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今本《淮南子》中几种类型的文本错乱现象及其成因
2023-12-30邹旻
邹 旻
(安徽理工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安徽 淮南 232001)
《淮南子》一书向来号称难读,文字重沓杂乱,文意断续晦涩,又有自相抵牾、前后矛盾的情况,从古到今聚讼不断,难以厘清。张双棣《淮南子校释》、何宁《淮南子集释》、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于大成《淮南子校释》是当前比较流行的几种《淮南子》注释本,分别收罗有许多前人关于《淮南子》文本错乱现象的零散注释,但由于是随文作注,缺少集中的整理与分类,也没有能够主动从语法、文法或逻辑的角度作进一步的分析。通过对今本《淮南子》上下文句间的语法、文法联系或逻辑关系作仔细考察,可以发现,其中至少存在以下6种类型的文本错乱现象。为方便作文本对照,本文引用的《淮南子》原文段落,均以“篇名+编号”予以标记,文字、标点以中华书局1998年版何宁《淮南子集释》为准,重点对照的文字使用粗体加以强调。
一、论述内容主体前后重复且关键细节有所不同
之前已有学者指出《淮南子》存在大量重文复义的现象,例如,明顾起元《淮南鸿烈解辑略原叙》称《淮南子》“时乎复,时乎杂”[1]1508,明汪明际《淮南子删评序》称《淮南子》“一篇之中,每有驳杂,又有重复”[1]1518。这种文句重复的现象,有时涉及的篇幅规模相当大。例如《原道》开篇阐述“道”的性质和作用:
【原道 1】夫道者,覆天載地,廓四方,柝八極,高不可際,深不可測,包裹天地,稟授無形。原流泉浡,沖而徐盈;混混汩汩,濁而徐清。故植之而塞于天地,橫之而彌于四海,施之無窮而無所朝夕。舒之幎於六合,卷之不盈於一握。約而能張,幽而能明,弱而能强,柔而能剛。橫四維而含陰陽,纮宇宙而章三光。甚淖而滒,甚纖而微。山以之高,淵以之深,獸以之走,鳥以之飛,日月以之明,星歴以之行,麟以之遊,鳳以之翔。
之后相隔约150字,又有一大段类似的阐述:
【原道 2】夫太上之道,生萬物而不有,成化像而弗宰。蚑行喙息,蠉飛蝡動,待而後生,莫之知德,待之後死,莫之能怨。得以利者不能譽,用而敗者不能非。收聚畜積而不加富,布施稟授而不益貧。旋縣而不可究,纖微而不可勤。累之而不高,墮之而不下,益之而不衆,損之而不寡,斲之而不薄,殺之而不殘,鑿之而不深,填之而不淺。忽兮怳兮,不可爲象兮;怳兮忽兮,用不屈兮;幽兮冥兮,應無形兮;遂兮洞兮,不虛動兮;與剛柔卷舒兮,與陰陽俯仰兮。
仔细比较,可以发现以上两段文字的主体内容是类似的,都是在阐述“道”的性质和作用,只是具体的文字有所不同。【原道 2】“生萬物而不有,成化像而弗宰”,也就是【原道 1】的“包裹天地,稟授無形”;【原道 2】“旋縣而不可究,纖微而不可勤”,也就是【原道 1】的“甚淖而滒,甚纖而微”;【原道 2】“與剛柔卷舒兮”,也就是【原道 1】的“舒之幎於六合,卷之不盈於一握”“柔而能剛”。
如果再把视角放大一些,还可以发现,与【原道 1】【原道 2】相连的两段文字,也表现出互相重复的情况。与【原道 1】相连的一段文字如下:
【原道 3】泰古二皇,得道之柄,立於中央,神與化遊,以撫四方。是故能天運地滯,輪轉而無廢,水流而不止,與萬物終始。風與雲蒸,事無不應;雷聲雨降,並應無窮;鬼出電入,龍興鸞集,鈞旋轂轉,周而復帀。
