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乎其内 出乎其外”: 习得与研究现当代西方文论的一点体会
——朱刚①教授学术访谈录
2024-01-01王天如
王天如 朱 刚
内容提要: 本文是对原南京大学教授、现任教于兰州大学外国语学院的朱刚先生的学术访谈,涉及他本人在西方文论的教学与研究方面的感悟与认识,包括批评理论的地位与作用、与文学研究的关系,以及研究现当代欧美批评理论的立场与视角。他认为,我们需要把西方批评理论放到产生它的社会历史文化背景之下,在“问题”框架中冷静客观地分析其来龙去脉,以帮助我们从实际出发,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对批判理论做出客观批评与深度反思。访谈中,朱刚先生分享了他的学术理念和治学经验,并对年轻学者提出了治学建议与期望。
王天如(以下简称“王”):朱刚教授,首先十分感谢您接受此次访谈。①本次访谈时间为2022年3月19日,地点在兰州大学明道楼314室。您从事西方文论的教学与研究已经有30余年,对西方文论有自己的认识,对如何在中国语境下研究与教授西方文论有自己的理解。请您简单回顾一下自己这30多年的心路历程。
朱刚(以下简称“朱”):我自1989年到南京大学读博士学位,方向是西方文论,至今已有30多年的西方文论教学与研究的经历(包括三年半的博士学习),有一些体会也许值得与大家分享。因为个人的成长也是一个时代的反映,我个人的经历或多或少也是我国的西方文论乃至外语教学发展的一个缩影。这样的个人反思成为文学与批评的一个写作样式: 20世纪7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中出现了一个新的写作范式叫作“autofiction”,国内学者称之为“自撰”“自我虚构”“自小说”等,其实就是作者把自己写入自己创作的小说之中,虚实结合,使小说反映的社会现实更明显地带有小说作者本人思考的烙印。无独有偶,世纪之交前后,批评理论界的一些知名学者也开始写作小说。2000年我在哈佛大学采访罗曼语系教授艾丽丝·贾丁(Alice Jardine)时,她提及一些风靡了半个世纪的后现代批评理论这个时期似乎走到研究的死胡同,不知何去何从。一些批评理论家感到批评理论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感受,开始转向虚实结合的自传体文本的写作,如戴维·洛奇(David Lodge,1935—)、茱丽娅·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1941—)、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1930—2004)、爱德华·赛义德(Edward Said,1935—2003),也包括她本人。autofiction 既可视为后现代“自反性”特征的一个表现,也可以看作对现实进行思考的一种延伸,毕竟这样的“反思”对我们理解社会发展提供了新的视角。《诺顿文学理论与批评选集》(TheNortonAnthologyofTheoryandCriticism)主编文森特·B.里奇(Vincent B.Leitch)2014年出版《21世纪的文学批评: 理论的复兴》(Literary Criticisminthe21stCentury:TheoryRenaissance),第一章《我的信念及其原因》便是他陈述自己的“职业生涯”“个人生活”与“理论研究”,将三者融合,通过个人的理论研习和教学体验,展示出一幅批判理论在美国高校半个世纪的发展变化的图景。他把这种加入作者亲历历史的表述方式称之为“亲近式批评”(intimate critique),①Vincent B.Leitch.Literary Criticism in the 21st Century:Theory Renaissance.London:Bloomsbury,2014.viii-5.把它归到当代文化研究中,旨在从一个专业者的亲身经历,折射出该专业乃至更大的社会发展。也许,这种“亲历”加批判性思考的方式本身便源自所谓“个人的就是政治的”这种后现代思维,相比冷冰冰的理论思考,通过个人经历更便于作者表达自己的主观感受,更能拉近与现实的距离,也更方便拉开思考距离。
王: 那就从您的理论学习谈起。您是怎么走上批评理论学习的道路的?
