也不缺同质部分。前者强调文本细读,与中国传统诗学强调“言筌”有异曲同工之妙,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和金圣叹细评《水浒》都是这方面的典范之作;从冲突、矛盾走向调和的“包容诗”概念与中国艺术传统中的“中和”观念也有结构性的相似。瑞恰慈的批评理论虽然强调文本自足,但也突出文学的价值意义和交流意义,这与中国传统诗学主张诗以言志,文以载道,视文学为工具有所共鸣。瑞恰慈诗论中的工具性质并不排斥人文关怀和精神向往,他所提供的工具理论直接服务于对文学文本的解读,并以此收获美学价值,这种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互相渗透的倾向和选择恰好满足了中国当时学院派知识分子对“审美现代性”的现实诉求。

再次,瑞恰慈的理论引起当时学界的关注与近现代以来中国思想界的特有氛围和时代诉求相吻合。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在现代中国普遍存在“科学话语共同体”的情况下①有关“科学共同体”的详细论述,参见汪晖(1107—1125)。,瑞恰慈这种显得科学化的批评方式得到中国学者的推崇,可以被看作一种历史的必然。正如徐葆耕所言,“‘五四’新文化运动竖起了‘科学’与‘民主’两面大旗,又经过20年代的‘科学与玄学’的大论战,‘科学’的声名鹊起。在许多学界人士看来,‘科学’的意义远远超出了认识与改造物质世界的范畴。科学意味着反传统、反封建、反愚昧,意味着进步、启蒙和革命,‘科学’成了中国知识分子赖以拯救国家与民族的法宝。如何运用科学的世界观来考察与改革文学、艺术,已然就成了学界关心的重要课题”(151)。科学性是瑞恰慈学说的重要特征,当时学界对于科学的普遍信仰构成其接受的心理基础。瑞恰慈的批评学说是科学的,所以其理论和方法应该被加以接受和运用,此乃瑞恰慈的学说在彼时中国被接受和传播的基本逻辑。

由于历史原因,国内对瑞恰慈的研究从20世纪40年代末到70年代末之间曾有一个断层。改革开放后,中国学界开始重温当年对西方文论及新批评在中国的传播和接受。此时,新批评在英美文论界已大势已去,各种超越文本的后学理论进而取而代之。但这并未影响中国当代学人对包括新批评在内的所有现代理论背后的底蕴与规律的好奇,瑞恰慈和燕卜荪也随着80年代一股新批评研究的新浪潮,在中国学界得到更系统更全面的译介和研究。

如果第一阶段的接受与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普遍流行的科学话语相契合,是学院派满足实际需要而做出的主动选择,那么第二阶段的接受则与改革开放后国内学界对文学艺术的形式和审美价值的反思性探讨密切相关。80年代以来,随着俄国形式主义、读者接受理论、解构主义、精神分析、现象学等现代西方文论的引进,瑞恰慈等人作为新批评的主要角色重新进入中国当代学人的视野。其中,就新批评研究而论,最早也是最有影响的当数赵毅衡所著《新批评——一种独特的形式主义文论》(1986)及其编选的《“新批评”文集》(1988),他的著作由于其系统性和全面性“深刻影响了中国学者的文论思考,塑造了他们对新批评的基本认识”(赵毅衡、姜飞202)。史亮同时期编辑出版的《新批评》(1989)也是一部在国内使用广泛的关于新批评的译介著作,与赵编《“新批评”文集》相得益彰。21世纪初问世的由赵毅衡和姜飞合写的《英美“新批评”在中国“新时期”——历史、研究和影响回顾》(2009)以及姜飞独撰的四万字的长文《英美新批评在中国》(2000),系统总结了新批评在中国的接受和讨论,凸显了源流的辩证和历史的思考。后来的学者基本沿袭赵著的理路进行历史溯源和对比、接受研究。杨自伍翻译的瑞恰慈著《文学批评原理》1992年由江西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出版,这是改革开放后唯一翻译出版的瑞恰慈批评著作,杨译本忠实原著,语言流畅准确,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

