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伤的疗愈和共同体的新生
——论《宠儿》中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的运用*
2024-01-01生安锋
生安锋
内容提要: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托尼·莫里森在其代表作《宠儿》中精彩地运用了魔幻现实主义手法,使得诡异与虚幻的小说场景充满了现实性和政治性意义,也使得人物能够更勇敢地直面过去的创伤经历并得以重建身份,重新鼓起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本文通过探索宠儿这一鬼孩形象与个体创伤及集体性创伤之间的关系,指出莫里森正是借助鬼孩这一独特的艺术形象,具象地揭示了奴隶制的罪恶及其所带来的绵延几百年的伤痛和深远的负面影响。在莫里森看来,历史是不会凭空消失的,我们需要意识到,为了个体和共同体的存续,我们应该不断回溯包括奴隶制在内的创伤性历史事件,正视人类过去的罪恶和人性中的邪恶,在历史与当下之间建立起密切联系,否则我们将无法找到灵魂的归宿。
文学中的“魔幻现实主义”或者“魔幻写实主义”(Magic Realism)一词可以追溯到1956年雅克·斯蒂芬·艾莱克西斯(Jacques Stephen Alexis)的一篇文章《大溪地的魔幻写实论》(“Of the Magical Realism of the Haitians”)。艾莱克西斯认为,在拉丁美洲的文学表达中,作家往往会从神话、传奇或者魔幻的传统中寻找文学书写的意象与再现方式,利用魔幻写实的策略,“将魔魅的想象予以通俗化和精致化”(转引自廖炳惠115);这种诉诸魔幻(the mythic and magical)的写作手法根植于拉丁美洲和加勒比海地区的文化传统,是作家们用以表达他们的身份认同、彰显自身与帝国主义殖民者和种族压迫者之差异的“集体性形式”,是“对其文化现实的一种表达模式”(Ashcroft et al.132—133)。因此,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从一开始其实就是作家们用以对抗殖民压迫和种族歧视的一种策略和工具。在论者如莫哈希·埃斯特·艾尼卡(Mohacsi Eszter Eniko)和杰基·克莱文(Jackie Craven)等看来,魔幻现实主义就是这样一种叙事策略: 它将事实性叙事和幻象或者神话结合起来,用以阐释或者表现现实与历史之间的复杂性和交叠性,意在探索有关人类社会和人性的洞见;魔幻现实主义与我们通常所说的神话故事不同,神话故事大多源自民间传说、寓言、迷信和宗教故事等,其情节和事件也常常有违于正常的认知和逻辑,而魔幻现实主义则常常有着曲折的历史性语境和社会关切、扭曲的时间顺序和过程,同时又有现实世界里的背景和真实的叙述声音(Eniko 66—67;Craven)。因此,尽管有超自然的事件和复杂的事件顺序,魔幻现实主义作品中的故事常常被作者用客观冷静的语气加以叙述并最终揭示出人类社会和人生中的痛苦、苦难和失败等问题。
针对首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非洲裔美国作家托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1931—2019)在其代表作《宠儿》(Beloved,1987)中所使用的魔幻现实主义、意识流、怪诞等叙述手法,国内外有些学者已经在这方面做出了可贵的探讨。王守仁等在其研究中对莫里森的魔幻现实主义探根溯源,指出了非洲神话对作家创作的深远影响;金莉等在其研究中指出,莫里森在其小说中对魔幻、荒诞等手法的娴熟运用对其艺术世界的建构起到了极大作用。习传进在其对非裔文学的人类学研究中也指出,借助怪异和魔幻等写作技巧,作家的关切其实超越了单一的种族性,而是指向了全人类的生存困境。庞好农等也论述过莫里森小说中的魔幻现实主义叙事策略,另外也有一些学位论文涉及这一论题。