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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障

2023-12-30刘波

辽河 2023年11期
关键词:甸子大哥

刘波

桑书记

古榆村的会议室里烟气浓密,阳光从窗户射进来一长条子白,像伸进来的一条大腿。 我噘着嘴,把脚“咚咚”地往地板上踹。 圆桌边上排着十多个村干部的脑袋瓜儿,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偷西瓜的情景。 我控制住挨个弹一弹的冲动,转了个圈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这帮家伙大眼瞪小眼,王辖米的眼睛像一把钩子死死地盯着我。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的眼光立刻就折了。 王辖米周围一圈脑袋瓜儿都耷拉了。 我心里骂,一个个的平日里仰脸朝天, 牛气哄哄,一到较真章儿时都完犊子了。

前几天,白翎妈上访去告我,我问王辖米还有村干部们,谁去把她给我整回来。 这帮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没一个敢站出来。 因为白翎妈上访的事,镇里的张书记拍着桌子吓唬我,还能不能干了?不能干,赶快茅坑里挪屁股。我瞅着他乐,寻思半天想顶他几句,但又一想,当前这形势跟他整僵了,我大哥指定得跟我翻拉眼珠子。 我“咣咣”敲桌子,大声问,都说说,看用点儿啥狠招能把白翎妈镇住。 一圈大脑袋都低着,没一个吭声的。 我又喊,地上有金子咋的?还是没一个人搭话。 这时,有棍子戳地的声音传来,一下接一下“咣咣”的。 动静由小变大不住地往门口这边靠,到了跟前停住了。 我对王辖米说,出去看看。王辖米提溜着保安帽歪着脖子跑了出去。 不大一会儿,他缩头缩脑地跑回来,挤咕着黄豆眼往门口指指说, 白翎她妈。 王辖米的手有点儿抖,嗓子像塞着一块泡泡糖,声音出来一半又拖拖拉拉地缩了回去。 我腾地站起来,对门口的白翎妈喊, 骑我桑麻奇的脖颈上拉屎,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白翎

我妈可能真疯了,咋劝她,她都不听。 刚从上边回来,累得小脸蜡黄,猫猫个小腰,脸蛋都塌坑了,还拄着棍子到处跑。 昨天,她去镇里见到了张书记,人家说得挺好,说你先回家,可别再往上头跑了, 你的问题得容我们调查清楚。可我妈油盐不进,一条道跑到黑。 一大早起来就哭哭啼啼地跑到我爹坟前坐了老半天,回来也不吃饭,前院后院地走,我一眼没照到,这人就没影了。 我东一头西一头地找我妈,看到人就问。 后院的刘五妮说,就刚才,我看你妈去村委会了。 听她一说,我就知道我妈又去骂桑麻奇了。 不提桑麻奇倒好,一提起他,我这心都要蹦出来了。

话得往前头说。 今年刚出正月那阵, 打工回来的刘五妮呆着没事干,她爹说, 咱租道边的门市房开个饭店,矿上人多,饭店一准儿能火起来。 开业那天要招待有头有脸的人, 怕忙不过来,刘五妮找我去帮忙。 前后院住着,我俩又是好姐妹,这个忙我能不帮吗?

那天,天蓝瓦瓦儿的,响过了一阵鞭炮,客人就挤满了屋子,吵吵闹闹的,快把房盖儿给掀翻了。 我猫在后厨洗碗择菜,忙得汗巴流水的。 前厅那边我不乐意去,我特别计较这个,闻不得人堆儿里的那股酸气拉哄的味道。 有人破嘶拉声地嚷嚷,我一听,这不是王辖米吗?看他穿着一身黑制服, 歪戴着大沿帽,脖子一抻一抻地走。 刚当上村保安,这把他嘚瑟的。 一见到我,他嘻皮笑脸的。我把脸往旁边一扭, 才不稀得搭理他。听王辖米喊,谁给倒点儿茶水? 刘五妮就喊我,白翎,腾把手,给客人倒水。 我慢慢地走出来,到了王辖米跟前,我把茶壶往桌上一蹾,瞪了他一眼说,自己倒吧。 王辖米瞅瞅我,用鹰爪子一样的手去抓茶壶。 旁边坐着一个“大板牙”,黑瘦的脸上有点儿小胡子。 我往后厨走,“大板牙”叫我。 我寻思他有啥事就停下来问,这位客人您还需要啥? “大板牙”的脸上掠过一丝怪笑,阴阳怪气地说,眼眉描得挺细啊! 我一听,脸腾地红了。 他还在盯着我看,我用眼睛狠狠地剜他,然后我回了后厨。 声音嘈嘈杂杂的,我听得不太清楚,好像“大板牙”问王辖米我叫啥,在哪住。 王辖米一口一个桑哥地叫,这通虚乎。 我猜出来他是谁了。 在我们乌尔镇,谁不知道桑家哥儿俩,靠着矿区开发弄的钱那真是小鼻子他爹——老鼻子了。 桑麻奇开着霸道车仰仰个脖子可哪招摇。 他哥桑老大不咋露面,开办了几个公司,招了几个他的好哥们在前头干, 他在背后掰扯事。这几年,矿区修公路、盖厂房、建家属楼,都是他们哥儿俩干的。 用王辖米的话说,桑家看上的工程谁要是敢插手那就是谁的脑袋上缺包。

