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物志》中“崇雅”造园思想对现代疗愈景观的启示

文震亨（1585—1645年），字启美，生长于簪缨之族、书香门第，是文徵明的曾孙，崇祯年间官至中书舍人。然而，随着大明王朝气数将尽，中央权力动荡，宦官当道，生逢晚明的士人抱负难为。居住在山水间，过闲适隐逸的生活是无奈之举，也成最好选择，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纵观文震亨一生，饱含对“经世致用”的追求和“隐逸闲居”的渴望。

崇祯七年（1634年），文震亨成书《长物志》。书名“长物”，取“身外之物”“多余之物”之意，全书共十二卷，直接与造园相关的有室庐、花木、水石、位置、禽鱼五卷，而书画、几榻、器具、香茗四卷更贴近文人日常生活，另衣饰、舟车、蔬果三卷，看似与造园无关，但依古人看法，这也是园林环境生态的一部分。书中所录的不是奇葩、贵物，而是供人消遣赏乐的日用之物，体现了一种对生活的品味，也是作为高洁人格和高雅审美情趣的缩影。明代学者沈春泽在为《长物志》所作的“序”中写道：“于世为闲事，于身为长物，而品人者，于此观运韵焉。”可见，世人所认为的多余之物，也是可以观察一个人的风韵才情的。文震亨以《长物志》抒发己感，对后人而言，更是建立了欣赏园林风物的审美规范，同时展现了明末时期文人生存形态。因此，该书被誉为“晚明文人生活的百科全书”。

一、《长物志》中“崇雅”造园思想的审美组成

《长物志》在园林建造和生活情趣的追求上，极其鲜明地体现了“崇雅”的特点。文中多次出现“雅”这个字眼：雅器、雅洁、雅观、雅正、高雅、甚雅、温雅、清雅、最雅、雅称等。“雅”既是造园的评价标准，又是对生活方式的选择和精神境界的追求，造园过程中所使用的材料、结构形式和花纹图案，主观效果感受和客观具体事物，都要求做到“雅致”，不屑于“俗物”。对于文震亨“崇雅”造园审美思想可通过三个层次来理解，分别为自然之雅、雕凿之雅和精神之雅。

（一）自然之雅

文震亨追求居住环境的艺术，清楚展示其文人趣味，简单而超脱。《长物志：室庐》开篇即是：“居山水间者为上，村居次之，郊居又次之。”于是将居住地点作出优劣排序，最上乘的是居于山水之间，其次才是村居和郊居。王维《山居秋暝》“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中的“石”与“清泉”相互映衬，空灵澄澈的山居意境令人追寻。在《长物志：禽鱼》中，“语鸟拂阁以低飞，游鱼排荇而径度，幽人会心，辄令竟日忘倦”，以飞鸟游鱼点缀园林，使身处其中的人可以流连忘倦，通过自然之雅去营造充满生机的氛围。

（二）雕凿之雅

理水叠石是园林建造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文震亨强调“石令人古，水令人远，园林水石，最不可无”。造园的过程如绘制山水画，水石设置是点睛之笔，“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的效果更是造园之要义，其中还需将修竹、老木、怪藤、苍崖碧水等交错布置，营造出山涧泉流的景象。《长物志：位置》中进行了提炼：“位置之法，烦简不同，寒暑各异，高堂广榭，曲房奥室，各有所宜。”面对繁杂的“俗物”，只要安置得当，也是能达到漫步画卷中般的美妙感受，而这，就是雕凿之雅的要义。

雕凿是造园建设中少不了的，达到“雅致自然”却不容易。文震亨放眼整个园林，何处修高楼，何处建月台，要削竹作围栏，凿井竹林下。并且还对池塘水岸的水石布置，以及池中蓄养的鸭、雁、鱼群等作出规划指导，俨然是倾囊相授。这是为了让园林具有自然之趣，并将文人的雅趣和逍遥山水间的追求表达在这造园之中。

