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美国拉美裔传记文学中的生命政治*
2024-01-01李保杰
李保杰
内容提要: 美国拉美裔传记作家继承拉美裔文学对于生命书写的关切,以传记事实为基础,借助文学的多维度价值投射,创作出类型各异的传记作品,体现个人经历与社会历史的交织互哺。当代阶段的知识分子传记、流亡者传记、非法移民传记、帮派成员传记等传记类型,以拉美裔美国人的个性化在场呈现个体经历中的宏大叙事,再现拉美裔族群的历史、生存现状以及背后的权力运作机制。传记真实性内核中的价值判断投射出复杂的、隐性的权力关系,揭示生命政治主体对个人生活的钳制。拉美裔传记文学既具拉美裔文化特质,释放出被宏大历史所淹没的普通人物的声音,同时也通过传主的故事观照国家历史,参与美国精神的建构。
2003年,古巴移民作家卡洛斯·艾尔(Carlos Nieto Eire,1950—)的《在哈瓦那等待风雪: 古巴男孩的告白》(Waiting for Snow in Havana:Confessions of a Cuban Boy,2002)摘得美国国家图书奖(非虚构类),这是拉美裔作家获得的第一个国家图书奖。艾尔继承了古巴移民文学中的流亡模式(Exile Mode)这一主题范式。这一范式始于20世纪60年代,美国的古巴移民作家以流亡经历为主题创作传记文学,“以非虚构性‘纪实文学’为代表,有自传、回忆录和传记等生命书写形式”(苏永刚,李保杰152)。艾尔发扬了这一传记书写传统,流亡者传记在他笔下取得政治和文学的平衡,令拉美裔传记文学达到了一个巅峰。基于此,本文将以艾尔的自传为出发点,探讨这类传记作品的文学价值和社会价值,进而分析此范式在拉美裔传记文学中的代表性。
一、拉美裔文学的生命书写传统
美国拉美裔文学(American Latino literature)分支众多,在母语文化、移民源出地、文学历史及文学生发的社会历史语境等方面,墨西哥裔、波多黎各裔、古巴裔、多米尼加裔、海地裔、巴巴多斯裔、安提瓜裔、智利裔等文学分支之间均差异明显。不过,回忆录、自传和虚构性自传等传记文学范式却一直为拉美裔作家所钟爱,他们往往将个人历史、家族记忆与民族历史相结合,对传记事实进行文学加工,以回忆录、自传、他传等体裁书写个人历史。还有些作家糅合“自我”与“虚构”创作自传体小说。扎克瑞·利德尔(Zachary Leader)将生命书写界定为:“书写人们的生平或部分生平的作品,也包括为此类作品提供依据的各类资料,其文类不仅包括回忆录、自传、传记、日记、自传体小说和传记小说,还包括书信、法庭令状、遗嘱、书面见闻、证人陈述和法庭程序记录等”(Leader 1)。据此,传记小说和自传体小说均属于生命书写的范畴。
拉美裔文学中的生命书写传统可以追溯到族裔文学的初始阶段。在19世纪末的西班牙语文学乃至20世纪30年代之后逐渐发展起来的英语文学中,墨西哥裔文学的生命书写传统具有代表性。在此视域下,莱昂·维列加斯·麦格诺(Leonor Villegas de Magnón,1876—1955)于20世纪20年代创作的回忆录《起义者》(The Rebel)基于作者在墨西哥革命中的经历,便是生命书写的一个例证。该书采用了第三人称主要人物聚焦的叙事方式,这虽然不同于一般的自传叙事方式,给作品的体裁界定带来了困难,但麦格诺运用了与叙述相关的大量文献,如书信、照片、手稿、书籍、电报等,为文本的传记真实性提供佐证,让叙事者“从见证者的角度讲述了形形色色的革命者的故事”(李保杰61)。因而,《起义者》的生命书写特征是值得肯定的。
