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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到“我们”的转向

2023-12-31孙维佳

牡丹 2023年24期

殷夫是革命文学思潮中的前驱,牺牲时年仅22岁,却在短暂而辉煌的创作生涯中留下了许多具有时代价值的诗歌作品。根据不同时期作品的风格脉络,可以感知创作者的思想衍变。在接触革命思想之后,殷夫逐渐由一个单纯的知识分子转变为一个革命者,其诗歌创作也发生了巨变,呈现出从个人情感表达向革命伦理探索的阶段性特征。其中标志着阶段转向的著名诗作《别了,哥哥》实际上是一封回复其兄长的书信,家书通常采用言辞婉转、笔触细腻的文风,然而殷夫却赋予了这首诗疏离与锋利的意味,可视为是对他原属阶级的告别词,使人能够清晰领会到诗人所表达的深沉情感。这不仅是一个家庭内部的诀别,其背后暗藏着“我”与“我们”即个人与社会命运关系的深刻命题。本文旨在从诗人的成长经历、诗歌创作的时代背景、诗歌写作手法以及它的缺失之处四个方面对这样一首“别兄之书”进行深入剖析。

一、诗人的成长经历

殷夫少年时期便失去了父亲,对于一个莽撞的少年来说,比他年长15岁的大哥徐培根担当起了父亲的责任,给予其关怀照料。殷夫也曾在早期创作《写给一个哥哥的回信》中对哥哥说:“你的确做得和父亲一般周到的,你是和一片薄云似的柔软,那么熨帖。”1923年,大哥决心将弟弟送至上海读书,殷夫由此开始了离乡求学之路,也开始诗歌创作。此时的他还未参加革命,只将一些纯粹的愿望写入短诗,仍保留着一个少年的心境。自五卅运动时学校罢课声援活动起,殷夫投入了革命的热潮,进入更宽广的天地。目睹了帝国列强的跋扈行径与百姓的饥寒交迫,殷夫只得将大哥的告诫抛在脑后,加入了反帝反封建的行列。这是殷夫第一次脱离兄长的管束,也是他于原属阶层羽翼笼护的尝试性脱逃。

1927年,殷夫迎来了革命事业中的一次重击,因从事革命活动被捕押三个月,险遭枪决。已有丰富诗歌底蕴的他在狱中写作叙事诗,把触目惊心的被捕经历写入《在死神未到之前》。此时19岁的殷夫,怀揣着对革命的向往,但已然对自己未来必然走向“黯然死去”的命运有所预料。鲁迅先生曾对殷夫有这样的评价——“对血与火有着真的神往的心,是投身革命实践并为之献身的烈士”。这让我想起中国台湾女作家简嫃的一句话:“他的路在西风的袖袍里,在夕阳的咽喉里。”被其兄长保释出狱后,殷夫于1928年再次被捕,这一次,仍旧是疼爱他的大哥将其保释。在那以后,殷夫离开了同济大学,从此踏上了革命者的道路,脱离家庭,脱离家庭所属的阶级。如果说曾经的殷夫有一份执着和倔强,那么此时的他已经在生与死的斗争中历练出了一份决绝,这也代表着殷夫的革命信念更趋于成熟。殷夫自小家境优越,哥哥徐培根是国民党政府中的高官,他的几个姐姐也都有显赫的社会地位,而殷夫在护国之心的召唤下,由起初单纯的文学追求转向了积极参与革命,并通过这首《别了,哥哥》庄严宣告与劳动人民共同面对社会现实的

决心。

二、《别了,哥哥》的创作背景

殷夫与他的出身阶级挥别,毅然投身于革命洪流,以一名革命文学家的身份重返上海。他把生命灌注于诗歌之中,通过文学宣传思想,与革命有最直接的血肉联系。殷夫等诗人捕捉住大时代的“疾风狂雨”,缩短而不是拉大了与大众的距离。周庆基先生在《宣言·战表·誓词——殷夫诗lt;别了,哥哥gt;浅析》一文中着重点出写于1929年的这首诗歌标志着殷夫立场的彻底转变,是全新阶段的起始,尤其值得重视和研究。