朱: 从民国时期到20世纪80年代,我们英语系主要研习英国文学,我研究生阶段的学位论文选题是约翰·弥尔顿(John Milton,1608—1674)的诗歌,由上海外国语学院英语系的陆佩弦教授指导。陆老师是国内研究弥尔顿的专家,那时候的学习场所不仅是他的办公室,还有他的家,听他大段背诵《失乐园》(ParadiseLost,1667)选段,如信手拈来。我是陆先生额外指导的校外学生,但他对我提交的硕士论文文稿,总是给予“插队”审读,逐字批改。陆先生是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代表,尽管学富五车,却为人谦诚,润物无声。我的答辩委员会除了陆先生,还有上外的杨小石教授和复旦的杨岂深教授。三位老师都已经离世,但他们的治学精神和谆谆教诲一直伴随着我后来的学习。
1984年我硕士毕业之际,正是西方文论开始引起国内学术界注意之时,并在此后的短短几年间,成为学界的主流思潮。但当时我在安徽大学任教,囿于周围环境,并没有关注当时的文论热。那几年,英语专业的基础课几乎被我教了一遍。虽然缺失主攻方向,也没有什么研究成果,却也让我对英语专业的课程有了较为全面的了解,并且有了教学的切身体验,为此后的教学打下了基础。
转折点出现在1989年。那一年我获得领导的同意,报考南京大学外文系博士生并获得录取,导师是钱佼汝老师。他是当时南大英语教研室唯一的博士生导师,招生方向是现当代西方文论,而我当时是懵里懵懂去考试的。说来惭愧,我只是考前读了雷纳·韦勒克(René Wellek,1903—1995)的《近代文学批评史》(AHistoryof ModernCriticism,1955)第一卷,未见得真的读懂,对现当代西方文论近乎无知。记得面试时,考官除了钱老师外,还有盛宁和刘海平两位老师。他们问了一个问题: 什么是“意义”(What is “meaning”)?我当时对文学阐释学一无所知,所以对这个问题一头雾水,但又不得不回答,只得故作深沉地反问道: 你们说的“意义”指的是什么(What do you mean by “meaning”)? 这就是当时外语专业一般的青年教师对西方文论的了解程度。
王: 您在钱佼汝老师的指导下,学习了四年的西方批评理论。有什么感受吗?
朱: 我的博士论文选题是德国接受美学批评家沃夫冈·伊瑟尔(Wolfgang Iser,1926—2007)的阅读理论①伊瑟尔本人认为“接受美学”适合从事“接受”研究的学者,如汉斯·罗伯特·姚斯(Hans Robert Jauss,1921—1997),自己研究的是“互动”,所以并不喜欢“接受美学”这个标签。。从博士学位课程的设置到论文选题直至学位论文的批改,钱老师花费了大量的心血。20世纪90年代初我们用的还是286电脑,基本上只能录入文字,编辑功能很少,无法同时兼容中英文字符,只有打印出来后经过剪贴,然后再复印,才能完整。师母曾告诉我,钱老师阅读我的初稿,一字一句批改,直至深夜。读书期间,钱老师还让我参与弗雷德里克·詹明信(Fredric Jameson,1934—)《语言的牢房》(ThePrison-Houseof Language,1972)一书的翻译。尽管我承担的俄苏形式主义部分只占全书的不足五分之一,但钱老师对我的译稿也是逐字逐句修改。可以说,我后来对批评理论的理解、对英语学术写作的认识,以及英汉互译水平的提升,都归功于钱老师的这些认真细致的修改②后来我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做翻译,钱老师在那里做译审,我又一次在翻译上得到他的指教,为我此后翻译几部学术著作打下了基础。。我是幸运的: 现在外语专业的博士论文大都用中文撰写,失去了作为学生提升英语水平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机会。
王: 从文学研究转到理论研习,这个过程困难吗? 能说一下文学研究和批评理论的关系吗?