（三）精神之雅

在明朝中叶，天下太平时，物质生活相对丰富，文人士大夫阶层对于精神之雅的追求尤为突出，士大夫之间以儒雅为风尚，对于寄情山水的诗意生活和追求风雅的精神审美趋同，对评书品画、饮茶焚香、弹琴选石这些事情都很精通。书中文震亨谈到焚香饮茶的益处，不是浮与表面的实际效益，而是借此抒发从中得到的精神感受。在《香茗：品茶》篇中追溯品茶的历史，通过比较唐宋与明代茶叶制作工艺、饮茶风尚，表达明代茶艺的进步与高明。同时介绍了品茶、茶术、洗茶等方法，多种香料的用法和妙处，除了这些生活细节，还有诸多隐含在对事物的看法上，比如《长物志：禽鱼》篇中对鹤的描述是：“空林别墅，白石青松，唯此君最相宜。其余羽族，俱未入品。”文震亨认为旷野隐居最宜以“鹤”为伴，每当晴日，鹤便展翅起舞，而最主要的是以鹤来象征高尚的品格，寄托着文人傲然脱俗的处世心态。

二、“崇雅”思想对现代疗愈景观的启发

（一）疗愈景观的发展背景

新世纪的今天，不再似《长物志》所身处的时代，然而，其所展现的崇雅审美思想和隐逸山居的理想生活方式仍然具有强烈的吸引力。众所周知，人与自然是紧密相连的，个体的人作为自然社会的最小单位，本身就时刻处于自然环境中。随着时代发展和社会压力增大，亚健康的群体逐年增加。

引起这样问题的原因，社会上有许多讨论，现代人获得更加广阔的视野和讯息，也有更多的焦虑与茫然，天地虽大，个人反而似被困在一座小岛，出现“社交隔离”的问题，抑或出现自然缺失症。自然缺失症是指人和自然环境之间出现非常大的隔离时，人就将更容易注意力不集中，难以调节自身的情绪和环境适应能力。不论是面对哪种原因，都不再是个人之力就能解决，而是急需从社会层面进行群体

疗愈。

（二）“崇雅”思想对疗愈景观的启发

在我国，最近几年才开始出现心理疗愈的景观，来源是康复景观。心理疗愈景观作用是通过风景的干预，减轻普通民众的压力，舒缓人们的情绪，从而预防相关的心理问题，缓解和促进身体健康。现如今，发展疗愈景观已成为一种社会共识。

因此，在景观设计工作中，营造令人舒心宁静的氛围，体现场所独特的精神理念，彰显疗愈身心的功能尤为重要。结合《长物志》中雅文化的追寻，所探讨的不只是一居一室的精致，而是对整个人居环境的诗意安排，是一种对精神疗愈的优雅表达。《长物志：室庐》中以“门庭雅洁，室庐清靓，亭台具旷士之怀，斋阁有幽人之致”为总体设计特点，通过种种对场地的艺术化、趣味化的布置，其目的在于使人达到“忘倦”“忘归”“忘老”的境界，也区别于“侈土木，尚丹垩”的奢侈豪富的流俗品味，这为疗愈景观设计提供了新思路。

在疗愈学中有一种基础理论，叫作“情感疗愈”，理论指出，人与自然是紧密相连的，人来源于自然，并处于自然环境中，人对于身边的花草树木这类静态事物，会更具有掌控力，从而产生一种安全感，同时也能更好地控制情绪。比如清代张潮在《幽梦影》中称：“梅令人高，兰令人幽，菊令人野，莲令人淡，春海棠令人艳，牡丹令人豪，焦与竹令人韵，秋海棠令人媚，松令人逸，桐令人清，柳令人感。”通过植物组团和疗愈景观环境的营造，能够给人带来更舒适轻松的精神感受。《长物志》中表达的“崇雅”造园思想也是进行“情感疗愈”的一种绝佳方式，《长物志：花木》篇中的序言就提到“草木不可繁杂，随处植之，取其四时不断，皆入图画”。将整个园林的设计看作是一幅图画，不同时节，不同花木是画卷中的主体物或从属品，其目的是达到“皆入图画”这个花木设置的总原则。对于景观的“情感疗愈”来说，“崇雅”思想的投射凝聚着生活智慧和心境的悠闲，对疗愈景观设计的深层探索和美学建设具有深远意义。