三、《别了,哥哥》的创作手法

《别了,哥哥》的创作手法有两个较显著的特性。其一便是融入了“类化”意识,以“我们”代替“我”,以群体的姿态向敌对阶级发声。其二是将生命体会融入诗歌之中,以平常的口吻传达不平常的感情和信息,既不回避哥哥对他真心的培植,又挚切地抒写了“我”坚定的决心。

(一)“我”与“我们”——类化意识的融入

起初,殷夫的诗歌中凸显出个体与群体的二元分裂,或是共存形态下的对立统一,比较注重对“我”的表现。在他的初期创作中,有较多的爱情诗以“你”为抒情对象,基调感伤。在爱情诗的书写中,诗人注重反观自己的感受与情绪,体现出一种自然流露的“个体性”,达成内在灵魂的倾诉。殷夫对于“我”所思所想的刻画,建立在情感冲突之上,其中包含两组对话模式,在“我与你”的对话之外,更具张力的是“我与我”自身的交流。甚至“我与你”这组关系里也暗含着自我的影子,即“你”眼中的“我”,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理解成被具象化的个人意识,而这里的自我思考只停留在想法层面,是内心世界的外放,而非实际行动的宣告。此后的殷夫流浪过一段时间,中途也创作出一些流浪诗,但在重新和组织取得联系后,他的诗风发生了显著的转向,并以《别了,哥哥》为分界线,开启了革命诗的

写作。

殷夫在诗歌中重新选取了要展开对话的对象,即自己“最亲爱的哥哥”,对哥哥表示多年养育的感谢和自己将要“离去”的自责。在这里,“我与哥哥”开始有了对立,“我”所代表的是广大群众,而“哥哥”的背后是统治阵营的高帽。《论殷夫诗歌的“类”的自我表现》一文中谈到,随着革命步伐的挺进,他将群众的命运内化为心灵的本能体验和重组生活的艺术潜能,以诗歌末句为例,“再见的机会是在,当我们和你隶属的阶级交了战火”,透过这样的表述,可以发现诗人已经自觉将“我”这个个体升至“我们”的类化表现。诗中也提道“劳苦群众的呼号震动心灵”,这正是他成日忧心的原因。他在诗歌中很自然地以“我们”的口吻,来对抗哥哥所在的阶级。在亲情纽带之上,阶级矛盾和革命意识已经逐步显现。在此过程之中,殷夫所理解的“我”还进一步分解为旧的“我”和新的“我们中的我”,在诗句中表明了自己的阶级转向,从此加入了另一个新群体。

这里的殷夫已经突破初期写作的特点,不再囿于所思所想,而是“踏上前去”,与哥哥和其他家人所处的阶级挥别,大步迈向了群众这个主体。

殷夫诗风的转向,和他多次亲身参加的运动、游行活动等有深刻的联系,同时,他在写作中对革命伦理的探索,也间接指引着他的行为,包括与大哥的决裂。在个人的“小我”之外,出于革命斗争的责任,殷夫义无反顾地加入了“我们”之中。

(二)情感与决心——生命体悟的倾诉

这首诗歌的第二大艺术特性是将文字作为内心情感的承载方式,抒发生命体悟,诗人承认哥哥对自己的抚育之恩,但也坚定地表明了自己要“出走”的决心。《别了,哥哥》的六至八节正面展露了殷夫为真理而战的决心,这也是全诗中情绪最激昂的片段:

但是你的弟弟现在饥渴,

饥渴的是永久的真理,

不要荣誉,不要功建,

只望向真理的王国进礼。

这位一生都在追求光明的诗人,将他所憧憬的未来寄于诗中,而在第九、第十两小节中,他再次预见了自己的前途,知道前方有“砭人肌筋的冰雹风雪”,他将即将面对的牺牲概括为“黑的死,白的骨”,破败的军旗被嘶吼的风拉扯着向后摇曳,殷夫满身狰狞伤创,颤抖踉跄,支撑他拼命存活的是眼中革命的点点微光,是漆黑海域尽头中他作为群众的望眼欲穿。诗变成了殷夫生命感悟的集中表达,他尤其擅长通过意象来表达情绪,个人体会与社会命运交织,在革命信念的驱动下点燃了创作动机,抒发积淀已久的思绪。