朱: 文学与理论实际上是一块硬币的两面: 文学文本的解读需要批评理论的支撑,而批评理论的探讨也需要用文学作品来检验。某种意义上,这是理论和实践的关系。西方学术界将这条线划得很清,理论和文学泾渭分明。我们曾邀请美国知名批评家罗纳德·施莱佛尔(Ronald Schleifer,1948—)做讲座,博士生们普遍关心的就是如何“理论联系实际”,这个问题往往让他摸不着头脑。在他看来,理论研究和文学研究分属不同的领域,为什么非要“联系”到一起? 理论研究讲究抽象思维,是在一种理想状态下做出的归纳,需要有意识与实际拉开距离,否则理论问题讲不清。这也许是中西思维方式的差异。实际上,批评理论的存在是为了更好地解读文学作品,让你的解读更有深度,更具说服力;同时,批评理论提供了一种阅读作品的“方法”,如果能使这种方法贯穿阅读的始终,它就成了你文本阐释的“理论框架”,从而使你的阅读在话语层面上展开,学术性更强。同时,文学作品又能够促使我们对批评理论有新的认识,可以对理论进行反思,也可以增强理论的实践价值。所以,文学和理论是相互关照、相辅相成的关系。1997年暑期,我参加了美国雅礼协会在耶鲁大学举办的“美国消费文化研讨班”,教授的内容是美国的消费文化。我一面在教室里阅读消费文化,一面外出实地了解与消费文化相关的场所(如纽黑文的梅西百货)。美国消费文化属于“美国学研究”(American Studies),主要属历史学和社会学范畴,但它和批评理论中的文化研究有很多吻合之处。我结合20世纪初期美国的消费文化,对产生于这个语境下的欧·亨利(O.Henry,1862—1910)的短篇小说《麦琪的礼物》(TheGiftoftheMagi,1905)进行分析,读出了一些新意,这就是将批评理论和文学文本相结合。当然,做纯理论研究则另当别论;即使如此,对理论的阐释仍然需要具体文本做辅助。
王: 如果说做博士论文是学术研究的开始,博士学位是大学职业生涯的起步,那么您对博士论文写作的体会是什么?
朱: 博士生从夯实学术基础、参加学术研讨、操练学术表达、构思论文主题、设计论文框架,一直到论文撰写和修改,一步步使自己的学术水平得到提升,为今后开展学术研究和职业生涯打下基础。博士论文写作是博士学习最重要的一环。我的博士论文是对伊瑟尔的阅读理论进行梳理和评价,把它放到20世纪60年代欧美的读者批评乃至更大的后现代批评理论中进行考量,思考它为什么会出现,面对的问题是什么,提出的解决方案是什么,这个解决方案在多大程度上起了作用,解决了部分问题,同时又对部分问题不起作用,甚至带来了新的问题,反映出该阅读理论本身有“盲点”,需要我们进一步反思。伊瑟尔最为人知的是他的“隐含的读者”这个批评概念,但同时这个概念也最容易为人误解。这是他用哲学中的现象学方法,通过主体的意向性投射来观照读者,得出的一个现象学意义上的读者模型,其中含有读者和文本相互作用的机制和原理,借此揭示读者(其本身包含作者、文本、阅读)的“本质”。20世纪60年代的读者批评,正好处于20世纪现代文学批评与后现代文学批评的中间,上承形式主义、法兰克福学派、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神话原型、结构主义等偏传统的文艺美学思想,下接各种后结构主义批判理论。厘清伊瑟尔的思想,是学习20世纪西方文论的一个很好的突破口。这里除了要感谢导师钱佼汝教授和答辩委员会主席董衡巽研究员在学术上的指导和帮助,还要特别感谢伊瑟尔教授本人。自选题开始,我便和他一直保持联系,向他请教问题,索取资料,他总是有求必应,而且非常及时。熟悉一点后,我曾问起他与斯坦利·费希(Stanley Fish,1938—)的公开论战。费希语言犀利,观点尖锐,思想逻辑性强,批评人不留情面。对如此唐突的问题,伊瑟尔用非常绅士的方式做了回答。他的最后一部著作《怎样做理论》(HowtoDoTheory)于2006年出版,南京大学出版社请我翻译,翻译时还与他保持着联系,曾想请他作序,不想他在2007年去世了。①伊瑟尔曾在邮件中对我说,批评界对他的现象学文学批评多有误读,倒是两位中国学者的理解最正确。他指的另一位中国学者是中国台湾的单德兴研究员,他的博士论文研究的也是伊瑟尔,也是由于伊瑟尔的牵线我们才认识。单研究员毕业比我早,对我多有指教,他馈赠的博士论文我至今珍藏。
王: 您1994年开始在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任教,您是如何从博士阶段的读者批评拓展到后来的理论研究的?