忙活了好一阵子, 摆齐了酒菜,开了宴席。 这帮人呜嗷地说着、喊着就喝冒了烟。 刘五妮喊,爹啊,该敬酒啦! 她爹撂下大马勺, 把手往围裙上一擦,满脸堆笑地跑了出去。 后厨就剩下我一个人,这一阵忙活造得我一身汗,腰都伸不直了。 我去倒水想喝上几口润润嗓子。 就这工夫,桑麻奇一挑门帘走了进来,他看我的眼神,像火苗子蹿出来。 我紧张得要命,问,你要干啥? 桑麻奇一撇嘴说, 找你唠两句呗。 我斜楞他一眼,说,谁跟你唠。 桑麻奇喷着酒气踱着碎步一点点往前凑乎,我赶紧躲闪,他手一拦,张嘴就往我的脸上亲,我狠狠地推他,压着嗓子说,你敢胡来,我就喊人。 桑麻奇把脸一沉,用手指着我说,你等着!

白翎妈

白翎说桑麻奇挑逗她,我就知道要坏菜。 我跟白翎说,桑家咱惹不起呀,你快点儿出去躲躲吧。 这丫头死犟,咋说都不听。 白翎跟我犟嘴,后屋她爷咳嗽了两声,有些气喘地说,还没个王法了。我扯着嗓子喊,哪说话都有你。 这老爷子又一阵咳嗽。 白翎他爹瞅了我一眼,软着嗓子说,老爷子都病啥样了,有今个儿没明个儿, 你咋还老跟他叽歪呢?我说,我说话嗓门儿大,板不住。 白翎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也冲着我瞪眼睛。

怕狼来狼。 有天早上,王辖米在大喇叭里喊,说点到谁家,谁家去村上开会,修南垣高速占了一些地。 我一听,喊的名单里,第二个就是我们家。 我让白翎到北甸子喊她爹,她嘴一噘说,谁去不一样,折腾我爹干啥? 大喇叭里又喊,快点儿,着急开会。 我说白翎,你跟妈去,占地的事猫腻多。 白翎说行,咱俩这就去。 我们到时,村会议室已经来了不少人,一个个笑嘻嘻地说着话。 王辖米坐在台上,跟他旁边的“大板牙”低头嘀咕着啥。 我姑娘眼尖,她一进屋就往出退,拉了我一把说,妈,咋是那人。 我一愣,问她,你说谁? 她小声说,姓桑的,我得回去。 王辖米喊,门口的,往前坐。 桑麻奇一抬头,像是看到白翎了。 我慌慌着一颗心坐到了一个空座上。 会开了半天,我的耳朵里也没听进几句话。 只记得有人说,占的地得过几天才能丈量。

散了会回家,我刚坐到炕上,王辖米就推开门跟了进来。 他笑嘻嘻地说,恭喜发财呀。我说,发个屁财。王辖米凑到我跟前说, 新来的桑书记特意嘱咐我, 等量地时一定要给你家多量点儿。我说,用不着,该多少是多少。 王辖米说,人家桑哥可是好心。 我说,黄鼠狼给鸡拜年,他能安好心? 王辖米说,你家钱多得长毛了咋的,怕钱扎手啊?