而另一种较流行的学说叫作“园艺型疗愈”，这并不是说要做成什么样的园艺，更多是鼓励人们参与到自然环境的耕耘中，通过在耕作中产生和他人社交与互动的投入，得到自然的反馈和人的反馈。古有陶渊明“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洒脱，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悠然，还有文震亨作《长物志》去寄情山居。今有世界各国打造“森林康养”基地，倡导“自然疗愈”，组织“田园研学”等，均是借此融入自然，在自然的活动中加入人类意志反哺自身。

还有一种形式，即通过五感的刺激，使人能够感受周围的环境，这也是疗愈的一部分。文震亨《长物志》中，对于五感的刺激通过四季时节、隐逸山居的种种造物和生活日常进行

表达。

“中庭亦须稍广，可种花木，列盆景。”以花木、香茗等香味去营造居室环境，使人体会味之感，而对于听觉感受的表达更是丰富，园中小池引泉水叮咚，琴室的琴音袅袅，去听清亮鹤唳，若是喜爱听鸟鸣，则主张“当觅茂林高树，听其自然弄声，尤觉可爱”。另外，从四季花木的选用，形成的四时之景，从汀石栏杆的石材纹样，形成的古朴苍劲感受，到提倡选用简朴、淡雅的书画卷轴，从“古雅可爱”的日用器物中感受色之美，以及通过调动屋舍周围的事物，在造园时处处营造出清幽境界。对于山斋，有“夏日去北扉，前后洞空。庭际沃以饭沈，雨渍苔生，绿褥可爱。绕砌可种翠芸草令遍，茂则青葱欲浮”。夏天为了通风，可以卸去北面的门窗，为了山斋幽静与惬意感受，细节上除了常规的种植翠云草，还可以在庭院中用米汤饭汁浇灌，谋求雨后长出绿油油的苔藓，诸多布置随性而自然。如此种种，无不体现出“崇雅”思想影响下“五感”与“自愈”理念的融通和实践。

“崇雅”思想除了《长物志》中的诸多例证，在现实生活中也有应用。例如，上海市中心陆家嘴中心绿地的景观设计，项目位于东方明珠脚下，抬头便可见亚洲第一高楼——上海中心大厦。如此优越的地理环境要建造中心绿地，需要有明确的定位，疗愈景观的重要元素是融入自然，中心绿地设置的地形高低起伏，景观布局以绿为主，辅以水景。通过布置得当的花木、葱绿的草地和通透的水景相接，显示出简洁自然的特点。极具现代化特征的中心绿地设计，从景观小品的配套到整体设计的疗愈内核，都体现出一种自然雅致和惬意宁静。因为对于该区域而言，它直接的使用者多的是来自周边中心商务区的一些工作人群。这一片疗愈之地，能够为他们提供自我关心、与人社交的机会，让每一次对绿地的造访，都能成为一次心灵的疗愈，成为遇见之旅，个人从环境中获得掌控感和安全感，并进行社交互助或体育辅助。

三、结语

文震亨的《长物志》是他传承给后人的精神瑰宝，他从中表达了一种诗意生活的取向，是精神世界的符号代码，一草一木投射了文人细腻的心灵世界、审美趣味。这不仅是我们感受明末生活的工具书，更为现实设计提供了思路。研读经典是学习景观设计知识的坦途之一，我们仍需从中汲取养分，将崇雅造园审美思想进行提炼，将古朴自然雅致的审美情趣融入现代设计中去，使人们从设计中感受到生活的艺术化和精神的寄托。

（四川师范大学）

作者简介：庞奕（1997—），女，四川巴中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景观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