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让我走》中自我身份的迷失与认同

作为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著名日裔英国移民作家，石黑一雄凭借着独特的叙事风格被誉为“英国文坛移民三杰”之一。石黑一雄年少时跟随父母移民到英国，并加入了英国国籍。他自诩为“国际主义的作家”，不以任何国别和族裔为代表写作。由于移民这一特殊的身份，石黑一雄对日本没有归属感。但他生活着的英国也排斥有日本文化背景的他，他难以真正融入英国社会。因此，无论在日本还是英国，石黑一雄都无法找寻属于自己的文化落脚点，与两个国家强烈的疏离感让他始终找不到归属，这种无根情结使他陷入了边缘化的身份困境。在这种困境下，他2005年创作并出版了他的第六部小说《别让我走》。

《别让我走》从主人公凯茜的第一视角展开回忆，讲述了凯茜和好友们身为克隆人无法逃避的一生。凯茜出生起便在黑尔舍姆寄宿学校学习生活，长大后却发现他们其实是以捐献为目的制造出来的克隆人，最终将会在捐献路上结束自己的生命。小说融入基因克隆的科技元素，展现出了克隆人得知真相后的恐慌、不安、畏惧和对找寻自我身份的强烈渴望。克隆人在找寻自我身份的过程中实现了对自己身份的认同，最终坦然接受悲惨命运。故事详细刻画了克隆人凯茜身份迷失与身份认同两个阶段。

一、基本理论

身份迷失指的是个体在个人、社群或者文化层面上对自己的身份感到困惑或迷茫。这种困惑来自个体在成长、发展及社会化过程中所遭遇的各种挑战和冲突。当个体面临矛盾却无法解决时就会感到困惑，难以确定自己真正的身份，从而不停进行着“我是谁”“我从哪来”“我要到哪去”这三个身份问题的探索，试图找寻真正的自我，摆脱精神困境。

身份认同是对主体自身的一种认知和描述，主要体现为个体对自己所属社会群体或文化的归属感与认同感。认同是在社会化的过程中形成的，个体通常认为自己拥有某一社群成员的普遍特征，属于该社会群体，并能分清本群体与其他群体的不同。获得社会认同可以提高个人的归属感和安全感，找到自身存在的意义。

基于以上理论，本文以克隆人凯茜为研究对象，分析小说《别让我走》中主人公凯茜自我身份迷失与认同的原因并探究其意义。

二、身份的迷失

凯茜过往生活中所学的知识与经历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她，她对自我的认知就是她的全部。但当真相被揭露，过往所认知的世界崩塌瓦解，美好都被残忍所取代，这对凯茜的精神造成了极大的冲击和伤害。与此同时，随着离开黑尔舍姆后没有归处、与朋友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大，凯茜的社会身份尽数消失，她彻底陷入身份迷失的旋涡中。

（一）残酷的真相

凯茜自出生起便一直生活在黑尔舍姆寄宿学校，黑尔舍姆完全与世隔绝，除了那些正常的“监护人”老师，他们唯一的与外界接触的对象是一个给黑尔舍姆运送补给的司机。凯茜对于自我的认知也因此局限于这方圆之地。他们没有父母；每周都要做身体检查；学校禁止学生接触一切与烟有关的东西，以确保他们状态良好。这些异样的经历共同组合成了凯茜这个“黑尔舍姆人”的身份。她的自我身份的建构、对自我身份的全部认知都来源于黑尔舍姆。

然而，监护人露西小姐对于他们“知又不知”的描述撕开了那层伪装出来的正常。凯茜开始怀疑自己之前所建构的身份，“我们从哪里来？”这一无解的困惑让凯茜产生浓浓的不安，周遭一切与认知不符的割裂感与异样感让她对自我身份产生了怀疑，有关身份的谜团驱使着她探索自我身份。