白翎给她爷捶背呢,听王辖米说话阴沉着小脸儿走出来, 指着王辖米喊,滚! 我剜了她一眼,说,死丫头,咋说话呢? 王辖米把门一摔,走了。 后屋里,白翎她爷“啊啊”了两声,我一听不大对劲儿,叫白翎赶快去看看。 她刚进去就喊,妈呀,看我爷咋了? 我忙跑过去,一看老爷子的脸蜡黄蜡黄的,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倒气,看样子够呛。 我说白翎快去找你爹。 白翎就往外跑。 我忙手忙脚地翻箱倒柜给老爷子找寿衣。 等爷俩儿赶着羊回来,老爷子早咽了气。 这就张罗着办丧事。 雇来一伙喇叭匠“哇啦哇啦”一吹,亲戚朋友都来了。

白家的祖坟在北甸子有年头了。 这边白翎他爹顶着丧盆直溜溜地跪在灵前,等着大支客喊起灵,那边王辖米连跑带颠儿地来了。 王辖米贴着我的耳朵说,桑书记不让埋,赶紧的,把老爷子往火葬厂拉。 我的火腾地蹿上脑门儿,对王辖米喊,看谁敢拦? 王辖米挤咕着小眼睛说,桑书记在北甸子等着呢。 白翎他爹当时就木了。 白翎搀着她爹在灵车前磕头,我则喘着粗气往前头走。 进了北甸子,老远我就看见桑麻奇的吉普车横在道上。 白翎他爹哆嗦起来。 我攥紧了拳头直奔那车走去。 姓桑的摇下车窗问,这要干啥? 我说,眼睛瞎啊? 他冷冷地说,这甸子我承包了,谁也甭想往里埋死人。 我质问他,他铁青着脸跟我吵吵。 白家几个小辈儿围上来跟姓桑的理论。 王辖米鼓鼓着小眼睛大喊大叫,妨碍公务是吧,再嘚瑟我就打110。几个孩子一听都蔫了。我大声喊,走!灵车往前一动,桑麻奇的车就往前一顶。 我急了,使劲儿把头往桑麻奇的车上磕,只一两下头就磕出了两道大口子,“滴答”一地血珠子。 白翎哭嚎着拽我,我一个腚墩儿坐到地上。 白翎她爹疯了一样拉扯桑麻奇。 姓桑的跳下车一脚踹过来,把白翎她爹踹出好几米远。 白翎嗷嗷地喊她爹。 她爹捂着肚子脸煞白。 桑麻奇一看事不好,喊上王辖米一溜烟儿地跑了。

埋了老爷子,白翎她爹捂着肚子往回走。 我说,姓桑的欺人太甚,我去镇里告他。 白翎她爹拦住我,说告啥呀告,咱哪整得过人家,消停点儿得了。 回到家,白翎她爹吃了两片镇痛药在丧宴上忙活,咬牙挺着给大伙倒酒。 转天下半晌,我正往灶膛里添柴,就听白翎不是好声地喊,妈呀,你快来呀。 我就往出跑,腿都软了, 看白翎他爹倒在羊圈门口,嘴里吐着白沫,手一抽一抽的。 我叫来村医,说赶快往医院拉,可没等车到人就走了。 报过案,派出所来的人说,人得尸检。 法医给出的报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说白翎她爹死于脑溢血。

王辖米

桑麻奇八成是魔怔了,自打在饭店遇见白翎,这一天天的,丧打幽魂似的。会开半截儿手一扬说,不开了。 说话无气无力的,唠嗑吧,说不到三句就往白翎身上扯,好像不说她,就得死。 不说白翎倒好,一说白翎,这家伙就像打了鸡血,眼珠子锃亮。 我愤愤地想,真贱。 白翎他爹死后, 桑麻奇叫我送去两万块钱,说村上给的。 我把钱一掏,白翎就翻了脸,一把抢过钱,狠狠地往我脸上砸。白翎她妈指着我骂,说我是狗腿子。 我寻思好男不跟女斗,赶紧走。 回到村部我跟桑麻奇一说,他眉毛一拧,紧紧地攥了两下拳头。 我心里想,遇上硬茬口,再硬的刀刃也得卷。