到20世纪50年代,传记在拉美裔文学中的传承已经十分明显,这首先体现在墨西哥裔文学中。此阶段的传记带有浓重的社会历史投射,成为民权运动前夕少数族裔与主流群体权力关系的缩影。弗雷·安杰利科·查韦斯(O.F.M.Angelico Chavez,1910—1996)的《只有时间和际遇:陶斯马提内斯神父传记,1793—1867年》(But Time and Chance:The Story of Padre Martinez of Taos,1793—1867,1981)整理了新墨西哥天主教神父安东尼奥·何塞·马提内斯(Antonio JoséMartínez,1793—1867)的生平,强调在墨美战争前后这位宗教领袖对墨西哥人文化适应的影响。亚美利哥·帕雷德斯(Américo Paredes,1915—1999)基于“墨西哥裔美国人史诗”——《格雷戈里奥·科尔特兹之歌》(The Ballad of Gregorio Cortez),创作了《枪在手上: 边界歌谣及其英雄》(With His Pistol in His Hand:A Border Ballad And Its Hero,1958),综合科尔特兹的生平、法庭记录、科尔特兹事件相关的科瑞多(corrido)民谣及民谣研究,将传记文学和文学研究相结合,强调人物塑造的价值取向,突出科尔特兹作为反抗官方霸权的平民英雄形象。
这种传记传统对随后的奇卡诺文学运动产生了决定性影响,生命书写的族裔文化取向愈加鲜明,与此同时自传体小说的日臻成熟也推动了人们对传记文学的接受。《棕色水牛的自传》(The Autobiography of a Brown Buffalo,1972)是文学虚构“侵入”自传的一个表现:它之所以被命名为“自传”,是因为作品取材于作者奥斯卡·泽塔·阿库斯塔(Oscar Zeta Acosta,1935—1974)在奇卡诺运动中的经历,主人公“棕色水牛”冈佐博士正是阿库斯塔诸多经历的投射;但是,文本依旧从技术上将这两个人物区别开来,这显然有意识地违背了菲利普·勒热纳(Philippe Lejeune,1938—)所说的“自传契约”(autobiographical pact)原则;并且文本为了强化叙述者不同层面的自我,更是打乱了自传的常规时间序列,使得叙事时间在1949—1967年之间来回切换。学者认为阿库斯塔“对自传体裁进行了革新[……]因为在文学经典或传统视域的族裔自传中,传主往往要通过证明自己的人性来获得认同[……]”(Aldama 64),而阿库斯塔显然反其道而行。布鲁斯-诺瓦(Juan Bruce-Novoa,1944—2010)称这部自传体小说为“奇卡诺文学中全新阶段的代表”(Bruce-Novoa 41),因为从生命书写的角度来看,它“做何选择”的问题已成为奇卡诺文学中身份书写的经典悖论:“经过这一场,我已经看清楚了,我既不是墨西哥人,也不是美国人;既不是天主教徒,也不是新教徒。我的出身是奇卡诺人,但是我选择做个棕色水牛”(Acosta 167)。就是说,这部作品通过后现代主义的自我指涉,在体裁上对自传进行了解构。不仅如此,它所开创的知识分子生命书写范式,在当代阶段的新型传记文学中得到延续。
二、当代阶段传记文学的范式
知识分子传记是当代阶段拉美裔传记中最值得关注的一类,理查德·罗德里格斯(Richard Rodriguez,1944—)的《记忆的饥渴: 理查德·罗德里格斯的教育》(Hunger of Memory:The Education of Richard Rodriguez,1982)和格洛丽亚·安札尔杜瓦(Gloria Anzáldua,1942—2004)的《边疆:新混血女性》(Borderlands/La Frontera:The New Mestiza,1987)均属此类作品的典型代表。罗德里格斯作为知名的公共知识分子,在四部标注为传记的作品中分别讲述自己的学术成长、同性恋经历、族裔身份中的多重文化特质以及宗教信仰与价值认同,实现自我历史、族裔历史、文化史和思想史的交织。安札尔杜瓦通过叙事手段对传记传统进行革新,采用“语码转换”和蒙太奇般的“拼贴画”叙事风格,将自我成长、群体身份认同以及同性恋批评、后殖民主义批评混杂在一起,体现了明显的解构立场。
