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你爱吃煎饼吗

2023-12-31乔洪涛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3年12期
关键词:鏊子堂叔伤兵

1

沂蒙八百里,多山多石,土薄地乏,少肥沃,粮食在石头缝里挤着长,“春种一粒种,秋收三颗籽”,百十年里,填饱肚子是头等大事。粮食不够那就省着吃,不知谁发明了摊煎饼。煎饼是个筐,什么粮食都能装,玉米、高梁、谷子、地瓜、树根……凡是能被磨成糊糊的,都可以作主料,劈柴一烧,热鏊子上一摊,用竹篾子一刮,揭下来就是圆圆的薄薄的“纸煎饼”。煎饼折起来,什么菜都能包卷,且耐久存,不易变质,出门行路褡裢一背,就能顶半个月的干粮。

烙煎饼要用鏊子,沂蒙山家家户户都有这一样“传家宝”。鏊子一般为生铁制品,圆形,扁足,像倒扣的平底锅。烙煎饼时把鏊子用砖石或者土台支起来,下面点火烧柴,上面倒浆摊饼。

摊煎饼的过程真像玩一个魔法,无论什么样的粮食浆糊,只要那么一倒,一刮,一揭,一眨眼的事儿,一张香喷喷的煎饼就成了。鏊子也就成了山里人家每家每户必备的“厨具”了,而那鏊子烙出的有关煎饼的故事,也就在沂蒙山泉水般遍地流传着。

2

十几年没有回老家,家乡变化真大。进了村,村头竟然建了个村史馆。那村史馆是煎饼形状的设计,屹立在村头,像一本打开的书。

在家里吃完饭,堂叔陪着我一块去村上转转,就来到了村史馆。村史馆里物件真不少,石磨、碾盘、耩地的耧、煤油灯……忽然,我看见角落里有一个铁鏊子。那鏊子很特别,竟然只剩下半块,黑乎乎的残缺不全。

我站在跟前挪不动腿,说,这鏊子咋还是个残的?

堂叔叼着烟,吸一口,慢悠悠地说,你没发现这鏊子有点儿眼熟?

再仔细一看,果然觉得眼熟,我隐隐约约记得小时候仿佛在我三老奶奶家见过。堂叔是三老奶奶的孙子。

堂叔说你果然还记得,这就是咱家里的那个老铁鏊子,还记得半个鏊子的故事吗?我说小时候听说过,咱家的煎饼不是圆的,就是这个鏊子烙出来的吧?

堂叔说,这事说起来,那有了年头了——

那一天天还不亮,俺奶奶就起来烙煎饼。上半夜她和香妮姑推碾推到半夜,玉米糊糊碾下来半面盆。那是鲜玉米。还没到秋时节,家里没有粮食,没有粮食可咋招待人?奶奶让香妮姑去地里玉米棵上掰了一筐,连夜剥了皮子,脱了粒,在碾上碾玉米糊糊。

开始香妮姑不愿意去,她不舍得这些粮食,说,哪有这样吃粮食的?青玉米粒子还不成,糟蹋了多可惜!

奶奶就生气了,说,人家南里北里不要命地跑,替咱打仗,人家为的啥?一把粮食你心疼了?

香妮姑说,打仗,打仗,我大、我哥咋死的?还不就是打仗打死的。没有这些兵,还打啥仗?!

奶奶拿了火棍去打她,说,你心让猪油糊上了?你大、你哥被谁给打死的?要没这些兵替咱扛着,咱俩也被打死了!

香妮姑不说话了,背了筐往地里走。躺在炕上的那个伤兵羞愧得脸红红的,说不出一句话,他也才十九岁,前几天的一次夜战,他的胳膊被打折了,子弹穿过右胸腔击穿了胳膊,他被抬到了咱家里。

堂叔说的这事我隐约知道一些,那个年代,这一片山区是大战场,几乎家家户户都住过伤员。这里是有名的革命老区。连绵的群山,一座连着一座。山多,人穷,群众基础好,好隐藏,能打游击,是八路军的根据地。大部队白天分散着,都隐藏起来。山里的人都是好向导,地形熟悉得很,敌人干着急,一扑一个空。一个月了,围剿的敌人像急红了眼的兔子,到处乱窜,枪声在夜里不停地响着。

堂叔说,那时候我还小,但听说南边崮上打得很激烈,死了很多人。鬼子人多,枪多,白天猛攻。我们都是晚上打他。昨晚咱们八路军发起了突围,一天了还僵持着。那个受伤的当兵的在炕上躺了一天一夜,躺不住了,要走。他要去找大部队,说是哪怕用手榴弹和敌人拼死,也不能再这样躺着了。