清明节,桑麻奇喝了不少酒,说他心烦,叫我陪他去北甸子转转。 那天,有雾,北甸子像闹仙儿了。 白家老坟那块拱着两个大土包, 青草芽子刚冒尖儿。白翎扎着一条白丝巾跪在坟前烧纸。 桑麻奇摇下车窗把头伸出去, 他问我,小米子,你看那人是谁? 我说,看不清。 桑麻奇回头瞅瞅我,一脸的奸笑。 他好像认出了白翎。 越走近看得越清楚,白翎的小脸蛋儿上挂着泪珠儿。 桑麻奇的眼珠子瞪得溜圆, 车直勾勾地开过去了。白翎一惊,“嗖”地站起来。 我看桑麻奇要下车,赶紧拉住他。 他一把把我推开,骂骂咧咧地说,给脸不要,看看是你撅我,还是我把你给撅了。 我给白翎使眼色让她赶紧跑。 白翎转身这工夫,桑麻奇跳下车上去打白翎,“啪啪”就是两个耳光子,抽得我都跟着一激灵。 白翎捂住脸,身子哆嗦成一团。 我抱住桑麻奇,他使劲儿一抡,手打在我眼睛上,打得我两眼一抹黑。 白翎尖着嗓子骂,声音都变了。 桑麻奇也骂,像是谁欺负了他。桑麻奇边骂边去撕扯白翎,白翎一把挠过来, 桑麻奇的脸上被挠出几道血印子。 也是赶巧,打南边开来一辆摩托车,上边坐着两个半大小子,眼看着摩托车骑到跟前。 桑麻奇爬起来,歪歪着嘴说,等着瞧! 早晚收拾你。 说着,上车,猛踩油门儿,开车走了。

还没到村里, 桑麻奇就赶我下车。我说,干啥? 他说,你去白家告诉老白婆子,赶紧把她们家的祖坟迁走。 不然,我掘了它。 我硬着头皮跑到白家,看白家一屋子人,个个脸红脖子粗。 白翎倚在炕旮旯,眼睛直勾勾的。 她妈哭丧着脸,嘬得烟袋锅上的火星子直跳。 我胆儿突突地说,桑书记让迁坟。 白翎她妈一蹦高儿从炕上跳到地上大声骂,他个姓桑的,臭不要脸,占不上俺姑娘,难受抽邪风。我说,话别说得太难听。白翎她妈把大烟袋杆举起来冲我脑袋就刨,我赶紧跑, 跑挺远了还听见屋里杀猪一样地叫,有钱有势咋的,有钱有势就能想欺负谁就欺负谁啊!

我回来一学, 桑麻奇眼睛就红了,他把拳头砸向桌面的葫芦,葫芦骨碌着摔在地上。

那天,我到镇上办事,跟朋友多喝了点儿酒,回来时大半夜了,走到北甸子,看见一台抓钩机的“大胳膊”正在白家祖坟那一抻一抻地抓挠,我身子一激灵,头发都立了起来。

桑老大

先前,乌尔镇的人都管我叫桑大巴掌, 我小扇子一样的大手一巴掌拍下去,能把人拍个半死。 靠着打打杀杀的老底子,矿区一开发,我这个土狍子立马就开花了。 人们都这么捕风捉影地说,矿上的一个头头,被人拿枪指着胸,让我遇见,对着黑洞洞的枪口我一把拽过枪管,把那小子造蒙了。 还有一个传说,说我跟矿上的一个经理倒卖钢材犯了事,审我的人想撬开我的嘴巴,一百多度的大灯泡子在我眼前晃了三天三夜,我愣是没吐出半个字。 更有人说得有鼻子有眼,说失踪多年的焦百万是我们哥儿俩给暗害的,人就埋在乌尔镇的某个地方。 他儿子焦猛一年一年长大了, 这小兔崽子喝点儿酒就瞎嚷嚷,说要杀了我跟麻奇,给他爹报仇雪恨。 我兄弟麻奇跟我说,焦猛心狠手辣,留着他对咱哥儿俩来说早晚是祸害。 麻奇要蛮干,我指着他鼻子说,你给我消停点儿,没听说打黑吗? 麻奇还是嫩,撇着嘴说,打谁呀,扯耳朵腮动。