通过试探，凯茜发现玛丽夫人对他们的态度很微妙。当凯茜几人试图接近夫人时，夫人十分恐惧，她害怕他们就好似人们害怕蜘蛛一样，避之不及。夫人的恐惧成了揭露身份的开关，放大了凯茜对自己身份的怀疑。触碰不到真相的凯茜开始恐慌，认为自己是不能被接受的存在，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谁，恐慌与畏惧让她避免谈论此类话题，想要用逃避来保护自己。

露西小姐的话打破了凯茜一直以来建构的安全屏障，揭露了残酷的真相。她一点一点向黑尔舍姆的学生们透露他们身份的秘密，告诉他们要捐献器官的事实——他们黑尔舍姆所有学生在中年之前就要开始捐献自己的主要器官，这是他们存在的意义，他们没有未来，“你们所有人的未来，都已定好了”。面对真相，凯茜再也无法逃避，器官捐献的话题阴郁而沉重，成为明晃晃的烙印，刻在了她的心上。凯茜对残酷现实的恐惧以及对美好回忆的留念撕扯着她，她深感痛苦，完全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谁，从何而来，未来又在哪里。在残酷血腥的事实面前，她一直以来相信的世界彻底崩塌，自我身份开始瓦解。

（二）与亲密关系的分离

当开始难以确定自我时，唯一确定的“黑尔舍姆人”便成了凯茜唯一能抓住的身份。尽管黑尔舍姆对于凯茜来说是欺骗她的地方，是她身份开始迷失的根源，但其依旧是凯茜多年的情感寄托。在凯茜看来，黑尔舍姆寄宿学校是她与朋友赖以生存的家，是她的过去，她的来处。当凯茜长大后离开黑尔舍姆被送到村舍时，过去的好友们也被分别送往不同的地方，凯茜离开了朋友们，也离开了自己的家。这是她身份开始迷失后的第一次分离，这次分离加剧了她内心的不安。

搬到村舍后，凯茜发现他们克隆人的社会身份不被外界承认，他们被边缘化，难以与外界建立亲密关系。村舍的人模仿在电视里看到的正常人的行为试图融入社会，但这只会使他们看起来十分滑稽，加重对自己的厌恶。凯茜刚刚失去了“黑尔舍姆人”的身份，又无法快速构建一个新的社会身份。因此，她有意识地通过色情杂志来找寻自己的原型，似乎只要找到了自己的原型，就可以一窥模糊的未来，查明自己的归宿。

此外，村舍不像黑尔舍姆，这里的人来自不同的地方，大家互相防备，群体中不信任感很强。凯茜因为不安，一直在回忆黑尔舍姆，无法融入村舍与其他人好好相处。而好友露丝努力模糊掉在黑尔舍姆的记忆来融入村舍，她对过去记忆的抛弃对凯茜来说无异于背叛，其带来的巨大伤害无法治愈。两个人越来越疏远，友情逐渐破裂，凯茜也因此在困惑与焦虑之中彻底迷失了身份。

三、身份的认同

凯茜在村舍时无法融入老兵们、与露丝的观念产生冲突，实际上是缺乏身份而与社会脱节的表现，她只能通过一遍一遍强调自己已有的“黑尔舍姆人”的社会身份来消解内心的不安。因为饱受身份缺失的痛苦，凯茜需要找办法去消解这种无助，增强自己的归属感。她主动离开了村舍，开始了看护员生活。她陪着其他克隆人进行捐献，迷失的状态逐渐安定下来，而后又与好友露丝、汤米重逢，共同回忆过去的美好时光。凯茜重建了正常的社会关系，最终实现了对自我身份的认同。

（一）身份职责的承担

凯茜是以克隆人的身份诞生于世的，必须完成捐献器官的使命。眼看着生命即将走向尽头，凯茜纠结、痛苦，她想要逃离却毫无办法。与此同时，因为急需给自己一个身份，得到认可，她毅然决定按照规划的路线行走，成为“看护者”，试图在承担责任的路上摆脱困境。