这一段阐述“泰古二皇”“得道之柄”所达成的效果。而与【原道 2】相连的一段文字也是相似的:
【原道 4】昔者,馮夷、大丙之御也,乘雲車,入雲蜺,遊微霧,鶩怳忽,歴遠彌高以極往,經霜雪而無跡,照日光而無景。扶摇抮抱羊角而上,經紀山川,蹈騰昆侖,排閶闔,淪天門。末世之御,雖有輕車良馬,勁策利錣,不能與之爭先。是故大丈夫恬然無思,澹然無慮,以天爲葢,以地爲輿,四時爲馬,陰陽爲御,乘雲陵霄,與造化者俱。縱志舒節,以馳大區,可以步而步,可以驟而驟。令雨師灑道,使風伯掃塵;電以爲鞭策,雷以爲車輪。上游於霄雿之野,下出於無垠之門。劉覽偏照,復守以全。經營四隅,還反於樞。故以天爲葢,則無不覆也;以地爲輿,則無不載也;四時爲馬,則無不使也;陰陽爲御,則無不備也。是故疾而不摇,遠而不勞,四支不動,聰明不損,而知八纮九野之形埒者何也?執道要之柄而遊于無窮之地。
【原道 4】“乘雲車,入雲蜺”,也就是【原道 3】“天運地滯”;【原道 4】“與造化者俱”,也就是【原道 3】“與萬物終始”;【原道 4】“令雨師灑道,使風伯掃塵;電以爲鞭策,雷以爲車輪”,也就是【原道 3】“風與雲蒸,事無不應;雷聲雨降,並應無窮”;【原道 4】“劉覽偏照,復守以全;經營四隅,還反於樞”,也就是【原道 3】“鈞旋轂轉,周而復帀”;【原道 4】“執道要之柄”,也就是【原道 3】“得道之柄”。
除了上述文字在同一篇内互相重复的情况之外,【原道 3】又与《精神》中的一段文字相关:
【精神 1】古未有天地之時,惟像無形,窈窈冥冥,芒芠漠閔,澒濛鴻洞,莫知其門。有二神混生,經天營地,孔乎莫知其所終極,滔乎莫知其所止息,於是乃別爲陰陽,離爲八極,剛柔相成,萬物乃形,煩氣爲蟲,精氣爲人。
【精神 1】中的“二神”,也就是【原道 3】中的“二皇”;【精神 1】“孔乎莫知其所終極,滔乎莫知其所止息”,也就是【原道 3】“風與雲蒸,事無不應;雷聲雨降,並應無窮”。
【原道 4】又与《览冥》中的两段文字相关:
【览冥 1】昔者,王良、造父之御也,上車攝轡,馬爲整齊而斂諧,投足調均,勞逸若一,心怡氣和,體便輕畢,安勞樂進,馳騖若滅,左右若鞭,周旋若環,世皆以爲巧,然未見其貴者也。若夫鉗且、大丙之御,除轡銜,去鞭棄策,車莫動而自舉,馬莫使而自走也,日行月動,星燿而玄運,電奔而鬼騰,進退屈伸,不見朕垠,故不招指,不咄叱,過歸雁于碣石,軼鶤雞于姑餘,騁若飛,騖若絕,縱矢躡風,追猋歸忽;朝發榑桑,日入落棠,此假弗用而能以成其用也。非慮思之察,手爪之巧也,嗜欲形於胷中,而精神踰於六馬,此以弗御御之者也。
【览冥 2】夫鉗且、大丙不施轡銜,而以善御聞於天下。
【览冥 1】“王良、造父之御”,也就是【原道 4】“末世之御”;【览冥 1】【览冥 2】“鉗且、大丙之御”也就是【原道 4】“馮夷、大丙之御”。两段文字都是拿人世间最高级别的“御”与神人之“御”作对照,突出神人之“御”的奇妙。【览冥 1】的论述结论是“此假弗用而能以成其用也”,强调的是“无用之用”;【原道 4】的论述结论是“執道要之柄而遊于無窮之地”,而“執道要之柄”就可以做到“疾而不摇,遠而不勞,四支不動,聰明不損”,其实也就是“无用之用”。所以【览冥 1】与【原道 4】的主体内容也是重复的。