朱: 我博士毕业后入职南京大学,教学占用了大量的时间,挤出时间整理发表了几篇有关读者批评的论文,出版了博士论文。1994—1995年,受教育部和欧共体大学校长委员会联合培养,我赴比利时鲁汶大学文学院做博士后,导师是H.范·高普(H.van Gorp)。我的博后任务就是撰写30多条中国古代文论术语,编入导师编著的一部荷兰语批评术语词典。任务两个月就完成了,其他时间自己做研究,其间的两件工作非常有意义。一是参加了1995年7月在那里举办的欧洲翻译研究学会年会和随后的翻译暑期学校。在此期间,翻译研究(Translation Studies)的奠基人之一安德烈·勒弗菲尔(André Lefevere,1944—1996)受邀给与会者做了七场有关翻译研究的学术报告,我听了其中的三场,令我对当代翻译学的理解耳目一新。我和勒弗菲尔先生在咖啡馆里谈了一下午,邀请他来南京大学讲学。他对佛经翻译很感兴趣,曾在我国香港做过研究,尚未来过内地,便欣然接受了我的邀请。一年后,香港回归前夕,中西媒体展开激烈的宣传战,彼时我想起勒弗菲尔的后现代翻译思想,正在对中西方媒体针对“回归”一词的不同“翻译”进行考察时,突然得知他辞世的消息。勒弗菲尔的后现代翻译理论对我后来从事后殖民主义研究有极大的启发。
我在比利时期间做的第二项工作,便是对詹明信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理论进行梳理。我选择詹明信的主要原因是,他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引发国内方法论热的第一人,而我们对马克思主义批评理论有天然的亲和感。我做的工作是尽可能全面地梳理詹明信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思想,看一下他与传统马克思主义和法兰克福学派的异同,再看一下他和同时代的西方后学理论之间的承袭关系。如果说博士论文只是学术研究的一种实习,那么写作詹明信则是我学术研究的第一次实践。鲁汶大学图书馆有关资料不是很多,尤其是缺乏中文资料,这对当时的研究是一个缺憾。《詹明信》一书1995年出版后,第二年暑期王逢振老师陪同詹明信到南京大学英语系讲学,恰好不久后我要去耶鲁大学参加雅礼协会在那里举办的“美国消费文化研讨班”;受詹明信邀请,我到他在耶鲁山区的“避暑山庄”和他家人住了两天,主要是闲聊和休闲,倒是想和他谈谈学术,没有找到机会。
詹明信的理论是20世纪60年代西方马克思主义发展的一个高潮,一直持续到80年代。对我们而言,这是一个宝贵的学术资源,国内虽然多有译介,论文不少,但有质量的深入研究不多,尤其在欧美保守思潮当道、批判理论难以施展影响的当下,更有必要深入研究他的学术思想。
《詹明信》出版后,接着我又依靠南京大学中美文化研究中心图书馆的资料,撰写了《赛义德》,并申请到教育部人文社科“十五”规划博士点项目“赛义德及其后殖民主义理论研究”。《赛义德》1997年出版,我2000年在哈佛大学聆听赛义德做有关西方古典音乐的讲座,与他有过简短的交谈。
王: 在您研究西方文论的过程中,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时刻,让您对研究对象产生过不一样的理解?