在国外,也有研究者在论述或者访谈中触及莫里森的魔幻现实主义写作手法问题,如诺米·伦德(Naomi R.Rand)、奥德瑞·费希(Audrey Fisch)、克瑞斯蒂娜·戴维斯(Christina Davis)、丹尼尔·泰勒-顾斯瑞(Danille K.Taylor-Guthrie)等,他们分别从不同的出发点探索了魔幻现实主义、创伤性记忆、怪异等因素在莫里森小说中的呈现和作用。但总的来说,集中而深入地探讨《宠儿》中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并通过详尽的文本阅读来细究其意义和作用的研究尚不多见。在笔者看来,莫里森在其代表作《宠儿》中通过对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的出色运用,揭示了美国奴隶制度下黑人所遭受的极大摧残,并通过回忆过去的方式建立起关联,找到了自我与族群的身份联结方式,最终使集体性的民族创伤得以愈合。
一、《宠儿》的创作背景
莫里森的小说《宠儿》其实是有着真实的故事原型的。在20世纪70年代当莫里森在兰登书屋做编辑时曾经编辑过一本关于黑人历史资料的书《黑色之书》(The Black Book,1974),里面就记载了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1856年黑人女奴隶玛格丽特·戛纳(Margaret Garner)与丈夫带着四个孩子从肯塔基州越过冰封的俄亥俄河逃到辛辛那提,后被奴隶捕手和警察追上,为了不让自己的孩子重新成为奴隶,这位绝望的母亲就试图将孩子们全部杀死,结果造成了一死三伤的悲惨结局,他们也因此而受到当局的逮捕和审判。正是这一惨烈的历史事件激发了莫里森的创作灵感。但忠实地记录戛纳原来的故事并非莫里森的意图,她曾说过:“我对记录她经历过的生活不感兴趣”(Darling 5),她要做的是用史实和丰富的想象力来表现这个事件背后所透露出的历史的残酷性。在莫里森的故事里,小说开始的时间是1873年,而后来随着故事的逐步展开我们得悉主人公赛丝杀死自己的孩子是在1855年他们逃到辛辛那提郊区蓝石路124号后的第28天。就在赛丝和孩子刚刚摆脱奴隶制的桎梏时,原种植园“甜蜜之家”的新奴隶主“学校教师”带人找到了他们。眼看逃脱无望,自己和幼小的孩子面临被带回种植园重新沦为奴隶的危险,情急之下赛丝拔出镰刀杀死了女儿。因为她深知,重新回到种植园就意味着孩子们会重蹈自己的覆辙。她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来判断,就是死了也比重新回到奴隶主的种植园经受非人的摧残要好得多。但最终,她想要杀死所有孩子后再自杀的企图未能实现,她只是成功地杀死了一个女孩儿——即后来的鬼孩“宠儿”。弑婴的“恶行”使得她的婆婆贝比·萨格斯意志力垮掉,从此神志不清并于不久后死亡,也使得她受到黑人邻居的误解和反感;此后她就与当地的黑人社群隔绝开来,而她自己更是备受良心的折磨、噩梦不断。但平日里无论她,还是保罗·D或者萨格斯对过往的惨烈事件都讳莫如深,从来不在家里说起这些惨痛的往事。赛丝试图将过去遗忘或者以麻木来抵制回忆的痛苦,而保罗·D则试图将过去不堪回首的往事都封藏在贴近胸口的那个烟盒里,再也不愿意对人展示:“它的盖子被锈住了”(Morrison 86)。①本文关于《宠儿》的所有引文均出自Morrison(2004),此后均括注页码,不再一一注明出处,所有引文均由笔者翻译。因而,在他们的记忆中,过去的事件呈现为一些零散的碎片而非完整的记忆。但是如果没有对过去事件的完整梳理,他们又无法建构起一个完整的人格和身份,更无法积极地面对未来。
