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死水微澜》中蔡大嫂的三次选择及其意义
2023-12-31黄荣
在现代文学史上,作家们出于思想解放和思想启蒙的需要,写出了大量反映封建礼教流毒和社会黑暗的作品,而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成为他们攻击封建糟粕的利器。李劼人特别擅长刻画女性,他笔下的女性人物也被研究者们认为是其描写的较为生动、内涵较为丰富的形象。在“大河小说”中,李劼人别出心裁地塑造了三位女性,分别是《死水微澜》中的蔡大嫂、《暴风雨前》中的伍大嫂、《大波》中的黄太太。这三位女性颠覆传统,执着于自然欲求的释放,在婚姻和爱情中作出惊人的选择。李劼人在作品中关注到女性自身的需求,极力渲染她们身上的反叛精神,同时也肯定她们对情爱的追求。
蔡大嫂和祥林嫂同为社会中的小人物,也在浓厚的封建礼教氛围中长大。但与一般的传统女性不同,蔡大嫂反叛、大胆的性格使她不甘做封建婚姻和旧礼教的奴隶,“成都梦”使她不满足于贫穷普通的生活,敢于藐视封建礼法,勇于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同时,蔡大嫂也不同于接受过新式教育的莎菲和子君,她的反抗不是自觉的,是自发产生的,她的朦胧的自我解放意识带着川人敢做敢闯性格特征的影子,所以她是处于新旧社会交替时代的一个过渡型人物。
一、叛逆后的妥协
蔡大嫂少女时代的名字叫邓幺姑,是一位普通务农人家的女子,母亲和后父极为疼爱她。邓幺姑虽自幼生长在农村,却有着和大多农村姑娘不一样的坚持,如缠足。成都的繁华和都市生活的多彩,都带着西方物质文明诱惑的影子,深深吸引着邓幺姑。她把缠脚、做针线活当作进入大城市的手段,这就是她的“成都梦”。在封建社会向近代社会转型的时期,对生活在乡下的人们来说,对成都的向往并不陌生和奇怪,到城市生活几乎成为一种大家普遍拥有的梦想。从这个层面上来看,邓幺姑似乎只是其中一个,但邓幺姑又明显不同于周围的人。因为对当时的未婚女子来说,只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不需要也不能有太多的想法,而邓幺姑对裹一双好的小脚的执着、对荣华富贵的生活的渴求,可以视为是一种叛逆。为了实现自己的“成都梦”,邓幺姑甘愿去做大户人家老太爷的姨太太,可惜父母并不理解还加以阻挠,最终失败了。“成都梦”的破灭让她失望不已,她怀着梦想破碎的悲痛,在审时度势后选择做了一个镇上的老板娘。她认清了现实,“以自己的身份,未见得能嫁到成都大户人家,与其耽搁下去,倒不如规规矩矩在乡镇上做一个掌柜娘的好”。一个本来具有不认命、不服输精神的女性就这样向现实妥协了。但邓幺姑的“成都梦”从未消失,她对婚姻的妥协,其实是一种以退为进。实际上,她此举离自己的“成都梦”更近了一步。
在第一次选择时,她选择做了传统婚姻的顺从者,可是婚后的生活并不让人满意。对蔡大嫂来说,这场婚姻虽然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对物质生活的追求,但其实她还是希望丈夫能满足自己的情感需求。更为重要的是,在其内心深处,她对成都的执着从来没有消失,只是暂时隐藏起来罢了。蔡大嫂内心一直含有的不安分因子,让她即使在婚后也和只知道相夫教子、遵守三从四德的传统女性——顾三奶奶不同,她并不单纯满足于物质生活的富足,她渴望着有一个人、有点儿什么东西来滋润自己精神上这口干涸的枯井。木讷、无趣的蔡傻子显然给不了她想要的心灵上的交流与碰撞的爱情,这带来了蔡大嫂的悲剧,也为她的第二次选择埋下伏笔。