类似的大段文字主体内容重复的情况,在今本《淮南子》中还有很多,例如《要略》中“夫作为书论者”一段与“凡属书者”一段就是如此,具体分析参见邹旻论文《试论今本〈淮南子〉中同时存在“属书”和“书论”两种文本——兼论〈鸿烈〉为〈淮南内〉“书论”之名》[2]51-56。这种论述内容主体前后大量重复的现象,已经造成了论述思路的混乱,给读者阅读带来了障碍,无法用修辞或文法来解释。其中关键细节的不同,例如【原道 3】“二皇”【原道 4】作“馮夷、大丙”,又提示了其作者可能并非一人。结合《要略》中的重复情况来分析,造成这种情况的最大可能,还是由于今本《淮南子》中同时存在“属书”和“书论”两种文本,其中“书论”文本是在“属书”文本基础上的发挥和引申。这两种文本出于目前未知的原因,在传世的过程中叠加在了一起,就导致了今本《淮南子》出现大量重文复义的情况。
二、文字与其他诸子著作重复
今本《淮南子》与其他诸子著作相重复的情况,很多学者都作了大量研究工作。明许国《刻淮南鸿烈解序》称“今考其书,原道德则依《庄》《列》,推阴阳则准星官,辨方舆则赅《山海》,纪四时则徵《月令》,综政术则杂申韩”[1]1516,指出了《淮南子》与《庄子》《列子》《吕氏春秋》等先秦汉古籍之间传承的关系。台湾学者丁原植1999年出版《〈淮南子〉与〈文子〉考辨》一书,详细梳理了今本《淮南子》与《文子》的重复文字,指出“今本《淮南子》全文约有131 324字,其中有30 208字见于《文子》。《文子》全书约39 228字,其中有30 671字见于《淮南子》,占全书的78%。仅8 545字不见于《淮南子》”[3]1。香港中文大学何志华等编著《汉达古籍研究丛书》,其中2005年出版《唐宋类书征引〈淮南子〉资料汇编》,对唐宋类书征引《淮南子》的情况作了整理。浙江大学博士朱新林在其2010年博士论文《〈淮南子〉与先秦诸子承传考论》研究基础上,2015年出版《〈淮南子〉征引先秦诸子文献研究》,对《淮南子》征引《老子》《庄子》及先秦兵家文献等的情况作了探讨。但是,上述学者的研究中,似乎都忽略了今本《淮南子》中,可能存在原文之外又堆叠了一个“书论”文本,同时又掺杂有大量零散注文的现象。例如《览冥》中的一段文字:
【览冥 3】夫陽燧取火于日,方諸取露於月,天地之間,巧歷不能舉其數,手徽忽怳不能覽其光。然以掌握之中,引類於太極之上,而水火可立致者,陰陽同氣相動也。此傅說之所以騎辰尾也。故至陰飂飂,至陽赫赫,兩者交接成和而萬物生焉。衆雄而無雌,又何化之所能造乎?
“至陰飂飂,至陽赫赫”,出自《庄子·田子方》“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乎地;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一句[4]712。“衆雄而無雌”,出自《庄子·应帝王》“衆雌而無雄,而又奚卵焉”一句[4]298,只是“雄”“雌”颠倒了过来。此外,《列子·黄帝》也有相同的句子[5]。“至陰飂飂”一句,直接照搬《庄子》原文,读起来更像是注文,是注家引用典籍来作印证。“衆雄而無雌”一句,与上文“陰陽同氣相動”一句不是很连贯。《庄子·应帝王》“衆雌而無雄,而又奚卵焉”一句,上文为“壶子曰:‘吾與汝既其文,未既其實,而固得道與?’”成玄英疏“既文無實,亦何道之有哉”,《释文》引司马云“言汝受訓未熟,故未成,若衆雌无雄則无卵也”[4]298,可见在《庄子》里,“衆雄而無雌”的“雄”“雌”,对应的是“文”“實”,而不是《淮南子》中的“陽”“陰”,与“何化之所能造”更是关系不大。把《庄子》里的这句话搬到《淮南子》里,多少是有些生硬突兀的。所以《览冥》中“衆雄而無雌”一句,也极有可能出自注家之手。