令人们颇感困惑的是,莫里森本人是拒绝“魔幻现实主义”这个标签的,因为在她看来,作品中的魔幻手法往往是一种规避政治性讨论的手段,文学史家和批评家很容易因此而忽略了作者们真正想要揭示的东西(Davis&Morrison 145)。但在笔者看来,莫里森在其多部作品中都曾使用过这种叙述手法,除了《宠儿》之外,还包括《所罗门之歌》(Song of Solomon,1977)和《柏油娃娃》(Tar Baby,2014)等等;尽管作者出于某种原因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我们有充足的理由认为莫里森在其叙述中是运用了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的。王守仁等早就指出,莫里森由于深受非洲传统宗教观的影响,认为生与死之间的界限并非不能逾越,过去与现在是可以穿越的,而莫里森在其小说中既有虚幻又有真实的叙事手法其实是“根植于非洲神话传说和美国黑人生活现实”(138—139)的。实际上,在莫里森的艺术世界里,“现实主义的题旨加上各种叙事技巧,如多视角叙述、‘碎片化’语言、意识流、象征、魔幻、荒诞、神话、传说、寓言、隐喻等,使莫里森的作品包罗万象,意境深远”(金莉等234)。而且我们认为,通过探索宠儿这一形象与个体创伤及集体性创伤之间的关系,莫里森的魔幻现实主义使得虚幻或者不现实之物充满了现实性与政治性意义;在作者探究历史性创伤时其作用尤其明显,因为正是借助虚幻或者魔幻的写作手法,作者才使得该小说中的人物更好地直面过去的经历并重建身份,重新找到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重新安顿伤残破败的人生。在这种意义上,《宠儿》无疑就是一部优秀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下面我们将以魔幻现实主义为视角详细分析宠儿这一创新性角色的意义。
二、“宠儿”的魔幻现实主义形象探析
首先,我们来探讨魔幻形象与身份之谜的问题。故事的魔幻性直接表现在赛丝所居住的蓝石路124号多年来持续闹鬼这件事上。《宠儿》开篇伊始就告知读者:“124号充满着恶意。充斥着一个婴孩的怨毒”(3)。被母亲亲自杀死的那个刚刚会爬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个充满了怨毒的小鬼回到了母亲身边,或许是为了索取未能享受够的母爱,或许是想弄清楚那么挚爱自己的母亲何以会杀死自己。总之,蓝石路124号就因为这个死婴的鬼魂变成了一座“凶宅”: 诡异的声音和忽明忽暗的灯光、镜子突然碎裂、蛋糕上突然出现手印……终于,赛丝的两个儿子忍无可忍并逃离了家门,留下因家中闹鬼而长期自闭、心理不甚健全的妹妹丹佛、卧病在床的外祖母和忙碌悲苦的母亲赛丝在家里与小鬼死缠苦斗。
小说的魔幻性还体现在宠儿这个人物的身份的不确定上。在保罗·D对鬼魂大喊大叫进行驱赶之后,鬼魂暂时消失了一段时间,但并没有真的销声匿迹,那个执着的小怨鬼复以一个年轻女人的形象返回蓝石路124号。在小说中,莫里森对她的描写兼具成年人和孩子的双重特征。她有着成年女子的丰满身材,但她那犹如新生的皮肤“毫无褶皱而细腻光滑”(50),有事没事喜欢吮吸手指头(157)。那么,难道那个死去的女孩在18年后化身成为当下这个成年女人了吗?读者似乎有足够的证据认为该女人就是那个被杀死的孩子的化身,因为赛丝刚刚看见她来的时候,感觉自己的羊水似乎破了;读者还发现宠儿知道赛丝很久之前曾有一对耳环;她甚至还会哼唱赛丝编的催眠曲;宠儿又像小孩子一样总喜欢黏着赛丝,并毫无节制、毫无理性、不顾母亲死活地向她索取关爱:“宠儿的双眼时时刻刻都盯着赛丝,不肯离开须臾……宠儿的眼睛自始至终都在舔舐着、品尝着、咀嚼着赛丝”(73)。
宠儿的忽隐忽现与身世之扑朔迷离说明了其身份的不确定性(144—146)。会不会这个自称宠儿的年轻女子并不是那个被杀死的孩子的化身呢?有时候连赛丝自己都说不准,有一次她甚至告诉丹佛,宠儿很可能是一个被白人男子关起来长期性侵的女子,因不堪凌辱而逃了出来(140)。正是这种不确定性才导致了后面那段令人伤痛欲绝的母女间的对话:
“告诉我真相。你是从那边来的吗?”
“是的,我是从那边来的。”
“你回来是因为我吗?”
“是的。”
“你还记得我?”
“是的,我记得你。”
“你从来没有忘记我吗?”
“你的脸就是我的脸。”
“你原谅我吗?你会留下来吗?你现在在这里安全了。”
“那些没有皮肤的人呢?”