朱: 这样的时刻经常有。最难忘的是2000年,我当时在哈佛燕京学社访学,恰好收到第24 期“批评理论学院”(School of Criticism and Theory,下文简称SCT)免学费录取的通知。在我为其他费用担心时,杜维明先生得知后认为机会难得,允诺由燕京学社提供往返路费、食宿费、书本费,让我得以在暑期前往康奈尔大学参加研习。SCT是美国集中研讨批评理论最好的场所,欧美大部分著名批评家都在那里任教过,除伊瑟尔、詹明信和赛义德外,还有德里达、保罗·德曼(Paul de Man,1919—1983)、茨维坦·托多罗夫(Tzvetan Todorov,1939—)、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1956—)、海登·怀特(Hayden White,1928—2018)、特里·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1943—)等。
SCT的办学宗旨来自20世纪40年代后期建于俄亥俄州肯庸学院的“肯庸人文学院”(Kenyon School of Letters),目的是向美国高校推广当时正处于巅峰的英美新批评。当时的知名新批评家莫瑞·克里格(Murray Krieger,1923—2000)、哈泽德·亚当斯(Hazard Adams,1926—)、肯尼斯·博克(Kenneth Burke,1897—1993)、威廉·维姆萨特(William Wimsatt,1907—1975)、罗伯特·沃伦(Robert Warren,1905—1989)及韦勒克等在那里开班传授新批评,50年代后寿终正寝。1966年当时尚无人知晓的德里达在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召开的批评理论研讨会上宣读了论文《人文科学话语里的结构、符号和游戏》(“Structure,Sign and Play in the Discourse of Human Sciences”),克里格、亚当斯、杰弗里·哈特曼(Geoffrey Hartman,1929—2016)等人敏锐地意识到,批评理论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阶段,于是酝酿成立新的研习批评理论的机构。1976年SCT在加利福尼亚大学尔湾分校正式成立,首届讲习班开学,此后每年开班,成了年轻教师和博士生们的打卡之地。
我满怀期待,想亲身体验一下理论学习的盛况,却不想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开幕式的气氛凝重,大家的情绪十分低迷。康奈尔大学教务长发言,强调在这种困难时刻希望大家支持批评理论。SCT主任斯蒂芬·尼克尔斯(Stephen Nichols)向大家介绍布朗大学的周蕾和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英语系的阿曼达·安德森(Amanda Anderson)这两位理论新秀①安德森此后担任SCT主任(2008—2014),2012年后去布朗大学任教。(她们都在获得博士学位不足十年的时间里晋升教授,获得讲座头衔),以此鼓励博士生们不要气馁,但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批评理论的不景气。六周的学习,有四个专题研讨班供选择:少数族裔、系统论、屠犹研究、加缪研究。此外还有两个系列讲座(当代法国思潮、艺术史和英美当代诗歌理论)和五个单场讲座,涉及性别、哲学及法学理论等。7月21日是费希做讲座,题目叫“理论最少论”(“Theory Minimalism”)。他指出: 20世纪后期法学理论界有一个说法:“实践本身控制虚弱”,即实践本身不会为实践者提供实践行为所需要的控制和指导,需要依赖层次更高、更加普遍抽象的归纳来指导司法实践。但费希认为,法学界(文学界也是如此)这种想法太天真,因为理论提供的充其量只是一种修辞手法,这种“修辞”可以以不同的方式被加以利用,对实践并非不可或缺。也就是说,不论法学/文学理论正确与否,它都不会对实际判案/文学阅读产生明显影响。它只是实践的一个“元论述”,并不能开出如何进行实践的药方。费希其实说的就是“理论无用论”,彻底割裂了批评理论和文本实践之间的关系。我对此深感疑惑,通过尼克尔斯牵线对费希做了专访,并以妇女解放运动和女性主义理论为例,试图表明实践与理论两者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费希辩解道,学术界的女性思潮产生于大规模的社会运动而非女性主义理论。后者当然在一定程度上介入了这场社会实践,但即使没有这样的理论思潮,这场社会运动照样会产生和发展。他的结论是: 要指望由学术思想来引发社会变革是极其困难的。费希承认,他的观点代表了近20年法学理论界的一种“反理论”思潮,即理论行为尽管可以实施,但其对社会实践的影响非常小。
王: 参加SCT的期待和现实之间存在巨大的反差,这对您产生了什么影响? 您从中获得什么感悟?