二、反叛意识的再次觉醒
枯燥平淡的婚后生活,不解风情、无趣的丈夫,这种婚姻不是蔡大嫂想要的。因之前的顺从换来的物质上的满足也安抚不了她那颗躁动不已的心,她的情和欲始终得不到满足,她十分渴望着有一份属于自己的爱情。这时,她看到了另外一个男人——罗歪嘴。“女人对于男人的爱,总得带点崇拜性。”蔡大嫂对罗歪嘴的爱就是从女性对男性的崇拜开始的。相比于蔡傻子的木讷、不解风情,罗歪嘴侃侃而谈、遇事临危不乱,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真男人。罗歪嘴他害怕洋枪洋炮,但也相信国人无坚不摧的毅力和勇敢;他痛恨政府的软弱,自己却能独当一面。这都让蔡大嫂觉得罗歪嘴就是她灵魂上最契合的伴侣。虽然有了崇拜,但对于蔡大嫂来说,这并不是她背弃丈夫,与表哥相爱的理由。二人尽管水下暗流涌动,但从水面上看一切仍然是风平浪静。而刘三金的出现让他们的关系有了质的转变。在刘三金的牵线搭桥下,这对人儿顺理成章地交往了。蔡大嫂和罗歪嘴一个“着了魔”,一个“着了迷”,不顾传统道德的约束,不避旁人的眼光,大胆相爱。
蔡大嫂和罗歪嘴的事情瞒不过旁人的耳目,罗歪嘴本不想闹得尽人皆知,而蔡大嫂却不在意别人的眼光。这种大胆表现出来的举动含有炫耀的意味,她希望从大众的眼光中得到一种扭曲的安全感。遮掩不了,一切就更加大胆起来。同样都是婚内出轨的女人,与潘金莲相比,蔡大嫂显得更具有人情味。作品中并不存在妻子和奸夫一起杀害亲夫的情节,相反这三人平安无事地生活在一起。蔡大嫂出于情爱需求,选择和罗歪嘴通奸,已经很难单纯地从道德标准来评价了。作者用这个事件向读者展现了当时的社会现实:随着西方文明和资本主义的渗透,中国儒教中的“三从四德”“三纲五常”等受到强烈冲击,人们的社会道德意识淡漠,而新的道德标准已经出现。
而作者又赋予了蔡大嫂这个形象深刻的艺术内涵,就是对传统婚姻的反叛。以往的文学作品中,也有和蔡大嫂相似的人物,如福楼拜《包法利夫人》中的爱玛。李劼人曾留学法国,深受法国文学的影响,甚至也公开表示自己对福楼拜的推崇。所以有人说,作者描写蔡大嫂的出轨是对爱玛的一次仿照。其实并不尽然。作者一生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四川,他的思想、性格都与巴蜀文化密不可分,他的小说也被打上了巴蜀地域文化特征的烙印。李劼人特意将蔡大嫂置身于巴蜀地区,其出生及成长都在这里,所以蔡大嫂对婚姻的不忠有环境方面的原因。四川深居内陆,有着四面环山、中为盆地的相对闭塞的地理环境,所以较少受儒家文化的影响,“在道德文化观念的认同上迥异于其他地域”,川地人民能够更好地保持其自身特征。蔡大嫂直面情欲、毫不掩饰地追求爱情的姿态就带着川地人民洒脱豪放、敢作敢当、蔑视礼法的特征。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作者描写蔡大嫂与罗歪嘴的相好有深刻的文化内涵,既有西方个性解放思潮的影响,也有不同于外地的巴蜀地域文化特征的体现。
三、对现实的再次妥协
蔡大嫂与罗歪嘴享受着离经叛道的快感和爱情的甘美,但灾难很快来临,情人远走、丈夫入狱、铺子被封。当时的中国,也面临着重重困难。外国列强大举入侵中国,甚至连居于内陆的四川也受到了影响。但当磨难降临在蔡大嫂头上时,她没有选择用自尽来逃避,看到洋教庞大的势力、钱权的诱惑,她趋利避害地改嫁仇人顾天成,她始终有着中国人顽强执着于生存的生命力。在一切规则和礼乐崩坏的时代,顺应天性才是人的本能选择。李劼人通过蔡大嫂的追求与命运向读者展现:在当时的四川,传统道德正遭受外来文化的冲击,而一种新的生活追求在吸引着人们。