另外一类传记聚焦“梦想的另一面”,书写拉美裔族裔经历中的灰暗和伤痛,与美国梦所象征的成功、平等、独立、个人主义等要素相对应。帮派成员传记就是这种书写范式中的典型。皮里·托马斯(Piri Thomas,1928—2011)的《穷街陋巷》(Down These Mean Streets,1967)便是一个早期代表,它通过呈现底层街头帮派少年的历程,体现出族裔政治和阶级政治的勾连及其对少年成长的形塑。吉米·圣地亚哥·巴卡(Jimmy Santiago Baca,1952—)的两部自传《黑暗中摸索: 贫民窟诗人的回顾》(Working in the Dark:Reflections of a Poet of the Barrio,1992)和《立锥之地:诗人的诞生》(A Place to Stand:The Making of A Poet,2001)书写文学激发的心灵蜕变,但重在讲述少数族裔贫民窟中少年的迷途,突出“族裔身份”和“青少年犯罪”之间的内在连接,具有明确的社会批判性。该类型作品中最具影响力的当属路易斯·罗德里格斯(Luis J.Rodriguez,1954—)的自传三部曲《永远奔跑: 在洛杉矶帮派中的日子》(Always Running:La Vida Loca:Gang Days in L.A.,1993)、《心连心手牵手:在动荡的岁月创造心的家园》(Hearts and Hands:Creating Community in Violent Times,2001)和《它呼唤你回来: 跨域爱、毒瘾、革命和治愈的艰苦旅程》(It Calls You Back:AnOdysseyThrough Love,Addiction,Revolutions,and Healing,2011),回应了族裔少年的美国梦,直指生命政治权力主体对少数族裔的生命钳制。
有一类传记同样聚焦族裔主题,但更关注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间的贫富差距,突出边界所代表的国家意志对个人命运的决定性作用。路易斯·阿尔伯托·尤利亚(Luis Alberto Urrea,1955—)和瑞娜·格兰德(Reyna Grande,1975—)为拉丁美洲非法移民做传,前者的报告文学《魔鬼公路》(Devil's Highway,2004)基于作者从事社会救助的亲身经历,采用新新闻主义的视角,讲述号称“魔鬼公路”的沙漠狭长地带上非法移民的冒险穿越;后者在回忆录《我们之间的距离》(The Distance Between Us,2012)中讲述自己和家人非法偷渡到美国的经历。安提瓜裔作家杰梅卡·金凯德(Jamaica Kincaid,1949—)的传记《我的弟弟》(My Brother,1997)讲述弟弟身患艾滋病的悲惨经历,是加勒比海地区众多在贫穷、迷茫中挣扎的青年的真实写照。茱莉亚·阿尔瓦雷斯(Julia Alvarez,1950—)聚焦多米尼加近代殖民历史和极权暴力,她的《蝴蝶飞舞时》(In the Time of the Butterflies,1994)和《以莎乐美之名》(In the Name of Salomé,2000)分别以特鲁希略独裁时期的革命者米拉贝尔四姐妹(the Mirabal sisters)和多米尼加民族诗人莎乐美·乌雷尼亚(Salomé Ureña,1850—1897)为素材,描写多米尼加人反抗独裁、争取解放的艰苦斗争,记录民族文化走向独立的历程。她的《从前有场成年礼舞会: 在美国的成长》(Once Upon A Quinceañera:Coming of Age in the USA,2008)属于报告文学,追溯了拉美裔社区中女孩15岁成人礼的历史,并通过采访、跟踪调查记录当事者,探讨该文化传统对于拉美裔女性自我意识萌发的作用。有学者认为,阿尔瓦雷斯的传记文学作品也是典型的文学叙事,她“并不是在创作传统的传记文学,或者是回忆录,相反,她通过文学叙述,包括非虚构类散文、小说,呈现自己生活的片段,这可以称作‘伪记忆’”(Cantiello 86),体现出传记文学的文学性,即由于记忆选择、记忆偏差、材料编排或者语言表述而导致的“失真”,同时凸显出传记文学的个人历史指向。