通过照顾捐献者，凯茜亲眼见到了其他克隆人因为捐献而痛苦万分的模样。直面恐惧反而缓解了凯茜多年来的不安与焦虑，整个人冷静了下来。“看护员”的身份给了她信心，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做好的事情，“一个好的看护员能让一个捐献者的实际生活大不一样”。“看护员”的身份让她感到自己是有价值的。她出色的工作也得到了上面的认可，被允许继续这份工作长达12年之久。这漫长的工作时间使凯茜的内心变得充盈。她在这份责任中打破了迷惘，逐渐安定下来。

（二）好友关系的修复

在离开村舍前，凯茜和好友露丝因为观念产生分歧而关系破裂。而童年时期对凯茜有好感的汤米也早已成为露丝的男朋友，凯茜在痛苦之下难以和他们建立亲密的关系，自分开之后再无联系。当凯茜再次与露丝相见时，已经看惯了生死的凯茜不再如往日一般敏感、孤立，她放下了偏见，重新接受了露丝。

二人真正放下了对彼此的猜忌与怀疑，巩固了“好友”的身份。同时，露丝承认自己阻止了凯茜和汤米在一起，并鼓励他们去追求迟来的爱情以延期捐献，凯茜得以与曾经相互喜欢的男生汤米重新在一起，获得了“恋人”的身份。“好友”“恋人”这两个身份让她在“看护员”这一唯一身份之外与社会有了更多的联系，得到了情感上的支持与陪伴。

（三）美好记忆的回顾

童年的友人们再次重逢后，凯茜开车带他们去看船。在路上，凯茜与汤米找回了曾经的默契，就好像她和汤米时隔多年再一次走到了一起。在空旷的沼泽前，几个人看着残破的小船，不约而同地回忆起过去。他们在对话中一遍一遍提及早已消失的黑尔舍姆，以及那些捐献后已经去世的同学们。再次谈论这些痛苦往事，凯茜没有伤感，只有看淡风霜的释然与豁达。他们用回忆驱散多年未见的陌生与距离，通过共同的记忆拉近彼此的距离，用过去的美好缓解如今身体上的苦痛。凯茜也在这一过程中逐渐摆脱一直以来“看护员”的身份，将自己融入克隆人的群体。

凯茜清晰地理解了自我身份的另一个意义，就是作为克隆人完成器官捐献的使命。至此，凯茜过去所经历的苦痛与茫然已然消散，有了多重身份的她主动填补了身份迷失带来的漏洞，坦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所以在故事的结尾，当凯茜被通知准备进行器官捐献时，她没有选择反抗，而是任由“眼泪滚下了我的脸庞”，转身回到车上，“朝不管哪个我该去的地方疾驰而去”。凯茜以主动的姿态直面命运，使她的生命在走向死亡的过程中更有意义与价值，实现了对自我身份的认同。

四、结语

《别让我走》以基因克隆为创作背景，通过回忆讲述了凯茜作为克隆人在发现残酷的捐献真相后迷失身份，在痛苦、焦虑与不安中不断找寻自我，最终领悟到自己生命的意义，实现对自己身份认同的过程。小说没有刻画克隆人与命运的抗争，而是重点强调他们在苦痛中对义务与责任的承担，以及坦然接受命运安排的态度。主人公凯茜虽然在面对黑尔舍姆残酷的真相以及逐渐疏离的亲密关系时对自我身份产生了怀疑，一度陷入低谷，但没有一蹶不振，反而勇于突破，在探寻过程中不断找寻自我，最终通过对身份责任的承担、与好友关系的修复以及对美好记忆的回顾找到了答案，将注定死亡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实现了对克隆人身份的认同。石黑一雄笔触细腻，语言朴实，情感深入，全文没有正面描写死亡与挣扎，却处处透露着压抑下的颓然与无力感，将克隆人对自我身份的迷失与认同过程描绘得淋漓尽致，传达出了主动掌握命运、向死而生的情感价值。

（辽宁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作者简介：宋美宁（2000—），女，辽宁辽阳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