由于上述学者对新批评以及瑞恰慈和燕卜荪的奠基性研究和译介,中国语言文学、外国语言文学和文艺学学科的本科生和研究生很快拿到了打开英美新批评学术之门的钥匙。对于早已厌倦了“文革”期间文艺批评中的极左思潮和工具理性的中国学者而言,新批评强调文学的本体性和文学性的观念和方法犹如一袭春风吹动了20世纪80年代中国西方文论研究界的一池春水,一时间,对文学艺术的形式和审美价值的探讨成为80年代中期的学术风潮。这与其说是对新批评等形式主义文论的主动接受,还不如说是对“文革”中广泛流行的教条主义的批评方法和文学为政治服务“极左思潮”的逆反和反拨。换言之,改革开放之前遭受压制的形式主义文论批评方法,在“拨乱反正”的新时期,连同“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等改革开放的新理念为中国外国文学研究界带来了新的活力和生机。与此同时,关注不同的语境下文字的多重意义和含混类型的细读方法被当为一种富有成效的教学方法广泛应用于中国大学外国文学特别是英语文学教学的一方讲堂(Zhou&Shen 141)。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中,瑞恰慈和燕卜荪在中国讲学授道的经历得到了新的关注和挖掘,而瑞恰慈、燕卜荪所倡导的文本细读和语义分析的方法,也一度被乐黛云、孙绍振、王先霈等中国当代批评家自觉运用到对中国现当代文学、古典诗学和古典文学的研究和批评之中,一时间,中国学界尤其是中国文学和比较文学学届出现了一批新批评派(赵毅衡2012:144—145)。

21世纪以来,关于瑞恰慈批评理论的专题研究有了新的拓展,主要成果来自一批中青年学者,较为突出的代表著作有: 徐葆耕主编的《瑞恰慈:科学与诗》(2003)及其论文《科技时代的诗之惑——回眸韦勒克与瑞恰慈之辩》(2003)、刘世文的硕士论文《瑞恰慈文学批评交流与价值理论研究》(2007)、季剑青的期刊论文《“实际批评”的兴起:1930年代北平的学院文学批评——以叶公超、瑞恰慈为中心》(2008)、陈越的期刊论文《重审与辨正——瑞恰慈文艺理论在现代中国的译介与反应》(2009)、孔帅的博士论文《瑞恰慈文学批评理论研究》(2011)、唐颖的博士论文《理查兹诗歌理论研究》(2013)、杨风岸的博士论文《I.A.理查兹与英国文化批评》(2015)及其论文《文化使命与范式建构——重读I.A.瑞恰慈的文学批评》(2017)、曹莉的期刊论文《文学、批评与大学——从阿诺德、瑞恰慈和利维斯谈起》(2013)、《瑞恰慈“实际用批评”的价值与局限》(2015)、《“实用批评”: 缘起与目的》(2019)等。近十来年中,一些学者将注意力更多地转向瑞恰慈的社会文化批评和文化理念以及与中国思想文化的相遇,容新芳的专著《I.A.瑞恰慈与中国文化: 中西方文化的对话及其影响》(2010)、童庆生的论文“The Bathos of a Universalism:I.A.Richards and his Basic English”、陶家俊的论文《文化全球化视野中瑞查兹的跨文化异位认同研究》(2020)、张喻的硕士论文《瑞恰慈的文化理想研究》(2021)是这方面的突出案例。赵毅衡在总结中华人民共和国60年新批评的研究成果时指出,近几年“新批评的影响不再是轰动性的,却渐渐深入,表明中国青年学者对新批评的兴趣渐渐化作知识性的追求”(同上143)。