还有些传记作家更加注重自我情感和个体经历及其相关经验,例如格伯托·冈萨雷斯(Rigoberto González,1970—)以族裔少年的成长为核心撰写了系列回忆录,从最初的《蝴蝶男孩:奇卡诺蝴蝶的记忆》(Butterfly Boy:Memories of a Chicano Mariposa,2006),到《我的饥饿的自传》(Autobiography of My Hungers,2013),再到最近的《影中祖母,光中祖母》(Abuela in Shadow,Abuela in Light,2022),这些传记均具有浓重自省色彩,其中族裔少年的性别身份成为权力布展的空间。
三、传记文学的真实性之辩: 以古巴裔流亡者传记为例
传记文学中文学真实和文学虚构之间的平衡向来是批评的一个焦点,拉美裔传记文学中的社会历史投射使得这个问题进一步复杂化,这在古巴裔流亡者传记中尤为突出。古巴移民在古巴革命后以迈阿密为中心建立起来了族裔社区,“政治流亡者”成为移民的代表性自我标识,早期旅美古巴作家就是以流亡文学为阵地对古巴政权发起了攻击,具有“真实性”取向的传记文学成为他们的首选体裁。
60多年来几代作家基于各自的历史背景对移民经历展开书写,他们在“流亡者”书写方面的变化能够为传记文学的真实性问题提供一些思考。流亡作家中的卡洛斯·阿尔伯托·蒙塔内尔(Carlos Alberto Montaner,1943—)和雷纳多·阿里纳斯(Reinaldo Arenas,1943—1990)都是激进的社会活动家,因为政见不同而离开古巴。前者著有传记《古巴中心的旅程: 菲德尔·卡斯特罗的生平》(Journey to the Heart of Cuba:Life as Fidel Castro,2001),后者著有自传《黑夜降临之前》(Before the Night Falls,1992)。两者均借助于传记文学理论上的真实性,以自己作为亲历者的身份,对古巴当局进行批评,从而挑战古巴政权的合法性。稍晚一些的作家多在儿童时期移民美国,他们的传记更多聚焦家庭历史或者个人经历,古斯塔沃·佩雷斯·费尔马特(Gustavo Pérez Firmat,1949—)的《来年古巴: 古巴仔在美国的成长往事》(Next Year in Cuba:A Cubano's Coming of Age in America,1995)和维吉尔·苏亚雷斯(Virgil Suárez,1962—)的《躲过了安哥拉: 古巴-美国童年的记忆》(Spared Angola:Memories from a Cuban-American Childhood,1997)都属此类。老一代流亡作家作品中直接的政治批判,在这些传记中让位于创伤经历和思乡之情,“失去的家园”象征了政权更迭中个人的牺牲,艾尔的作品即属此类,他的获奖更是标志着这种书写范式的成熟。年轻一代的作家虽然反古政治立场鲜明,但是他们大多在幼年移民美国,有的甚至出生于古巴之外的国家,能否称得上流亡者还值得商榷。诗人理查德·布兰科(Richard Blanco,1968—)便是如此,他的经历和蒙塔内尔等政治流亡者截然不同,但他在回忆录《洛斯·克库尤斯的王子: 迈阿密的童年》(The Prince of Los Cocuyos:A Miami Childhood,2014)中依旧使用“王子”这一比喻,借助流亡者这个标签来主张对古巴的权利,强调个人命运与社会历史的紧密连接。