四、关于《别了,哥哥》政治抒情性的讨论

鲁迅在《白莽作lt;孩儿塔gt;序》中对处于不同时代背景的诗人进行了区分讨论:“并非要和现在的一般的诗人争一日之长,是有别一种意义在的……因为这诗属于别一世界。”鲁迅先生所指的“现在的”“一般的”诗人,大体指的是后期新月派与现代派诗人。其中,后期的新月派淡化了诗歌的社会属性,追求主观情绪的渲染,明确地表现自我;而现代派借鉴西方象征主义技巧,表现忧伤、幻灭的个人诗绪,坐在象牙塔中的诗人有一种“静穆幽远”的气质,与殷夫和那些把生命价值灌注于时代洪流的革命诗人相比,少了一些悲壮的色彩。殷夫的诗作不同于罗曼蒂克的幻想,鲁迅在对比中阐发出殷夫诗歌的深刻价值。殷夫及左联内部分诗人试图创作一种“群像艺术”来适应慷慨悲歌的时代,这扩大了诗歌表现空间。但这种创作形式并不完满,极易忽视诗歌本身的艺术特质和诗人的创作个性,更倾向于将诗歌当成宣传的传声筒。汪剑钊先生在鲁迅先生的评价的基础之上作出另一种眼光的判别,他在《属于另一世界的诀别诗:小议lt;别了,哥哥gt;的非诗问题》里这样说:“殷夫本人对这些作品的认识也存在着艺术的创新与政治革命之间的偏差。”文学将语言以艺术化的形式呈现出来,而诗歌更应是这种艺术的集中表达,创作者应在最合适的位置上安置最恰切的词汇,使词语和词语之间形成一种相呼应的联结,带动整体的诗意,抵达人们微妙的内心世界。而《别了,哥哥》在艺术效果的呈现上不算十分出众,学界有观点认为,这首作品和《写给一个哥哥的回信》相比,反而在含义表达上有不及之处,也可以说它并不具有十足的诗意,但充溢着饱满的革命热情。总的来看,殷夫的这些作品在一定程度上过于注重呐喊和革命语言的砌入,组合后缺乏一股能切实打动读者的号召力。关于20世纪20年代至50年代政治抒情诗的“非诗”问题,可以说是围绕在诗性与政治性之间相互纠缠作用之下生发并逐步深化的,它取得的成就和所导致的诗歌畸变都是中国诗歌史无法回避的现实,而学界也对此有诸多不一的评价。

五、结语

十九岁的少年已有多次被捕的经历,殷夫深知自己会终会坠入黑暗的涡流中,而哥哥拥有爵禄和安逸,一直站在高处俯视着自己。革命斗士殷夫不愿再听兄长的叹息,纵使身躯已经在滴血,可他的灵魂如年少时澄净,骨骼是挺拔的、洁白的,他身上的伤染红了残阳,映照着他所守护的故乡。与哥哥之间的情分不能禁锢住革命理想,哥哥的苦苦劝告并未像那紧密攀缘的藤蔓缚住殷夫,他不愿委屈心志去接受一份坦途,他突破家庭伦理和阶级属性,同伴他生长的金丝笼告别,同哥哥告别,也同那个堂皇富丽的阶层道了声凝重的“别了!”。生命的体悟于殷夫来说是意义非凡的,他毅然走上革命的征途,甘愿为真理赴汤蹈火,对富贵安逸毫不贪图,勇敢直面那黑的死、白的骨。

(四川大学)

作者简介:孙维佳(1999—),女,河北保定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语言文字、中国文学、跨文化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