昨晚碾玉米的时候,俺在屋后的路口放哨。伤兵战士想起来帮着推碾,可一动弹身子就疼得要死,只好继续躺着。他是想着今晚再睡一觉,养养体力,明天一早就走。他心里过意不去,说是可再也不能麻烦老乡了,他知道老乡的日子过得恓惶,不容易,一家人饭都吃不上,俺奶奶还把老母鸡杀了,给熬了鸡汤。小战士躺在炕上,睡不着,他给俺说他老家的事。他老家在西部平原那里,爹死了,娘死了,只剩下一个弟弟,在家里跟着大娘过。他跑出来当兵,是发了恨要报仇的。他以前没见过大山,这次跟着部队到了山区,这一个多月,仗打得艰难。但首长说了,这是黎明前的黑暗,要是这一仗打胜了,就能把鬼子打回老家去,到时候乘胜追击,就全面胜利了。

首长戴着日艮镜,文质彬彬,可讲话就是那么让人爱听。堂叔说。

那一年俺八岁,见过戴眼镜的那个首长,讲话真的很好听,俺都能听得懂。咱村上的人在场上集合,当兵的干部扎着外腰,在村口的戏台子上讲话,汽灯挂在大柳树上,他一会儿挥手,一会儿握拳。下面的人就鼓掌,哗啦啦,呱呱呱。

那时候俺也睡在炕上,两天的时间,俺和这个当兵的哥哥混熟了,俺啥都给他说,他问这问那,让俺好好跟着奶奶和姑姑长大,长大了也可以去当兵。

会发给我你这样的衣服吗?俺问。

当然会了,不光发给你衣服,还发给你枪!他说。

还有枪?俺不敢相信这句话,可是看着他腰里挎着的驳壳枪,俺也就相信了。

奶奶和姑姑起来烙煎饼,她们在院子里的鏊子上烙。一勺玉米糊糊摊到鏊子上,红红的火苗烧起来,一股粮食的香味飘进了屋里。半夜里,俺醒了,真香啊。真饿呀。

俺爬起来蹲在门口,看奶奶烙煎饼;香妮姑姑坐在一块木桩上烧火。

真香。俺说,咽了口唾沫。

你醒了?快回去睡,天还不亮哩。香妮姑撵俺。

俺不困,俺要吃煎饼。俺说。

这煎饼可不是你吃的,锅里有地瓜,你饿了你去吃。

香妮姑说,我也吃不上。

奶奶也不反驳,说,快去睡吧,天亮了喊你。

那是一个黑鏊子,支在两块石板上。鏊子被火烧得黑魃魃的,看不清本来的颜色。奶奶用一块破布,蘸着破黑瓷碗里的棉油,烙一张就把鏊子抹一遍。

煎饼熟了,热腾腾的粮食味道钻进人的鼻子。“刺啦”,奶奶用竹片一挑,她揭下来一张黄澄澄的玉米煎饼。

那煎饼却不是圆的,少了一个角,像个月牙儿。我见过别人家的,都是圆的。咱家的是半圆的。

这是咋回事?就是因为咱家的鏊子,是一个破鏊子,烂了一半,就剩下半个了。那一半是被日本鬼子给砸的,他们叽里呱啦冲进来,见啥砸啥。那时候我爷爷和我大还活着,上前阻拦他们,结果就被他们给抓走了,后来被杀死在村东的树林子里。

俺恨死了那些日本鬼子。

可是就在那天,天刚蒙蒙亮,伤兵哥哥吃了两张煎饼,还开玩笑说等把敌人赶跑了,日子好过了,他要给俺奶奶买个金鏊子,到时候烙煎饼就用金鏊子!

金鏊子!那咱可没见过。从那天起,俺就盼着能有个金鏊子了。

那天,伤兵哥哥吃了俩煎饼,奶奶又用包袱卷了一摞煎饼给他,他说得抓紧去追部队,要不就撵不上了。可就要离开的时候,村口一阵大乱,有人喊,鬼子进村了,鬼子又来了!

快藏起来!奶奶和姑姑急忙把地窨子掀开,让八路军小战士跳进去。可小战士就是不跳,他让姑姑带着奶奶和我快跑,说这鬼子不是人,见人就杀,再不跑就都得死。

香妮姑说,你不跑我们不会跑,你藏起来再说。

正说着,鬼子就来了,跑不了了。八路军伤兵哥哥把大门拴上,把姑姑和我推了一把,接着又把奶奶也推进地窨子,盖上石板,他就坐在了影壁墙后面。

鬼子来了,哗啦啦一阵响,“咣当”,鬼子把门撞开了。

战士哥哥把枪端在胸前,打响了枪。很快,对面的子弹也射了过来。

我吓得闭上了眼。后来,枪不响了,俺目争开眼,透过地窨子的缝隙,看见伤兵哥哥倚在影壁墙上,死了怀里还抱着那摞玉米面煎饼,像抱了一摞月牙儿。

俺和奶奶、香妮姑都哭了,又不敢出声,把嘴唇都咬破了。

唉,你说说,那小八路也就十几岁,吃了咱家最后一口煎饼被活活打死了,这铁鏊子可是一个见证啊。想想他那时候还开玩笑,要给咱们买个金鏊子,要是活到现在,他也该八九十岁了。