梳理这些传记作品可以看出,流亡主题从现实中的政治流亡演变为具有政治指向的离散,流亡者的形象也泛化为政见上相异于古巴当局的古巴人,这两个概念都体现出从具体到象征的演变。除了“流亡”概念的文本化值得存疑之外,作家对于创作缘由的解释也令传记的真实性变得扑朔迷离。卡洛斯·艾尔在谈到《在哈瓦那等待风雪: 古巴男孩的告白》时提到,这部“回忆录”其实更接近于“小说”:“我写的时候并没有把它当作回忆录来写,而是当作小说[……]”(Paternostro 2005)。蒙塔内尔的《古巴中心的旅程: 菲德尔·卡斯特罗的生平》则在叙事层面为传记的真实性之辩提供了反证: 这部作品以传记之名对卡斯特罗的生平加以追溯,甚至以参考文献等非虚构手段增加叙事的可信度;然而,“后记”中卡斯特罗之死的情节却在很大程度上解构了叙述的真实性:“菲德尔·卡斯特罗感到脖子后面一阵剧痛,他一瞬间失去了知觉,一头栽倒在桌子上。[……]两个小时以后,尽管医生使用了各种急救措施,卡斯特罗的心脏还是停止了跳动”(Montaner 225)。这部发表于2001年的“传记”提前15年书写了卡斯特罗离世的细节,与传记所主张的事实不符,因而这部作品“既非学术研究成果,也不是卡斯特罗的传记,而是借‘真实性’之名而进行的文学性书写”(李保杰380)。结合这几点来看,部分古巴裔传记文学中的流亡主题带有明显的虚构性,尽管不同文本中的虚构程度各异,但也足以引发人们对于传记文学之真实性的审视。对于此类传记文学而言,“真实性”有时是书写原则,有时是书写策略,旨在将个人经历和历史叙事相结合,通过个体的生活变迁反映历史,力求在宏大历史背景下追溯人物命运的跌宕起伏。
四、传记文学中的权力关系布展
在传记文学批评中,赵白生指出,传记事实是传记的生命线(14);同时他还强调,传记文学不仅仅是叙述事实,其价值更在于阐释事实(135)。正是在阐释过程中,传记核心成分的传记事实依阐释者的价值投射而呈现出多维性。拉美裔传记真实性内核的价值判断和权力关系趋于复杂化,与阐释不无关联,这在形式和内容两个方面都有表现。
理查德·罗德里格斯自传的叙事策略便体现了传记事实因阐释而呈现的多维度意义。《记忆的饥渴: 理查德·罗德里格斯的教育》作为知识分子传记的代表,聚焦罗德里格斯的学业经历,讲述他如何借助学业的成功来实现阶级跨越:“从前,我是‘社会弱势群体’的孩子,一个陶醉在幸福中的孩子。童年时我们有着温馨的家庭,但是和社会非常疏离。30年后,写这本书的时候,我已经是中产阶级美国人,完全被同化了”(Richard Rodriguez 3)。罗德里格斯用个人历史复刻了“美国梦”话语中的成功母题,但是他对奇卡诺文化的背叛姿态备受指摘,奇卡诺文学领袖里维拉(Tomás Rivera,1935—1984)认为罗德里格斯“对世界文化特别是西语裔社会并不怎么了解”(Rivera 112)。随着民权运动影响的逐渐淡化,传记研究回归文学本身,批评家开始关注族裔自传的叙事策略,聚焦传主阐释经历的方式。有学者认为学界之前过多关注《记忆的饥渴: 理查德·罗德里格斯的教育》中的“社会和政治问题,忽视了文本结构中矛盾的暗流”(Lawtoo 225)。罗德里格斯的叙事策略,同时印证了20世纪60年代以来学界对自传真实性的思考:“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完全完整地呈现自己的生活,因为一方面,人类的记忆是有限的,另一方面,人性是自恋的,这就意味着人们进行自我审视或审视他人的时候,根本无法做到完全客观中立”(Wagner-Egelhaaf 1)。传记作为一个文学类别,依然受制于文学审美和虚构性这两个核心要素。现实正是如此,罗德里格斯在自传中通过自己从西班牙语家庭环境到英语社会环境、从奖学金男孩到作家的经历,讲述少数族裔个体的无奈选择,故而称自己的经历为“美国故事[……]改变我的生活的,正是教育,让我(与父母的文化)渐行渐远。我将这个自传视为我受教育历史的反映”(Richard Rodriguez 5)。拉美裔知识分子自传强调了“教育”“族裔性”和“知识分子”身份之间的关系,而教育正是国家意志的体现,传主的转变因而反映了生命政治主体对族裔文化的强势消解。而在个人层面上,话语模式间的矛盾指向了被消解的中心主题——传主被隐匿的性属身份,这正是个体对生命政治权力规训所做出的回应和反抗。
