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废名乡土小说中的主题
2023-12-31赵润佳
废名先生爱写竹林、乡村、水边,写乡村中少男少女懵懂的感情,写乡村中人与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在这景与人的描写中,所表达的情感朦胧而又敏感,冲淡而又浓稠。废名先生乡土小说的主题可以归结为“美”与“悲哀”的力量,而主题中又体现出废名对于“乡土”和“现实”的关注。
一、“美”的力量
(一)意境美
小说中的意境是作者情感的显现,也是反映社会与自然环境以及民情风俗的重要载体。沈从文曾评价废名先生的作品“充满了一切农村寂静的美”,废名先生一改读者对乡村荒凉、落后、原始等的印象,反而试图描绘出如世外桃源一般宁静美好的乡村。“冲淡的景,冲淡的人”在废名先生的笔下却总不平凡,总带有禅趣。在废名先生的乡土文学小说中,他善于融入禅意的思想,使乡村之景更显生命的质朴。他的代表作《桥》就在牧歌式的生活和懵懂真挚的感情下,渗透着禅意和佛教的思想,《桥》中的山水田园绝少人迹,显出人的渺小和大自然无边的空、亘古的静。在《桥》中,这种万籁俱静的、暗淡甚至寂寞的美,使读者感受到心灵放空于尘嚣之外,回归到天然的质朴的状态。
(二)爱情美
废名先生的乡土小说中极擅长对“情”的描写,其中占大面积的就是男女之间朦胧不可言语的爱情,他对爱情的书写,是含蓄而美好的,虽然最后的结局大多都是“一别两宽,物是人非”。他尤其爱写少年时期的那种纯真、懵懂、青涩的淡淡的初恋情感。他写爱情不写那种炽热的、浓烈的,而是写如水般柔和的、充斥遗憾的。
在《柚子》中,“我的脑里却好像有一点怆恨的影子,不过模糊得几乎看不出罢了”,“我”遗憾,却不知因何而充满这怆恨。那淡淡的情愫,未曾被年少的“我”发觉,如今就算发现了这朦胧的爱意,也已经与妻子结婚而无能为力了,年少的柚子终究要“死”在这个秋天。柚子不再是“我”印象中童年的那个活泼灵动的身影,而是成为一个为生活世俗所累的、为现实困境所低头的妇女。由于对柚子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我”的同情更甚。在《竹林的故事》中,“我们”对待三姑娘那小心翼翼的态度,正是因为三姑娘在“我们”的眼中是纯洁而美好的,“我们”甚至觉得嬉戏吵闹会是对她的影响。买菜这样的行为在年少的“我们”看来不沾染任何金钱的气息,反而是情感的交换,虽然结局也是充满了遗憾。
(三)笔法美
废名先生善用传统诗文的笔调和冲淡的笔法勾勒出他所热爱的古朴静谧的田园风光以及质朴的人性与人情,赋予小说散文化、诗化的特质。废名先生善用中国传统诗文笔调,这一手法与唐诗中的绝句相似。废民先生的小说还常常将诗句融于其中,如在《桥》中,对琴子面容的描绘他用“鬓云欲度香腮雪”,在《河上柳》中,“‘东方朔日暖’‘柳下惠风和’褪了色的红纸上的十个大字,——这就是陈老爹的茅棚”。李健吾曾对废名先生诗化的语言作出高度的评价:“用心思索每一句子的空美,而每一完美的句子便各自成为一个世界,所以他有句与句间最长的空白。他的空白最长,也最耐人寻味。”
废名先生还十分擅长“造境”“留白”,“造境”是其小说最出彩之处,其所造之境多勾勒、点染,通过寥寥数语,就能体现神韵;“留白”如中国传统的水墨画般留下空白之处,将阐释的权利交给读者,给读者留下无尽的遐想空间。在《柚子》中,柚子与“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终究抵不过家境的差距,十年久别,柚子已非“我”心中的那个柚子,“我”对柚子的命运是同情而悲哀的,却无能为力。在《柚子》中结尾处的“渐渐走不见”,是废名先生对这幅水墨画最后的收笔,对柚子的结局留白,她渐渐走出“我”的人生,走进了她人生的悲剧的阴影。如意境画一般发人深思的结尾,可见废名先生对“造境”和“留白”技法的深刻理解。
二、“悲哀”的力量
(一)死亡的书写
废名先生的小说给读者带来的第一感受是“美”和“晦涩”,但体悟了他文章的内涵之后,便会深深地感受到文字背后的“悲哀”的力量。
鲁迅曾写道:“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毫无疑问,废名先生的死亡观在当时是先进的。细读废名先生的乡土小说,就会发现几乎在每一篇文章的背后都有死亡的阴影。他大量渲染死亡的情绪,探测人生与世界的深度,而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常被废名先生描绘的田园风光和人情风俗吸引,忘记或难以品味出其中的悲剧色彩。废名先生并不着重去写死亡,只是用很浅的笔墨去表现他对死亡的理解,但这并没有减弱他描写死亡时的动人之处,也体现了他对人生乃至生命意义的独特思考。
《竹林的故事》是废名先生集中描写死亡最为清淡绵长的一篇,虽然通篇都有死亡的影子,但却并没有刻意地描述死亡的恐惧和死亡会带给亲人多么深重的痛苦。按理来说,原本老程的死会给三姑娘和她的母亲带来很大的影响,但废名先生却反其道而行之,在父亲死后,三姑娘家人并未大悲大恸,三姑娘也因父亲的死而成长起来,这种成长不仅仅是要担起家中的责任,更是精神上的成长,而三姑娘本人的坚强与隐忍也更使读者为之心酸。