堂叔叹口气,我也忍不住叹口气,那些过去的岁月,可真的要记下来。就像堂叔给我说的关于鏊子的故事,我在看那鏊子,竟然金闪闪地放光,看得我的眼睛有些湿润,急忙抹着眼睛说,这村史馆建得好。这里每一个物件,都是活教材啊。

堂叔说,这个鏊子没烂之前,那时俺大、俺哥哥都还活着,这鏊子是老辈儿传下来的。奶奶曾对我说过,那时候,鬼子来了山里,烧杀抢掠,把粮食全给弄走了,弄不走的就都给烧了。家里没粮食。饿死了不少人。幸亏那时候,你祖爷爷也就是俺爷爷冒着生命危险藏了一小布袋地瓜干,鬼子走了之后,拿出来,在磨上碾了,用鏊子烙了,才让我活了下来。那一回正烙煎饼,鬼子来了,进了门见啥砸啥,把鏊子砸烂了,只剩下一半。

祖父对俺说,你大和你哥脾气倔,看着鬼子把咱祖传的吃饭的东西砸了,就急了眼,要和鬼子拼命。鬼子人多,都带着枪,就把你大和你哥抓走了。

后来,都被杀死了。祖父给俺说完这些的时候,朝院子里看看,南北岱崮在远处高高地耸立着,像两只乳房。那是这一带独特的地形,只可惜那乳房没有乳汁,干瘪衰老,颗粒难收。那时候奶奶正把家里最后一张煎饼揭起来,崮山上射过来阳光照射在那张煎饼上,红通通、亮堂堂的。

像半个月亮。

3

这些年,父亲母亲在城里跟着我住,城里条件好,山珍海味常吃,可他们不爱吃,却心心念念老是想着吃煎饼。

老家堂哥常从老家给寄煎饼,我有时候也在网上购买。

就在前几天,我看手机新闻,突然看见了一则关于“煎饼花”的新闻,说的是沂蒙山的新红嫂,改进了煎饼的做法,用蔬菜和粮食打成汁和面,用五颜六色的蔬菜面摊煎饼,然后把煎饼折成“纸花”,那煎饼可真漂亮,五颜六色,她折成了五十六朵牡丹花,参加了进京展,赢得了无数人围观、赞叹。这让我想起来有一首歌《挑担茶叶去北京》,这煎饼如今也能火得出圈?

“你看看,那哪里是煎饼啊,分明是姹紫嫣红的鲜花。”煎饼花后面的手艺人“红嫂”笑容灿烂,也像一朵花儿。

我对妻子说:“快看看网上,咱也网购一朵煎饼花。”

妻子看了也很吃惊,说:“真漂亮啊!不过,这煎饼花怎么舍得吃呢?”

我说:“不舍得吃咱就把它放在客厅里,当成咱家家史的见证,你别小看这一朵煎饼花,这可是当年半月煎饼开出来的!

我把照片拿给我父母看,他们半天离不开屏幕,张着嘴“啧啧啧”地赞叹。

我问:“想不想吃个煎饼花?”

我爹说:“那还用说?!不过,这么漂亮的花,可怎么舍得吃下去,想当年我们吃的那黑煎饼……那都是地瓜面子做的,吃了烧心也捞不着吃,还有咱家那半个黑鏊子……”

“不管咋说,咱都得感谢煎饼,要没有那些年那些黑煎饼,咱能有这些人活下来,传下来?”我娘说。

我爹和我娘又开始忆苦思甜了,这几乎成了他们现在每天要念叨的事。我坐回书房里,半开着门,听着客厅里的他们反刍般地回忆往事,那些带着煎饼味的气息从遥远的沂蒙山缕缕飘来,让人觉得一时恍然。

旭日初升,阳光透过树梢照下来,落在我摊开在桌上的稿纸上,斑斑点点又袅袅生香。

我抬头看,仿佛看见窗外楼下的院子里,一盘大圆鏊子在阳光下金光闪闪,一张黄澄澄的开着花的金煎饼正从鏊子上揭下来,经阳光一照,透透地亮,亮得耀人眼。

猜你喜欢

鏊子堂叔伤兵
病危的堂叔
童年煎饼香
村里的自行车
二月二的风
来,我们聊聊鏊子肉
煎饼的诱惑
堂叔与牛
伤兵
我必须放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