卡洛斯·艾尔在流亡者传记中所阐释的事实同样如此,所不同的是他从跨国视域下再现了钳制移民的生命政治权力。《在哈瓦那等待风雪:古巴男孩的告白》记录了古巴革命这场“风雪”来临前后传记主人公命运的转变,“哈瓦那的风雪”隐喻的是古巴革命带给这个家庭的巨大冲击: 父子分离和境遇变迁。因为父亲拒绝离开古巴,艾尔父子终生未能再见。为了报复父亲对兄弟二人的抛弃,艾尔来到美国后舍弃父亲的姓氏“涅托”,改用母亲的姓氏“艾尔”。回忆录追溯传主从涅托变为艾尔的历程,回顾他从古巴特权阶层跌落为美国少数族裔的经历:“那次短暂的飞行旅程把我这个白人小孩变成了拉丁人。每次我填表时都得记着,我是‘拉美裔’,不是‘白人’,也不是‘高加索人’”(Eire 160)。双线叙事将失去父亲和故国的伤感平行推进,宏大叙事和个人情感的交融就此达成。阿希·欧贝哈斯(Achy O bejas,1956—)在一次访谈中指出,回忆录中的个人情感往往被选择性记忆所影响:“我觉得写回忆录是非常艰难的一件事,因为它要涉及哪些事情是我还能记得的,哪些事情是我不想忘记的,(对于我想不起来的人或者事)我会和所有人一样感到内疚”(转引自Shapiro 2001/2016),因而绝对的客观是无法达成的。人的记忆能力不仅有限,而且本身具有选择性,对记忆材料的选择和组织具有主体性特征,生命书写不能简单化地“被视为历史的真实再现,(它)仅代表作者所说的真实”(Hampel 62)。同样,艾尔作为耶鲁大学的历史教授,非常清楚新历史主义者所谓“历史皆为叙事”的策略,因而在回忆录中恰如其分地把握了客观历史和自我认知之间的平衡。可能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他在访谈中承认了自传中的虚构成分。传记通过掌控叙事手段将个人历史嵌于国家历史,通过个人命运的跌宕,呈现古巴革命和美古关系中个体生命所承受的规训,由此也呈现出古巴裔知识分子传记的独特之处。
如果说古巴裔流亡者传记中阶级政治和种族政治的勾连可能会被意识形态所遮蔽,那么墨西哥裔传记中二者的关联就更加明显了,帮派成员传记、非法移民传记尤其突显出生命政治主体对族裔个体的控制。社会活动家路易斯·罗德里格斯著有传记三部曲《永远奔跑: 在洛杉矶帮派中的日子》《心连心手牵手: 在动荡的岁月创造心的家园》和《它呼唤你回来:跨域爱、毒瘾、革命和治愈的艰苦旅程》,它们基于作者在拉美裔帮派20多年间的生活,包括他数次入狱的经历,披露困扰族裔社区青少年的严重社会问题。罗德里格斯认为帮派问题的社会根源非常复杂,诸如普遍贫困、文化水平和阶级地位低下、文化差异和就业方面遭受歧视等,这些问题在拉美裔社区和非裔社区尤为突出,直接影响到族裔青少年的价值判断:“他们加入帮派不是为了实施犯罪,也不是要去杀人、坐牢。对他们而言,帮派接受他们,给予他们所需的心理认同,他们正需要这些来掌控自己的生活;他们在帮派中获得的力量,是其他组织,包括学校和家庭,都无法给予的”(Luis Rodriguez 2003:25)。心理迷失的下层族裔青少年,为了远离白人社会的歧视,逃避自我竞争能力的不足以及心理上的自卑,转向帮派寻找认同。而洛杉矶警察对族裔社区的犯罪行为放任自流,甚至故意挑动帮派矛盾让他们自相残杀,“我们不断被捕猎,猎人群体很快就汇集了一大帮人: 警察、帮派分子、瘾君子、卡威大街上勒索我们的那帮家伙,他们很快就沆瀣一气”(Luis Rodriguez 1993:28)。国家机器作为生命政治主体,在此过程中通过空间分割将族裔社区变成吉奥乔·阿甘本(Giorgio Agamben,1942—)所说的“营地”(camp),它“作为现代性政治空间的隐蔽范式”(Agamben 123),在司法、行政、教育、就业甚至城市规划和社会保障等系统化的保护下,以“合法”的形式对族裔个人及群体进行规训。