朱: SCT前后我对批评理论的感受有点“冰火两重天”。这直接促使我产生了一个疑问: 为什么国内自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为西方涌现出的一个个时髦的批评理论喝彩,一直在热情地译介和宣传,但对于西方学界出现的理论萧条却只字不提? 于是,我做了大致的梳理,得出了一些结论。
首先,批评理论面对的社会现实变了。后结构主义批评理论的主要特征是“批判性”,集中出现于20世纪60年代之后,尤其是法国的颠覆理论于60年代中后期传到美国之后,出现了“理论批判”的高潮。但70年代末80年代初,英美社会发生重大转折。1979年玛格丽特·希尔达·撒切尔(Margaret Hilda Thatcher,1925—2013)领导的英国保守党执政,1981年美国共和党的罗纳德·里根(Ronald Reagan,1911—2004)执政;同属保守派的老布什(George H.W.Bush,1924—2018)和约翰·梅杰(John Major,1943—)分别于1989年和1990年接任。苏联解体、东欧剧变之后,保守思潮占据了主导,60年代的激进氛围几乎荡然无存。在这种大环境之下,批评理论丧失了话语主导权,越来越难以继续施展其社会批判功能。其次,批评理论的社会基础也在逐渐消失。60年代从反越战运动和美国梦中出现的一代具有独立批判意识的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到了20世纪后期便后继乏人。60年代那些在街头和校园实践批评理论的批评家,80年代已经转到书斋里进行“文本的实践”了①文本实践(praxis)与社会实践(practice)的区别在于,前者指的是一个职业或一种研究领域中的实践与操作练习,后者则更注重身体力行的参与。“社会实践”是20世纪60年代反文化运动的特征,如爱丽丝·贾丁上大学之前便登门向西蒙娜·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1908—1986)求教,走向街头身体力行,大学期间曾为了理想在监狱里度过一段漫长的时光。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本人也曾走上街头,表示出对“社会实践”的认同。。此外,后现代思维以空间取代时间,以扁平取代立体,用“仿真”取代现实,使得批评理论离历史和时代越来越远,越来越难直接面对社会现实。
对批评理论最大的伤害来自它本身。1987年《纽约时报》披露,美国解构主义代表人物德曼1940—1942年间在比利时刊物上发表了130多篇文章,为纳粹的屠犹政策辩解;加上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1889—1976)早年的纳粹党员身份曝光,以及70年代中期德曼把德国接受美学代表人物姚斯引进耶鲁大学访学,而姚斯随后也被发现曾参加过党卫军,这些“历史污点”严重损害了解构主义(包括相伴而生的德国接受美学和美国读者批评)的声誉,也让美国第二代解构批评的代表人物芭芭拉·约翰逊(Barbara Johnson,1947—2009)和非裔批评家小亨利·路易斯·盖茨(Henry Louis Gates Jr.,1950—)等师从德曼的学生们十分尴尬①约翰逊曾撰文为德曼做过辩护,提出好人/坏人两分法“过于简单化”,主张应当把德曼的著作“放到不同的历史环境下去重新阅读”(Johnson B.“The Surprise of Otherness: A Note on the Wartime Writings of Paul de Man”,in Peter Collier & Helga Geyer-Ryan,eds.Literary Theory Today.Ithaca & New York: Cornell UP,1990: 13)。但这些辩护于事无补,批评理论受到伤害已成事实,社会对后结构主义的疑虑已经无法消除。。而此前的一年,德曼在耶鲁大学英语系的同事、美国解构主义代表人物J.希利斯·米勒(J.Hillis Miller,1928—2021)当选全美语言学会(MLA)会长,他所做的会长发言标题就是“理论的完胜”(“The Triumph of Theory”)。数年之内变化如此之大,令米勒此前的乐观情绪显得十分滑稽。
王: 此时美国学术界的保守派对批评理论大加讨伐,出现了所谓的“逆理论”和“后理论”,国内学者也多有谈及。