今本《淮南子》与其他诸子著作相重复,典型的例子是《道应》一篇。这篇文字主要是运用既有史实来印证《老子》,《要略》总结为“《道應》者,攬掇遂事之蹤,追觀往古之跡,察禍福利害之反,考驗乎老莊之術,而以合得失之勢者也”[1]1446-1447,用曾国藩的话来说,就是“此篇杂徵事实,而证之以老子《道德》之言,意以已验之事,皆与昔之言道者相应也,故题曰‘道应’”[1]827。其中征引的史实,大部分又见于《吕氏春秋》,乃至《列子》《庄子》《韩非子》等典籍。征引古史来印证道家经典,可能是《淮南子》原文作者有意识的创作行为,很难根据这种广泛征引的写作方式来判断这部分内容是否注文。但仔细考察下来,《道应》总共50余处征引史实,却夹杂有“太清問於無窮曰”等约10个寓言,其中7个寓言均出自《庄子》,3个寓言没有出处。寓言“盧敖游乎北海”一段,其后引《庄子》而不引《老子》。这种写作体例上的差别,提示了这部分内容,可能出自“书论”的文本,或是注家的模仿之作。
三、语句与上下文不相连贯
今本《淮南子》文本中,经常有语句与上下文不相连贯的现象。例如《俶真》中的一段文字:
【俶真 1】夫秉皓白而不黑,行純粹而不糅,處玄冥而不闇,休于天鈞而不,孟門、終隆之山不能禁,唯體道能不敗,湍瀨、旋淵、呂梁之深不能留也;太行、石澗、飛狐、句望之險不能難也。
这段文字中“唯體道能不敗”一句,与上下文不相连贯,显得非常突兀,可能是注文窜乱导致的。王念孙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指出“‘唯體道能不敗’六字,与上下文义不相属,乃上文‘休于天鈞而不敗’之注误衍于此”[1]111。洪颐煊也说“下‘湍瀨、旋淵、呂梁之深不能留也;太行、石澗、飛狐、句望之險不能難也’,与上‘孟門、終隆之山不能禁’三句连文,不应有‘唯體道能不敗’句”[1]111-112。
又例如《修务》中的一段文字:
【修务 1】夫無規矩,雖奚仲不能以定方圓;無準繩,雖魯般不能定曲直。是故鐘子期死而伯牙絕絃破琴,知世莫賞也;惠施死而莊子寢説,言見世莫可爲語者也。
“鐘子期死而伯牙絕絃破琴”一句,又见于《吕氏春秋·本味篇》“鍾子期死,伯牙破琴絕弦,終身不復鼓琴,以爲世無足復爲鼓琴者”一句[6],又见于《韩诗外传》“鍾子期死,伯牙擗琴絕絃,終身不復鼓琴,以爲世無足與鼓琴也”一句[7],以及《说苑·谈丛》“鍾子期死,而伯牙絕絃破琴,知世莫可爲鼓也;惠施卒,而莊子深暝不言,見世莫可與语也”一句[8],何宁据此认为“今本出后人所改无疑”[1]1355。在这段文字中,“是故”之前是在讨论“規矩”和“準繩”,“是故”之后则是在讨论“知音”的问题,两句之间不相连贯。与【修务 1】以下紧承的一段文字中,有“邯鄲師有出新曲者,託之李奇,諸人皆爭學之。後知其非也,而皆棄其曲。此未始知音者也”一句,【修务 1】“是故……”一句,应该是一句注文,原本承接在“此未始知音者也”一句之后,又因为错简而窜乱至前文中。
错简的情况,前人已经指出很多,例如《道应》“是故石上不生五榖”句下何宁注:“上文五十六字疑是错简,当在下文‘大则大矣,裂之道也’下。”[1]903《人间》“百言百当,不如择趋而审行也”句下何宁注:“其为错简明矣。”[1]1263但今本《淮南子》之所以普遍存在这种语句与上下文不相连贯的现象,最大的可能还是注文窜入了正文。由于注文与上下文不相连贯,就容易被认为是错简。仔细比较《修务》中的两段文字,可以发现一些注文窜乱的痕迹:
【修务 2】舜作室,築牆茨屋,辟地樹穀,令民皆知去巖穴,各有家室。
【修务 3】世俗廢衰,而非學者多:"人性各有所脩短,若魚之躍,若鵲之駁,此自然者,不可損益。"吾以爲不然。夫魚者躍鵲者駁也,猶人馬之爲人馬,筋骨形體,所受於天不可變。以此論之,則不類矣。
【修务 2】句下何宁注:“类书引‘各有家室’下云‘此其始也’,文例不当有此句,疑是注文残缺误入。”[1]1313【修务 3】句下于鬯注:“‘以此論之,則不類矣’,此二句与上文不接。高注殊为强说。疑在下文‘又况人乎’之下。”[1]1328对比之下可以发现,何宁“疑是注文残缺误入”的“此其始也”,与于鬯认为“与上文不接”的“以此論之”,都应该是《淮南子》原文之外的注文。“此其始也”不见于今本《淮南子》而见于类书引《淮南子》,正说明了《淮南子》在传世的过程中存在着注文乱入正文的情况。类似“此其始也”“以此論之”的文字,在今本《淮南子》中普遍存在,例如《道应》中的两段:
【道应 1】治國有禮,不在文辯。故老子曰:“法令滋彰,盜賊多有。”此之謂也。
【道应 2】白公勝慮亂,……故老子曰:“不出戶以知天下,不窺牖以見天道,其出彌遠,其知彌少。”此之謂也。
《道应》共征引《老子》50余次,而“此之謂也”仅出现上引2次,很可能也是由于“注文残缺误入”而导致的。
四、前后文自相矛盾
今本《淮南子》语句与上下文不相连贯,有一种比较极端的情况,就是前后文自相矛盾的现象。例如《缪称》中的一段文字:
【缪称 1】鷹翔川,魚鼈沈,飛鳥揚,必遠害也。子之死父也,臣之死君也,世有行之者矣。非出死以要名也,恩心之藏於中而不能違其難也。
“必遠害”是典型的道家思想,而“子之死父”“臣之死君”“恩心”,都是儒家的说法,从思想根源的角度来看,“必遠害”一句与下句就是矛盾的。从具体文字来看,“不能違其難”就是要遭难,也就是“子之死父”“臣之死君”,这与“必遠害”又是矛盾的。
又例如《齐俗》中的一段文字:
【齐俗 1】是故不法其已成之法,而法其所以爲法;所以爲法者,與化推移者也。夫能與化推移爲人者,至貴在焉耳。故狐梁之歌可隨也,其所以歌者不可爲也;聖人之法可觀也,其所以作法不可原也;辯士言可聽也,其所以言不可形也:湻均之劍不可愛也,而歐冶之巧可貴也。
“法其所以爲法”,则“其所以爲法”就是可以“法”的,这与下句“不可爲”“不可原”“不可形”矛盾。
前后文自相矛盾的现象中,又有两种比较特殊的情况,一是引用了许多与儒家有关的文献,存在大量褒扬儒家思想的内容,与《淮南子》的道家思想背景矛盾;二是存在大量关于“衰世”“末世”“乱世”的讨论,与刘安编著《淮南子》的时代背景矛盾。引用儒家相关文献方面,例如《泰族》中的一段文字:
【泰族 1】孔子爲魯司寇,道不拾遺,市買不豫賈,田漁皆讓長,而辬白不戴負,非法之所能致也。
本段赞扬孔子治鲁国时的种种功绩,而孔子作为儒家的创始人,与道家思想关系不大。“非法之所能致也”,又与上文“故先王之制法也,因民之所好而爲之節文者也”矛盾。
关于“衰世”“末世”“乱世”的讨论,例如《齐俗》篇首一段:
【齐俗 2】率性而行謂之道,得其天性謂之德。性失然後貴仁,道失然後貴義。是故仁義立而道德遷矣,禮樂飾則純樸散矣,是非形則百姓眩矣,珠玉尊則天下爭矣:凡此四者,衰世之造也,末世之用也。夫禮者所以別尊卑,異貴賤;義者所以合君臣父子兄弟夫妻朋友之際也。今世之爲禮者,恭敬而忮,爲義者,布施而德,君臣以相非,骨肉以生怨,則失禮義之本也,故構而多責。