“在外面,很远的地方。”(254)
而对保罗·D而言,那个宠儿有可能不是个女孩,甚至是不是宠儿的鬼魂都很难说,而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149)。宠儿似乎可以毫无痛感地用手指从嘴里拔出一颗牙来而不流血,她甚至想,“下次撕下来的可能会是她的胳膊、手、脚指头。或许每次从她身体上撕下一样,或许一次性全撕光[……]”(157)。鬼孩的诡秘行踪在展现魔幻现实主义的特征方面也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这些超自然的情节隐约指向了美国黑人的信仰体系,这种世界观或者生命观对于黑人而言其实早已是根深蒂固的,是实实在在的存在方式(Davis & Morrison 145)。
而“宠儿”这个名字也充满了歧义。在小说的扉页上,作者引用了圣经《罗马书》的话说:“那本来不是我子民的,我要称为我的子民;本来不是蒙爱的,我要称为蒙爱的”(《新旧约全书·罗马书》176—177)。这里的汉语“蒙爱的”原文就是“beloved”。但英文的“beloved”既可以作名词也可以做形容词。作为形容词的时候,被修饰的主词却消失了,而且在葬礼上该词既可以指代死者也可以指代哀悼死者的亲人,因此有论者指出:“这个名字同时指代了过去和现在,既指缺席者,也指那些在场者”;而且,该词或可以被理解为一个例证来说明莫里森自创的“再记忆”(rememory)一词,该词可以看作“remember”的前半部分和“memory”的组合,既是动词又是名词,是对记忆的重新或者反复体验,并同时指向了记忆的过程和被记住的事物(Fisch 179)。
大多数时候宠儿的行为都很像是一个深受伤害的孩子,读者也可以从小说中推断出,她之所以呈现为人形,其实就是想得到母亲和其他人的承认;因为在此之前,除了丹佛之外,其他人如赛丝、外祖母等都力图压制他们的记忆。此外,宠儿想让别人尤其是赛丝不断地思念她、关爱她,所以她不断地请求甚至迫使赛丝讲述她那不堪的过去,而这种对过去的讲述即被展现为一种“喂养”宠儿的方式,同时也使赛丝可以从中获得“意想不到的快乐”(58)。这种对过去的回忆和讲述没有像赛丝起初以为的那样或者她本能的认知那样将自己击垮,反而最终使得赛丝有勇气去直面过去的创伤并释放出久被压抑的记忆,为她重拾生活的信心和勇气提供了机会。
其次,从某种意义上看,宠儿和保罗·D其实都是一种“启动”或者“激活”现在与过去之联结的“激活剂”,是他们让赛丝甚至整个黑人社区不停地追忆过去、回到过去并再次去体验痛苦和悲伤。我们知道,虽然在1873年奴隶制就已经被废除,但是美国南方蓄奴州的白人社会对黑人的歧视和暴力却未曾消失:“所有的城镇都在清除黑人;仅仅在肯塔基一年内就有87人被处以私刑;四所黑人学校被烧毁;大人就像孩子一样被鞭打;而孩子就像大人一样被鞭打;黑人女性被白人轮奸;黑人的财物被抢夺,脖子被打断。他闻到皮肤烧焦的味道,到处都是皮肤和热乎乎的血腥味道”(212)。
过去的并未走远,历史继续以类似的方式在不同程度上重新上演。批评家伦德曾经指出,鬼孩宠儿其实是连接两个世界的必要链条。正是因为有了宠儿这个亦真亦幻的形象,作家才能得以使主人公与历史重新连接起来并赋予其活力,而对鬼孩的认可则能为主人公带来精神上的开悟;宠儿的出现为人们与过去和解提供了一个机缘。在她出现之前,赛丝和丹佛都处于孤独和闭塞状态中;而赛丝因为手刃自己的亲生女儿更是被其族裔共同体(社区)排除在外。宠儿代表着那个没有、也无法被抹去的那段不堪的历史(Rand 93,99)。赛格斯曾经对赛丝说过:“在这个国家里没有一座房子不是从地板到屋顶都充塞着死去的黑人的伤痛的”(6)。这寓示着不仅小说中的人物,而且整个美国黑人群体都深受创伤性历史的困扰,每个幸存或者残存的家庭都有着不堪回首的经历,并始终成为压在他们心头让他们喘不过气来的噩梦。此外,宠儿也可以代表那些被虐待过的女奴的集体性创伤。读者可以根据宠儿的那些表达创伤的独白推断出: 宠儿不仅仅是被赛丝杀死的长女(Eniko 66—67),譬如:“那些死去的都堆成一堆……堆成小山一样的死人,无法令人直视,没有皮肤的人用杆子穿透他们……落进有着面包颜色的海水里……”(211)。