如果对包括瑞恰慈和燕卜荪在内的新批评首先展开系统研究的是赵毅衡,那么新时期开启瑞恰慈专题研究并将瑞恰慈的“科学与诗”理念付诸实践的先驱当数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徐葆耕。2000年前后,清华提出建设世界一流大学的目标,沿着“古今会通、中西融合”的传统重振清华人文学科的思路被正式提上议事日程。回到中西交流的长河中寻找新的思想资源和发展动力成为历史的必然和现实的需要。其时,中文系系主任徐葆耕,一位当年立志成为一名优秀的水利工程师的当代比较文学学者,在重振清华文科的总体发展目标的感召下,出面领衔主持系列人文丛书《清华文丛》的编辑和出版,并同时开展以“文理结合”为特色的中文系科技编辑实验班和以“中西合璧”为标志的中外文化综合班的人才培养创新实验。在他的推动和亲历亲为下,反映当年清华人文风貌的系列丛书《吴宓与陈寅恪》(吴学昭著)、《文学与人生》(吴宓著、王岷源译)、《史书新证》(王国维著)、《清华人文学科年谱》(齐家莹著)等先后出版。2003年,该系列丛书的第九本,也是最后一本《瑞恰慈: 科学与诗》由徐葆耕本人编著出版。该书成为国内第一本综合介绍瑞恰慈的学术著作,它不但在史料收集而且在历史研究和理论探讨等方面做出了极为珍贵的基础性工作。该书不仅收集了叶公超、曹葆华、李安宅、吴世昌、朱自清、钱锺书等人早年对瑞恰慈著作的译作和评论,还编入了几篇当代学者新近发表的研究论文,为后人研究瑞恰慈在中国的接受提供了重要线索,同时也将瑞恰慈的文学理论及其在中国的影响和意义作为一个中西学术交流史的新课题推到前台。在该书的《序言》中,徐葆耕以他一贯的思想高度语重心长地写道:“办世界一流大学,必须坚持对外开放的方针,加强与世界一流大学、一流学者的交流。过去的清华大学,很重视聘请海外一流学者来校任教,在直接汲取海外最新学术营养的基础上创造自己的新学术。在这方面成功的例子有两个: 理科是聘请了控制论专家维纳;文科则是聘请了瑞恰慈。现在清华大学要办一流文科,过去的经验不能不注意”(徐葆耕4)。

收入该书的《科技时代的诗之惑——回眸韦勒克与瑞恰慈之辩》一文是徐葆耕本人撰写的一篇极有分量的瑞恰慈研究论文。文章结合中西科学和人文发展的共性和个性规律,详细辨析了瑞恰慈融语义学和心理学为一炉的诗歌价值理论的利弊,对韦勒克从审美的独立性出发,否定瑞恰慈诉诸心理学的文学批评表示基本同意,对瑞恰慈当年所忧虑的科技时代令人担忧的诗歌状况及其未来喜忧参半,表达了作者对西方科学和诗学发展过程及其问题的深刻认识和整体把握。文章结尾处,作者笔锋一转,就瑞恰慈20世纪二三十年代在中国学界几乎“没有阻碍的欢迎”做出了切中要害的分析:“中国学人对瑞恰慈的科学化批评的肯定,恰恰证明中国学界的科学思维的贫弱。近20年来,在引进西方文化理论时,‘西云亦云’,缺少批评分析的状态表明,我们在形而上思维方面并没有很大的进步”(同上152)。

纵观瑞恰慈在中国的接受和影响及其背后的成因和逻辑,可以得出如下结论: 中国学界对西方文论的接受与中国学术的自身发展和中国现代化的进程紧密相连,对瑞恰慈的接受是时代风潮驱动下的针对性目的性选择。如果20世纪上半叶图存救亡的中国需要的是科学和理性的学说和方法,那么大半个世纪之后,当中国继续沿着科学和理性的道路奋力前行,在继续解决旧问题、勇敢面对新问题和新挑战的新时代,重温瑞恰慈这位当年将新的科学方法和诗学思想引入中国学界的英国批评家在中国的接受和消长将帮助我们重新认识西方文论在中国传播的过程和得失,并在此基础上更加自觉地认识和检讨我们自身在形而上思维和理论建构方面的不足。如果我们能重拾瑞恰慈在中国“中庸之道”影响下提出的“从矛盾求统一”的诗论原则,将它与人文学、诗学所承载的更大的社会关切相结合,我们就有望将其理论中所包含的人文理想、科学观念、以及跨文化和跨学科意识融入当代文论建设和文学研究的具体实践中去。若如此,瑞恰慈当年所提出的科学化的批评理念,尽管只是一个难以实现的理论乌托邦,但他寄托在文学及其批评之上的心灵和谐与文化救赎的理想也许会让我们对文学和批评的未来抱有一丝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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