废名先生把死亡写成了一件平淡的事情,甚至没有提到死亡这个字眼,通过“不见老程的踪迹”“戒方一样的土堆”等细节含蓄地告诉读者老程已死的事实。随着时间的流转,青草铺平了一切,也抹去了父亲那戒方般的墓堆。
(二)死亡的禅意
中国传统作家对死亡的书写通常以一种漠视或是夸饰的态度,废名先生却与之不同。废名先生融合了西方生命哲学和中国的佛道思想,用冲淡的笔墨展现死亡,表达对死亡的哲学思考。废名先生对于死亡的书写总会透露出他对人生的沉思,他认为死亡是个体的归途,寓意着生存的永恒寂灭。
在《阿妹》中,“阿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件事,——仿佛,确实如此,很欣然的去接受,倘若他来”。年仅七岁的阿妹对于死亡并不恐惧,甚至是天然地向往着死亡。废名先生将死亡看作人类命运痛苦的最终摆脱,只是灵魂换了一个栖息之地。他将死亡看得如流水一般,是可以用田园牧歌般的笔触写出来的文字,而不是需要避讳、不可直视的东西,他认为死亡是一种自然的更替现象,正如花开有谢,四季有交替一般,体现了禅意思想。
三、废名先生乡土小说主题的意味
(一)对乡土的关注
废名先生小说创作的主要场景都是乡村,他很少描写乡村外的场景,他将自己的思想情感寄托在这片土地上,他描写的大多都是乡村中普通家庭的琐碎的日常,即使中间有死亡的穿插,也平静如水,他的作品仿佛牧童竹笛中吹出来的歌曲,显现出田园牧歌般的冲淡。他的乡村环境的塑造也具有理想主义色彩,他塑造的乡土的景色是无功利性的,是美的载体,是宁静而有诗意的,如摩诘诗一般,达到了“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境界。废名先生的乡土小说带给读者禅意和如陶渊明一般超脱尘世的隐逸之感,这是因为他选择使用冲淡的笔法,用温婉的语调来展示他对生命和人生的顿悟。
他的乡土小说偶尔展现出对乡土灵魂孤寂的关心和同情。在《浣衣母》中,废名先生塑造了李妈这样一个人物形象,李妈是孤独的。热闹与安静,人来人散,物质上的贫乏抵不过情感上的空洞,她把那些士兵当成自己的儿子,其实是想要找到心灵的寄托,但却忽视了自己身边真正需要重视的女儿。在驼背姑娘死后,她号啕大哭,不单哭死去的女儿,更是在哭自己的孤独。在她被人造谣坏了名声之后,没有人再光顾她的茅房,这时她便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迎来真正意义上的孤独。
(二)对现实人生的关注
废名先生乡土小说创作的前后期转变也是本文所探讨的一个重点。早期废名先生的创作偏向田园牧歌般的诗意,追求理想化的世界,代表性作品《竹林的故事》充满了梦幻的乡土情结,故事的主人公以三姑娘为代表,具有淳朴、天真与美好的品质,文字间游走的是淡淡的忧愁和浓浓的禅意。后期废名先生的创作更注重对现实生活的书写,更具有烟火气,如《莫须有先生传》,这部作品废名先生运用了朴实无华的手法,企图构建一个人人都认识,人人都参与的现实世界,通过这部作品也能看出他对现实生活的反思。
在《莫须有先生传》中,废名先生塑造了一个类似堂吉诃德的人物,这是一个捉摸不透的人,是一个具有矛盾性格的人。他崇尚古风,在人物语言中经常穿插进古代文言,莫须有在下乡的路上看到去山西打仗的兵,都要发表一系列忘形的感慨,“父兮母兮,天乎人乎,吾思而使尔至于此极者而不可得也……马牛羊,鸡犬豕,此六畜,人所食,都有这一个嗥叫”。这其实也表达了废名先生对于世俗的讽刺和对莫须有先生这类落后的文人的批判。
而废名先生的许多小说也具有深刻的批判思想,如《张先生与张太太》中贯穿全文的“裹脚布”,既是夫妻俩难以消除的隔阂,也是废名先生对于整个封建社会、封建习俗的嘲讽和对女性地位低下的同情。“他惘然于他的太太不能有照片,因为太太一双小脚。人世间倘有伤心的事,张太太的小脚对于张先生真是伤心。”妻子的小脚,好像张先生白布上的一点墨渍,成了他人生的污点。废名先生的讽刺小说虽大多建立在乡土的背景下,但又有别于他传统的乡土小说的抒情性,文字风格也不是像《竹林的故事》一般优缓冲淡,而是偏向于
平易。
但无法否认的是,废名先生的批评虽然直切现实的痛点,但他的批评和讽刺较多运用了隐喻和象征,因此显得较为温婉,这批评的背后,难以遮掩的是悲凉的底色。周作人曾对《桃园》评论称:“在《桃园》里有些小说较为特殊,与著者平常的作品有点不同,但是,就是在这里,例如张先生与秦达材,他们即使不讨人家的喜欢,也总不招人家的反感,无论言行怎么滑稽,他们的身边总围绕着悲哀的空气。”
四、结语
废名先生小说的两大主题看似对立,实则又相互融合,只不过不同的篇章中有不同的主题侧重。废名先生笔下的“美”的塑造,多是一种凄美之感,是带着哀愁的美,或是对“美”的逝去而表达出来的哀愁之感。废名先生的文学作品具有较高的价值,对于解决当下社会文学作品创作的文风问题和净化尘嚣浸染下人的心灵有重要的作用。
(中国矿业大学)
作者简介:赵润佳(2003—),女,山东潍坊人,本科,研究方向为中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