朱: 这也是我的一个感慨: 我们有很好的文学批评传统,但至少在现当代西方文论的研究中,这个传统似乎看不见了。除了译介还是跟风,我们更需要联系实际,做出自己的分析和判断。有关“逆理论”和“后理论”我们另文再谈,但据此便认为批评理论走向衰亡却过于简单。的确,作为社会思潮,批评理论的特色逐渐模糊,整体影响力逐步下降,对社会的干预能力明显减弱。但至少在大学校园里批评理论却实实在在地站稳了脚跟,成为体制的一部分。例如美国文学语言研究最有影响的学术组织——全美语言学会,其三万名会员中,文学批评分会就有会员7000人;教育体制中已经设立起各种文化研究、族裔研究、性别研究机构,知名人文社科教授很多直接或间接出自20世纪60年代街头政治的一代。批评理论不仅已经成为文学文化研究的一部分,而且是从事教学与研究不可或缺的手段②琳达·哈钦(Linda Hutcheon,1947—)曾说,多伦多大学英语系招聘文艺复兴和18世纪英国文学教师,基本要求就是必须了解批评理论,因为后者已经成为高校人文学者必须具备的素质(见“琳达·哈钦访谈录”,《外国文学评论》,1999年第1期)。俄克拉荷马大学2009年招聘两位原住民文学研究和一位中世纪文学研究的教师,九位最后参加面试的候选人所做的学术报告几乎都使用批评理论做研究框架。。里奇曾说,批评理论今日看上去似乎没有多大影响,只是因为这种影响无处不在,我们没有意识到:“读者根本不可能躲得开理论。……有人想着埋葬理论,想着前理论或后理论,这只是一厢情愿。理论在战后美国大学中发挥的作用是创新的推动剂,也是大部分文学分支研究和断代研究的前沿。理论是发表、求职、晋升的敲门砖。尤其在70年代之后,理论成了文学研究呼吸的空气,支撑着研究型大学的教职员工和学术使命”①见“Theory Today and Tomorrow:An Interview with Vincent Leitch”,《外国文学研究》,2009年第5期。。
有意思的是,对于批评理论这段时期所发生的一切,国内批评界却鲜有提及。我们最熟悉的文学批评研究方法(唯物史观与反映论)在西方文论研究中罕见地失声了。
王:如果把批评理论放到产生它的社会语境中加以理解,会产生哪些对我们有益的认识呢?
朱:欧美社会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向右转,对“激情燃烧的”六七十年代进行清算,表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就人文学科而言,戴维·霍罗威茨(David Horowitz,1939—)便是一例。这个右翼社会活动家曾获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英美文学硕士学位,“9·11事件”之后,他成立了“大学生维护学术自由”组织,在150多个大学校园里安插“监督狗”,直接干预大学的学术活动。2004年他开展“发现网络”行动,系统地对校园中的左翼知识分子进行大规模排查,其结果便是他的大作《美国大学最危险的101位教授》(The Professors,The 101 Most Dangerous Academics in America)②David Horowitz.The Professors,The 101 Most Dangerous Academics in America.Washington:Regnery Publishing,Inc.2006.,其中包括我们熟悉的贝尔·胡克斯(Bell Hooks,1952—2001)、塞基微克(Eve Sedgwick,1950—2009)以及詹明信。像“文化研究”这一类比较开明的研究机构遭到排挤③文化研究始于20世纪50年代的英国,最知名的是1964年伯明翰大学成立的“当代文化研究中心”(Center for Contemporary Cultural Studies at University of Birmingham,下文简称CCCS)。1972年CCCS脱离英语系自立门户,专注于文化研究,发展达到鼎盛期。CCCS印刷的研究成果《文化研究论文集》(Stenciled Working Papers in Cultural Studies)逐渐引起欧美学术界注意,影响日增。CCCS遂转为研究教学并重的“文化研究系”,同时招收研究生和本科生。1984年“文化研究学会”(Cultural Studies Association)在英国成立,文化研究在欧美普及。但也就在这个时候,保守文化形成氛围,左翼倾向明显的文化研究渐渐失去往日的气候。2002年暑假结束前,伯明翰大学校方以学科“优化组合”为名裁撤“文化研究与社会学”系,全部14位教师不得不“另谋高就”,而且此举得到教师工会的认可。,研究项目很难争取到政府部门的资源①如美国最大的人文基金会“国家人文基金会”(The National Endowment for the Humanities)虽然宗旨是向高水平的人文研究项目和人文学者提供资助,但由于其隶属美国政府,主席和理事会由总统和议会任命,自然也带有保守色彩。,而保守派则得到教会、政府官员、文化名人的支持,建有自己的学术组织,拥有不菲的资金支持。