这里所描述的是非洲黑人被贩运到美洲的“中间通道”(Middle Passage)的悲惨场景。而丹佛也承认,“有时候我觉得她不仅仅是(那个被杀死的孩子的鬼魂)”(266)。因此,即使赛丝将宠儿看作其长女的幽魂,我们作为读者也有理由认为,宠儿代表的是“蓄奴制时期的所有冤魂,是蓄奴制被废除后黑人心理上仍无法摆脱的巨大痛楚,更是整部黑人苦难历史的深刻隐喻”(金莉等236)。而国外有学者也曾指出:“作为化成肉身的鬼魂,她自身几乎就是一个具现过去的故事”(Fisch 178);又有论者进一步指出,“宠儿的身份和性格包含着非洲传统信仰中返回人间的祖先灵魂和美国黑人奴隶的祖先灵魂”(曾梅55)。如此看来,宠儿不仅体现着某个具体人物的创伤性记忆,而且也代表着所有死于大西洋上的6 000多万黑奴的冤魂的记忆,象征着全体非洲裔美国人被迫为奴近200年的集体性民族创伤记忆。
由于宠儿对赛丝的依恋感随着小说的推进有增无减,而赛丝本人也由于过去的惨痛记忆而愈加备受折磨、痛不欲生,丹佛终于决定遵从外祖母的建议走出家门,到所在的黑人社区去寻求乡邻的帮助,于是辛辛那提的黑人女性们为其举行了一次驱鬼仪式(261)。借助这一原始的宗教仪式,他们得以返回其黑人祖先共同的集体性记忆中,重温奴隶制给她们带来的创伤性记忆并治愈伤痛。驱鬼仪式使得赛丝和所有参加这一活动的黑人女性都想起了她们初到辛辛那提时的那段平静美好的时光——那时他们刚刚获得自由,被压抑的生命之花第一次尽情绽放,初尝自由的甜蜜令人陶醉而犹如梦幻。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宠儿的出现使丹佛有了接触外界的机会,使赛丝有机缘获得疗伤的力量,也“使社区有了重新审视过去并接纳赛丝一家的机会”;而借着原谅赛丝,黑人社区也通过宽恕、同情、理解、仁爱和帮助赛丝一家而获得了再生(Rand 106),一个由前奴隶组成的非裔文化共同体初步形成。
因此,既然宠儿意识到了赛丝对她的爱,而黑人女性的愤恨也渐趋消减,于是宠儿就带着一丝笑容消失在了丛林中。莫里森在小说的结尾部分还有意三次重复了“这不是一个要传递下去的故事”,并以“宠儿”一词作为全书的结尾(324)。因此小说似乎是在暗示: 过去的创伤就像鬼魂一样,如果它们觉得人们将其忘掉或者忽视了,那么它们是会再次回来迫使人们再记忆的。此外,这个故事本身也不应该被忘记,以免类似的悲剧性事件再次重演。该故事本身是虚构的,但也传递着最大的历史真实;真实的历史往往是残酷血腥、不忍直视、不堪回首的,但莫里森却在暗示我们,虽然不可传递但也还是要传递下去。这就是人类历史上发生过的重大历史性创伤事件留给我们后人的令人无法释怀的沉重的遗产。
三、重记历史,安顿人生
小说《宠儿》借助魔幻现实主义等手法,通过强迫小说人物不断进行回忆而揭露了黑人所遭受的苦难,揭露了奴隶制的罪恶和惨无人道。小说的核心事件是母亲弑婴,是宠儿这个刚刚会爬的婴儿被杀死;但是杀死她的凶手并不直接是白人,而是其生身母亲赛丝,而由她亲手杀死自己的女儿的事件不但让赛丝内心一直充满着负罪感和赎罪意识,也让这一悲剧显得更加悲壮而残酷,但这样残酷的事情在美国的奴隶制历史上并不少见。而且在奴隶制度下,奴隶的一切包括孩子都是奴隶主的私有财产,并可以像对待牲口一样由他们任意处置,如打骂、役使、强奸、贩卖、杀死等行为,即使是那些“仁慈的”奴隶主如《汤姆叔叔的小屋》中的亚瑟·谢尔比在经济遇到困难的时候首先想到的也是将黑奴(包括成年的汤姆和仅只五岁的哈里)卖掉还债,而不会顾及哈里的母亲伊莉莎的痛苦感受。一个黑奴母亲只不过是一个为奴隶主生产小奴隶的机器而已,她就连喂养孩子、爱护孩子的权利都需要依靠奴隶主的恩赐,更遑论拥有自己的孩子了。奴隶制对家庭伦理的破坏也由此可见一斑。因此加拿大著名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1939—)认为奴隶制是人类历史上至为邪恶的“反家庭制度”(Artwood 3)。