如果说这段文字里的“衰世之造”“末世之用”还可以理解为泛泛的批评,那么“今世之爲禮者”一句,就明显含有针对时弊的意义了。又例如《泰族》中说:
【泰族 2】當今之世,醜必托善以自爲解,邪必蒙正以自爲辟。
“當今之世”明显也是针对性的词语。何宁在《俶真》“夫忧患之来撄人心也”句下注说“《淮南》一书,于时政多怨责之语,其词急切”[1]153,说的就是这种情况。《淮南子》成书时,西汉正值“汉武盛世”,还远没到衰落的时候,《淮南子》中为什么要反复讨论“衰世”呢?《汉书·淮南衡山济北王传》说“初,安入朝,献所作《内篇》,新出,上爱秘之”,而且当时汉武帝“方好艺文,以安属为诸父,辩博善为文辞,甚尊重之”[9],难道说汉武帝喜欢读类似“君臣以相非,骨肉以生怨”这样毫不留情的批评文字吗?这都是难以解释的。合理的推测还是,这些针砭时弊的文字出自“书论”文本,而刘安原著其实就是象《要略》中“属书”文本阐述写作宗旨时说的那样,就是“窥道开塞”“而己自乐所受乎天地者也”[1]1453-1454,正合乎汉武帝“方好艺文”的品味,完全没有怨刺时弊的文字。而作注者引经据典,引申发挥,乃至与《淮南子》原文意见不同,就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
五、论述偏离原有主题或论证主题跳跃性改变
今本《淮南子》中也经常出现论述偏离原有主题,或论证主题发生跳跃性改变的现象。例如《俶真》中的一段文字:
“由此觀之”一句之前,主要是通过“有”“无”变化的对比,论述“无”之“爲化”的神奇。“湼”转化为“緇”,“藍”转化为“青”,这是“有”的变化;“未始有湼藍造化之者”,这是“无”的变化。“由此觀之”一句之后,也是通过“有”“无”变化的对比,论述“无”的“四達無境,通於無圻”。“秋毫之末”“蘆苻之厚”即使已经非常细微,但还是“有”,所以比不上“無秋豪之微,蘆苻之厚”的“无”。中间“以諭其轉而益薄也”一句,主题就发生了偏离,“有”“无”的对比,不涉及“轉而益薄”的内容。“由此觀之”一句是在论述“物莫不生於有”,同样偏离了“有”“无”对比的主题。况且本段是在推崇“无”的奇妙,而“物莫不生於有”则是推崇“有”,这就与本段主题完全背离了。这样的现象,只能理解为注文乱入正文。
又例如《览冥》中的一段文字:
【览冥 4】夫道之與德,若韋之與革,遠之則邇,近之則遠。不得其道,若觀鯈魚。故聖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萬化而無傷。其得之,乃失之,其失之,非乃得之也?
本段主要论述“道”与“德”的微妙关系,而“故聖若鏡”一句,出自《庄子·应帝王》“至人之用心若鏡”[4]307,论述主题变成了“道”的“無爲”。这种情况,很可能就是因为“故聖若鏡”一句原为注文,所以引经据典,又发挥得比较多,从而偏离了原来的主题,给人以枝蔓冗余的感觉。
就像【俶真 2】和【览冥 4】所体现的那样,今本《淮南子》中常见由“故”“是故”或“由此观之”引起的句子,起着延续论证上句主题或引申论证相关主题的作用。其中有一种特殊情况,就是连续几句都由“故”“是故”或“由此观之”引起。由于“故”“是故”或“由此观之”都是诸子著作中常见的连接词,正文可以使用,注文也可以使用,在具体判断时,还要结合上下文意来综合考虑。例如《本经》中的一段,疑似注文的句子另加下划线标识,段落层次以序号(1)(2)等标识:
【本经 1】(1)古之人,同氣于天地,與一世而優游。當此之時,無慶賀之利,刑罰之威,禮義廉恥不設,毀譽仁鄙不立,而萬民莫相侵欺暴虐,猶在于混冥之中。逮至衰世,人衆財寡,事力勞而養不足,於是忿爭生,是以貴仁;仁鄙不齊,比周朋黨,設詐諝、懷機械巧故之心而信失矣,是以貴義;陰陽之情,莫不有血氣之感,男女羣居襍處而無別,是以貴禮;性命之情,淫而相脅,以不得已則不和,是以貴樂。是故仁義禮樂者,可以救敗,而非通治之至也。(2)夫仁者所以救爭也,義者所以救失也,禮者所以救淫也,樂者所以救憂也。神明定於天下而心反其初,心反其初而民性善,民性善而天地陰陽從而包之,則財足而人澹矣,貪鄙忿爭不得生焉。由此觀之,則仁義不用矣。道德定於天下而民純樸,則目不營於色,耳不淫於聲,坐俳而歌謡,被髪而浮游,雖有毛嬙、西施之色,不知説也,《掉羽》《武象》,不知樂也,淫泆無別不得生焉。由此觀之,禮樂不用也。是故德衰然後仁生,行沮然後義立,和失然後聲調,禮淫然後容飾。是故知神明然後知道德之不足爲也,知道德然後知仁義之不足行也,知仁義然後知禮樂之不足脩也。(3)今背其本而求其末,釋其要而索之于詳,未可與言至也。
本段涉及到“衰世”的内容,本身可能就是“书论”中的文字,而不是刘安的原著原文。其主要内容是通过“古”之世与“衰世”的对比,阐述了“神明定於天下而心反其初”“道德定於天下而民純樸”的道理。里面“是故仁義禮樂者,可以救敗,而非通治之至也”一句,与下句“夫仁者所以救爭也,義者所以救失也,禮者所以救淫也,樂者所以救憂也”重复,又衍生出“通治”的讨论,主题发生了偏离。“由此觀之,則仁義不用矣”一句,与上文“毀譽仁鄙不立”重复,与下文“知仁義之不足行”也重复。“由此觀之,禮樂不用也”一句,与上句“《掉羽》《武象》,不知樂也”重复,与下文“知礼乐之不足修”也重复。“是故德衰然後仁生”一句,又见于《俶真》“是故道散而爲德,德溢而爲仁義,仁義立而道德廢矣”一句,与上文“逮至衰世”一句重复,而且其中“仁”“義”“聲”“容”等4个关键概念,与“逮至衰世”一句中“仁”“義”“禮”“樂”等4个关键概念,名称既有区别,排列顺序也存在不同。“是故知神明然後知道德之不足爲也”一句,与上文将“神明”与“道德”并列矛盾。这几处由“是故”或“由此观之”引起的句子,都存在偏离主题或冗余枝蔓的问题,夹杂在其他文字之中,给阅读造成了极大的障碍,很有可能都是注文乱入。把这些冗余的句子略过不看,这段文字就要通贯得多——首先描绘“古之人”“莫相侵欺暴虐”的美好生活,接着论述“衰世”时“貴仁”“貴義”“貴禮”“貴樂”是由于“忿爭”“詐諝”等原因,这是第一层意思;第二层在否定“仁”“義”“禮”“樂”的同时,指出“神明定於天下而心反其初”“道德定於天下而民純樸”;第三层再次提出对“今”之世的批评——层次清晰,逻辑严密,“貴仁”“貴義”“貴禮”“貴樂”以及“神明”“道德”的排比,充满了文字的美感。类似的连续几句都由“故”“是故”或“由此观之”引起的现象,在今本《淮南子》中很常见,显示了今本《淮南子》中可能窜入了不止一位注家的注解。
今本《淮南子》有时又会发生论证主题跳跃性改变,表现之一是突然出现一些相对陌生的概念。例如《原道》一篇里关于“中”的概念:
【原道 5】託小以包大,在中以制外……
【原道 6】是故以中制外,百事不廢;中能得之,則外能收之。中之得則五藏寧,思慮平……
【原道 7】是故内不得於中,稟授於外而以自飾也,不浸於肌膚,不浹於骨髓,不留於心志,不滯於五藏。故從外入者,無主於中不止;從中出者,無應於外不行。
【原道 8】夫内不開于中而強學問者,不入於耳而不著於心,此何以異於聾者之歌也?