非法移民传记将这种生命政治批判拓展到整个美洲,尤其观照拉丁美洲和美国关系视野下的移民群体。索尼娅·纳扎里奥(Sonia Nazario,1960—)的报告文学《被天堂遗忘的孩子》(Enrique's Journey:The Story of a Boy's Dangerous Odyssey to Reunite with His Mother,2006)关注独自穿越国界的儿童移民,以16岁的洪都拉斯少年恩里克为主要人物,跟踪调查数年而完成。这部普利策奖获奖作品讲述恩里克为了寻找11年前到美国谋生的母亲,只身从洪都拉斯的特古西加尔巴出发,靠扒火车来到墨西哥的美墨边境,先后七次尝试偷渡入境均告失败,最终还是在母亲付给偷渡组织者“郊狼”3 000美元后他才得以入境美国。恩里克所走的这个路线被称为“死亡列车”(train of death),其险恶程度可想而知,在这里丧命的青少年移民难以计数。“旅程”既指恩里克从洪都拉斯到美国的行程,也指他到达美国以后的适应过程。传记前半部分是恩里克的八次跨境经历,后半部分讲述他在美国受困于语言差异、文化水平等因素,并没有迎来所期待的生活,他无法正视困难,怠工、酗酒,屡屡和母亲产生冲突。这部作品在跨国视域下对移民身份中的“非法性”进行了考量: 到底是什么导致了他们身份的非法化?纳扎里奥解释了她对拉丁美洲移民关切的原因:“我一直感觉自己是个外人,我知道跨越两个国家、两种文化的艰辛。在许多方面,我和这个国家的移民以及拉美裔群体具有相似的经历”(Nazario xviii)。她以阿根廷为例指涉非法移民背后的政治问题:“我小时候经历过阿根廷历史上‘残酷的战争’,由于军队的暴行导致三万多人莫名‘失踪’”(同上)。这道出对那些经历过战乱和暴力的非法移民的情感认同,契合传记题目中“旅程”的意义: 移民无论是在母国所遭受的钳制,还是冒险跨越边界,或是来到美国后面临文化适应,他们都是被权力主体所贱斥的他者;他们为了生计,历尽艰辛从一个“营地”逃离,却发现他们只是迁移到了另外一个“营地”,终究未能逃脱被生命政治主体所钳制的命运。
这些传记作品从个性化视角呈现个人经历和社会历史的交织,揭示出个人经历背后无形的生命权力机制运营。无论是族裔知识分子传记还是上层社会少年流亡他国的经历,无论是社会底层青少年的迷途还是跨国视域下的非法偷渡,个人命运都被社会历史的大潮所裹挟,生命政治作为国家意志的体现,以“正义”“合法”的面孔左右着人物的一举一动。
结语
作为美国拉美裔文学中的流行文学体裁,传记既符合拉丁美洲移民作家和族裔作家书写自我和群体的精神诉求,也契合书写宏大历史中无名小人物经历的现实需要。传记以真实客观的书写立场,在讲述个性化经历的同时呈现“故事中的宏大历史”,使墨西哥革命、特鲁希略独裁、古巴革命、奇卡诺运动等历史事件以个性化的方式得到生动呈现。传记文学通过传记人物和历史的连接,释放出被历史所淹没的普通人物的声音,少数族裔社区的下层民众、跨越边界的非法移民、被国家意志裹挟而远离父母的孩童,通过建构自己的叙事声音而主张权力并自我证明,体现了文学的社会价值。这些作品艺术性地利用了传记文学不同维度的真实性,通过叙事艺术和典型主题,以或隐晦或直白的方式,再现弱势群体及个人在生命政治装置下的挣扎,揭示生命政治对个体生命的钳制,这是拉美裔传记之文学性的彰显,也是拉美裔群体在美国生存的反映,还投射出拉丁美洲所代表的第三世界同美国这一世界头号强国之间权力关系的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