在后现代主义理论家如詹姆逊(Fredric Jameson,1934—)等看来,魔幻现实主义是一种激进的社会实践,人们可以将稀奇古怪、神秘恐怖的传奇故事吸收进文学叙事当中,“用以质疑西方哲学的线性思考逻辑,以便对殖民者和压迫者作出严厉的批判,这些都是‘魔幻写实主义’的关怀焦点”(转引自廖炳惠155)。国内也有论者指出,莫里森借助对怪异写作风格或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的运用,揭示出了远远超过种族范畴的内在意蕴,并指向全体人类生存的困境:“一方面强调了自我意识中自为存在的重要性,因为它曾启发和激励人向一切分裂和毁灭自我的势力作斗争;另一方面又告诫人们: 真正的自由是一种整体性的自由,当自己获得某种自由的同时,也要尊重他人的主体性自由”(习传进142)。在苏珊·考瑞(Susan Corey)的论述中,她将莫里森的魔幻叙述手法称作“怪诞”(grotesque)并引征德国批评家沃尔夫冈·凯泽尔(Wolfgang Kayser)的话说:作家采用怪诞手法的意图在于“谴责并进而战胜这个世界的恶魔性”(转引自Corey 44)。无论是对人类生存困境的揭示还是对世间恶魔性的斗争,都会因其怪诞手法给读者带来震撼的效果或在读者心中引发共鸣。虽然很多人都将怪诞手法跟魔幻现实主义手法混为一谈,但在习传进看来,莫里森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其实是不同于浪漫主义式的怪诞手法的,而是具有双重特点:“从否定性上讲,揭露了奴隶制的破坏性以及给人和社会带来的心灵创伤;从肯定性上讲,使人们从恐怖的过去中获得了关于完整的自我与和谐统一的群体的新的启迪”(148)。这无疑是颇有见地的。
在《宠儿》这部在美国文学史上具有里程碑式意义的小说中,莫里森通过借助魔幻性的叙述方式,形象而深刻地刻画了宠儿这一鬼魂形象,从而将历史上黑人奴隶的个体性创伤和集体性创伤连为一体,并具象地揭示了奴隶制的罪恶及其所带来的绵延几百年的伤痛和深远的负面影响。正是由于精彩地借助魔幻现实主义写作手法,莫里森才能将小说人物更加醒目而惊悚地刻印在读者的脑海中。莫里森通过自己的艺术创作,通过将历史以故事的方式写出来,就是不想消解历史,而是要直面过去并将其牢牢地记在心里、刻在灵魂里。在莫里森看来,历史是不会无缘无故凭空消失的。过去的历史性创伤不应该、也不能够被后人遗忘,否则它们就会像鬼魅一样再次光顾我们当下的生活,以迫使我们去重新体验对过去的记忆,再次去经受历史疮疤被血淋淋地揭开的痛苦折磨。而我们后人也需要清醒地意识到: 为了个体和群体的继续存活,为了人类整体在未来的心灵安顿,我们需要重温像奴隶制那样的历史事件或历史现象,并在不同的代际之间进行沟通,在历史与当下之间建立起密切联系。莫里森要做的不仅仅是要谴责人类在过去的罪恶,更是要着眼于人类的现实和未来;她不仅仅是为了回忆历史或者清算历史的旧账,而是更多地为我们的明天寻找出路,因为这对我们自己的灵魂归宿和精神安顿是更为至关重要的。
结语
尽管莫林森曾经认为创作中使用魔幻手法是对政治的逃避,而不能真正触及生活中的政治与现实,更不能真正地反映出历史真相,但是我们通过详细的分析可以看到,正是通过对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的娴熟运用,莫里森在其小说《宠儿》中恰恰获得了一种美国非洲裔文学中前所未有的现实性、政治性和历史感。莫里森通过自己的艺术创造,使得无论是黑人个体还是作为集体的他们都能记住历史,并展现出极大的勇气去直面历史的创伤与痛苦,进而重拾生活的信心,重新燃起对未来的希望,重新找到自己生活的意义和存在的价值,而非像以前那样只会对过去那些惨痛的记忆加以压制或者逃避;我们更不能不加反思就急于告别过去的可怖经历,导致一种“全民记忆缺失症”(national amnesia)(Taylor-Guthrie 257)。总之,莫里森在《宠儿》中通过对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的精彩运用至少达到了如下目的:它揭示了美国历史上奴隶制度下黑人所遭受的摧残与痛苦的根源,并通过回忆过去、正视历史、建立关联而重新找到了自我与族群的身份认同,孕育了一个由前奴隶组成的族裔性文化共同体,最终使创伤借着重新记忆而得以舒缓和愈合,从而使作为整体的黑人社群也得到了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