【原道 9】故在於小則忘於大,在於中則忘於外,在於上則忘於下,在於左則忘於右。
【原道 10】是故舉錯不能當,動靜不能中……
【原道 11】……形閉中距,則神無由入矣。
这个“中”的概念,出自《庄子·天运篇》“中无主而不止,外无正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於外,聖人不出;由外入者,無主於中,聖人不隱”[4]517,又见于《则阳篇》“是以自外入者,有主而不執;由中出者,有正而不距”[4]909,经常和“外”的概念一起出现。而在今本《淮南子》里,这个“中”的概念并不是很常见,除了《原道》之外,就很少再出现了,而且与上下文往往不很连贯。类似这种情况,很大可能也是由于注文窜乱造成的。
六、出现与时代背景不相符的词汇
一些特殊的、带有时代特色的词汇,也会造成比较隐蔽的文本错乱现象。例如《人间》中的一段:
【人间 1】夫有阴德者,必有阳报;有阴行者,必有昭名。
据邹旻论文《试论“阴德阳报”说与汉代儒释道三家思想的交互影响与融合》判断,“汉代以来逐渐流行的‘阴德阳报’说,其中‘阴德’的概念源自释教的‘隐善’思想,‘阳报’的理论接近于儒家‘德报’思想和道教‘承负’观念”,“先秦汉传世文献中涉及‘阴德阳报’说的时间上限,最早不会早于汉武帝天汉元年;在此之前,凡是关于‘阴德阳报’说的文字,可能都是出自后人的增入或改写”[10]。“阴德”的概念源自释教,而释教的传入是在两汉之际。在《淮南子》中使用了“阴德”一词的文字,必然不会是刘安原著,而只能是后人的注解。
七、余论
上述6种今本《淮南子》文本错乱的类型,只是一个大致的分类,很多时候它们都相互包含,难以做到清晰明确的界定。由于史料缺如,关于今本《淮南子》文本错乱的现象,已经很难找到坚实的直接证据,只能主要依靠分析文本上下文间的关系,结合一些有着特殊内涵的词汇,综合考虑后作出判断。对现有文本的理解,对两汉学术思想潮流、理论细节的熟悉程度,都影响到判断的准确性,这恐怕也是目前难以避免的一个问题。
从现有的文本来看,今本《淮南子》中不仅堆叠了一个“书论”文本,而且不论是刘安原著的“属书”文本,还是这个“书论”文本,都夹杂了许多零散的注文,这些零散的注文还出自不止一位注家之手。高诱《叙目》说“自诱之少,从故侍中、同县卢君受其句读,诵举大义。会遭兵灾,天下棋峙,亡失书传,废不寻修,二十余载。建安十年,辟司空掾,除东郡濮阳令,睹时人少为《淮南》,惧遂凌迟,于是以朝餔事毕之间,乃深思先师之训,参以经传道家之言,比方其事,为之注解,悉载本文,并举音读”[11],这里的“卢君”指的是卢植,卢植又是马融的学生。马融死于汉桓帝延熹九年(公元166年),距离刘安(前179年—前122年)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约300年的时间。邹旻根据《要略》中“属书”文本与“书论”文本关于篇目数量记载的不同,推测“不论是刘向刘歆父子还是班固,看到的都应是算上《要略》共20篇的刘安原著”[2]55,而“刘安原著一开始只是叫作《内书》《外书》《中篇》,《淮南》是刘向整理校定时才确定的书名,又分为《淮南内》《淮南外》”[2]54。高诱《叙目》说《淮南子》“号曰鸿烈”[12],说明马融、卢植看到的本子已经和班固看到的有所不同。班固死于汉和帝永元四年(公元92年),马融生于汉章帝建初四年(公元79年),班固死的时候马融大约13岁。《淮南子》这个堆叠了“书论”文本的本子——也就是“号曰鸿烈”的这个本子——大体上应该就创作于这个时间段。高诱“深思先师之训,参以经传道家之言,比方其事,为之注解,悉载本文,并举音读”,今本《淮南子》中的“书论”文本乃至众多零散注文,是否就出自马融、卢植之手?今本《淮南子》中,有时会有个神秘的“我”在发表意见,例如前引【修务 3】“吾以爲不然”里的“吾”,又例如《原道》中的一些段落:
【原道 12】所謂樂者,豈必處京台、章華,游雲夢、沙邱,耳聽《九韶》、《六瑩》,口味煎熬芬芳,馳騁夷道,釣射鷫鷞之謂樂乎?吾所謂樂者,人得其得者也。夫得其得者,不以奢爲樂,不以廉爲悲,與陰俱閉,與陽俱開。
【原道 13】聖人不以身役物,不以欲滑和,是故其爲懽不忻忻,其爲悲不惙惙,萬方百變,消摇而無所定,吾獨慷慨遺物,而與道同出。
这个“吾”的出现频率并不高,很可能就是今本《淮南子》众多注家之一。至于“吾”究竟是谁,只能寄希望于将来会有新的史料证据来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