蔡大嫂的改嫁,不能简单地从道德层面进行评价,而是有着深刻的文化意义。我们可以从作者塑造蔡大嫂的意图出发,找到一些答案。李劼人曾表明自己塑造蔡大嫂这个形象的初衷:“可以说有这个人,也可以说没有这个人,但类似这样的人很多。如蔡大嫂这样的典型我看的很多,很亲切,她们的生活、思想、内心境遇我都熟悉,我是从很多蔡大嫂身上取一些东西,加一点灰面,这样捏成一个面人。”封建的礼教文化要求中国女性在婚姻中必须从一而终、不嫁二夫,而西方文化都讲求个性解放、重视自我、服从自身的欲望。改嫁和重婚是不被封建礼教所允许的,但在生活中像蔡大嫂这样不守常规的人越来越多,表明中国的传统文化已受到西方外来文化猛烈的冲击,即使是来自内陆的西南小镇的蔡大嫂也未能脱离其影响,足见这种影响之广,而蔡大嫂的改嫁正是在这种文化冲突下作出的选择。李劼人用蔡大嫂的改嫁来反映时代风云下社会的变迁,反映外来文化对中国民众潜移默化的影响。
蔡大嫂的前两次选择虽有自主的成分,但并不等同于现代人以自由爱情为基础的婚姻观念,更多的是一种实利主义的驱动。当她的“成都梦”随着韩二奶奶的逝世破灭时,她能审时度势地选择嫁给天回镇上的蔡兴顺;当她不满足丈夫的平庸无趣和生活的平实时,能大胆出轨罗歪嘴。实利主义一直贯穿在她的前两次选择之中,第三次选择也未能摆脱其影响。对她来说,所谓的实利主义就是生存。这种实利主义的养成也与地理环境息息相关。四川因气候适宜,物产丰富,素有“天府之国”的美誉,而在历史上四川一直战乱不断,近代也有军阀混战。战争让川人骁勇善战,也让他们学会了勇敢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同时,川地人民常年生活在战争和自然灾害中,生存成了头等大事,人们很在意自己获得的实际利益。蔡大嫂出于生存的目的,选择嫁给顾天成,不只是因为其丰厚的家财,更是因为他特殊的教民身份,能在这动荡年代中给自己提供庇护,让自己继续风光下去。蔡大嫂忘恩负义、离经叛道,其实不过都是为了
生存。
研究者李士文曾将蔡大嫂比作在暗夜中悄然开放的昙花,馨香袭人,而“好景不长,她在闪射出夺目光彩的同时,也开始萎缩,一阵死水微澜荡漾之后,急风暴雨到来的前夕,却已成为残渣败屑,完全不像一朵花了”。从蔡大嫂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封建思想融合现代文明的发展轨迹。在被封建伦理长期笼罩的中国,蔡大嫂不甘做传统婚姻的奴隶,发了疯般地宣泄着自己所有的情欲,而到了最后,蔡大嫂选择回归家庭,成了顾三奶奶。这种回归实际上体现了在帝国主义的入侵下,封建礼教已经快要崩溃的局面,昭示着新时代的到来。面对此情形,邓大爷也不由地感叹道:“世道不同了!……世道不同了!”造成蔡大嫂悲剧的原因是那个时代并没有适宜其个性生长的土壤,她的改嫁是那个时代给她作出的选择。
四、结语
小说《死水微澜》,就是以蔡大嫂为中心建构起来的。“由她的婚姻变故表现了世态的变化,社会心理的变化,她的个人行动有其丰富的历史内涵。”第一次选择嫁给蔡兴顺,使她摆脱了农村生活,获得物质利益;第二次选择和罗歪嘴恋爱,满足了情感上的需要,体现其对封建礼教反叛的意识;第三次选择改嫁顾天成,拯救了所有人,也实现了自己的“成都梦”,是对全书主题的一个升华。三次意义重大的选择,环环相扣,体现了作者对时代的观照,同时也是女性主体意识觉醒及其发展过程的完美诠释。
(天水师范学院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