这些情况我们需要有所了解,在引进吸收现当代西方批评理论时要心中有数。我们常常不加区别地笼统谈论欧美后现代主义,实际上后现代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发展到80年代末面临的世界已经发生了质的改变,海湾战争与伊拉克战争、传媒对真相的遮蔽、飞速发展的网络、人工智能、基因工程、文化领域出现的保守主义回潮等等,与之前的情况大不一样。贾丁等批评家认为,90年代之后的西方社会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她称之为“trans-modern时代”。就批评理论而言,之前那些边界清晰,由几个核心理论家牵头、少数核心概念构成的批评流派或思潮(如结构主义、新历史主义、后殖民主义),也踪迹难觅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更加专门的“研究”。里奇在《21世纪的文学批评: 理论的复兴》一书中绘制了一个21世纪的批评理论图谱,罗列出12个主题、94个学科分支或领域②Vincent B.Leitch.Literary Criticism in the 21st Century:Theory Renaissance.London:Bloomsbury,2014.这张21世纪批评理论图出现在封底。这里的“21世纪”不准确,至多也只是21世纪头10年的情况。,如“通俗文化”主题下包含“名人研究”“亚文化研究”“时尚研究”“体育研究”及“游戏研究”;“机构研究”主题下包含“档案研究”“职业化研究”“经典化研究”“学术劳工研究”“公司化大学研究”及“数字人文”等。后学理论固然已经不再是显学,但它的影响在这些林林总总的里奇所谓的“文化研究”中时隐时现。
世纪之交前后走到前台的批评理论,如生态批评、伦理批评,都带有与后学理论不大一样的色彩,值得我们进一步拉开批评距离,仔细加以鉴别分析。我们对西方批评理论的接受和研究已经30多年,应该做一些细致的、学理性的、带有中国学者主体批评意识的研究,超越简单的译介和拔高。举几个例子: 赛义德后殖民思想的理论特点是他的travelling theory,国内常简单直译为“理论的旅行”。实际上用“旅行”来描述赛义德笔下的“理论”是望文生义,与他的原意相差很大,说明没有仔细阅读他的文字。巴特勒性别思想的一个重要概念是performativity,国内常说成“操演”,其实巴特勒所谓性别的performative属性,指的既不是“操”也不是“演”,更不是中文的“操演”或“表演”。再比如,詹明信的马克思主义批评理论最重要的特征是“元评论”(meta-commentary),国内学者对此鲜有讨论。我的意思是,在译介了30多年后,我们对西方文论需要做一些深入细致的辨析。
王:那么,我们需要采取的态度是什么?
朱:现当代西方批评理论这个舶来品“漂移”到我们这里,需要我们把它放到产生它的社会政治和意识形态背景之下,在“问题”框架中冷静客观地分析其来龙去脉。这至少可以让我们意识到: 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们的学术界引入西方批评理论、形成方法论热时,正是欧美保守政府上台、右翼势力扩张之际;当我们沉醉于接受批评理论这个新事物时,批评理论实际上已经开始走下坡路。当我们谈论生态批评、伦理批评及“回到经典”这样的“后理论”时,也许我们应该意识到: 这些“后理论”出现于保守“回潮”这个大的社会背景之下。这样的意识有助于我们从自己的实际出发,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对批评理论做出客观批评与深度反思,探求对我国文学研究、批评理论发展有益的经验和教训。这个意识将有助于纠正批评理论研究缺乏历史视野的状况,使我们避免成为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1930—2019)所批评的那种盲目跟进的人,那种“我们学术界中与法国理论家们认同而实际上忘了自己生活和执教于哪个国家的人”。①哈罗德·布鲁姆: 《西方正典》,江宁康译,南京: 译林出版社,2005年,第41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