焦猛在古榆村横踢马槽,村上搞啥项目只要不合他的意,他就跟村干部使横。 镇上的张书记想派个压茬儿的,我就举荐了麻奇, 想让他把身子洗白了。张书记绷着脸说, 你兄弟连党员都不是,咋去当村书记? 我说,他是党员,你的上任给办的。 张书记一脸蒙,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麻奇走马上任时,我叮嘱他,说遇事要多动动脑子,别两句话说不来就动武把抄。 可我这兄弟豪横惯了,刚到古榆村就把一个村民给打了。 我训他,他还不服气。 他说,先收拾一个,这叫杀鸡给猴看。 麻奇跟老白家叫劲儿我就很生气,为一个女人,犯得着吗? 老话说,兔子急了咬人,就算一只鸡你把它往死里逼,它跳起来照样啄瞎你的眼。 那天我把麻奇叫来,说你也不看看啥形势,都啥火候了,还敢惹事? 他晃着脑袋说,怕个啥? 真没个整,其实,他的身上就像缠着一圈一圈的炸弹,不知哪个响,不知道什么时候响,还瞪着眼珠子愣横呢。

自打上头吵吵着打黑, 让我整过的那帮人眼珠子都亮了。 这帮人里头有我占了他们黄金地段买卖的商人,有我把他们干得好好的工程硬给撬过来的工程队, 还有我修路扒了他们的房子少给了补偿款的老百姓。 明里暗里的,远的近的,还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恨我的人可不在少数,连月窠里摔坏脑袋的王二愣子见到我都瞪着眼睛说, 让我咬死你吧。 也不知道谁教的他。 好多天了,我总是做噩梦,梦见被我整过的那帮人都站出来诅咒我,用唾沫吐我, 对着我齐刷刷地做着抹脖子的动作。

刘五妮

白翎的死像揪掉了我心上一块肉,多好的一个人啊, 像一朵带刺的玫瑰花,咋说没就没了。 那天在车祸现场,她妈抱着白翎哭得死去活来,在场的人没一个不骂逃跑的司机,说老天咋不咔嚓打个炸雷把他劈死了。 我揉揉红肿的眼睛,跟焦猛把白翎她妈往车上抬。 我就劝她,往开了想吧。 可劝皮劝不了瓤儿,好好一个家,昨天还好好的,现在就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搁谁能受得了? 来了几个穿制服的,绷绷着脸,左瞧右看了一阵。 我问他们啥时能破案? 一个大圆脸说, 这大野外的也没个摄像头,到底谁撞的, 案子啥时候能破还真没法说。我对着他们喊,你们是干啥的?我以为大圆脸会激恼,可他嘴一撇都没稀得搭理我。 案子破不了,白翎她妈到处告,这才几天,白了头发,两只眼睛都凹陷了。

打白翎出事, 我好几宿都没睡实,一闭上眼睛,就看见白翎佝偻着倒在道上。 那天晚上竟是我们姐俩的永别,一想到这儿我的心就一剜一剜地疼。 那天,天有点儿阴,还刮着小凉风,我去市场买菜, 回来看白翎骑着电动车过来。我问她干啥去,她说她妈大腿疼,一宿一宿地哼哼,来镇上买点儿药。 我还喊呢,回去时慢点儿开。 哪承想,出了天大的事。 白翎她妈的脸剩下一小条儿,拄着一根棍子走路,像个纸人。 我跟她说,别往上头跑了,跑折了腿怕也不管用。她仰脖倒气,头发丝颤颤巍巍。我给她摩挲摩挲胸口,她的泪珠子噼里啪啦地掉。 她喘匀了气,咬了咬牙说,我闺女死得不明不白,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得告,不抓着撞她的人,我死了也闭不上眼。 我也跟着抽搭着说,道儿那么宽咋能说撞上就撞上了呢? 转天我去殡仪馆看白翎,跪在装她的棺材前我差点儿哭昏了,我说,白翎你就闭上眼睛吧,从今以后我就是你妈的亲闺女,我给咱妈养老送终。

往回走时,看到巷子里的一个妇科小诊所,我的心“咯噔”一下。 那年我十七岁,县城刚兴歌舞厅。 有一天,我一个远房大姨来我家扭着鸭子嘴跟我爹说,她在县城干个买卖, 吧台上没收钱的,五妮这孩子靠谱,我想让她去。 我爹挺乐,说老姑娘你去吧,爹先把上灶的手艺学到手,等你闯荡够了咱爷俩到镇上开饭店。 我乐颠颠儿地跟着大姨去了。

歌舞厅在西街上挺偏的一个地方。来的客人大多喝过了酒, 男的搂着女的,女的抱着男的,东倒西晃,扯着麦克风,不折腾到后半夜没个消停。 有个男的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样子,他三天两头来歌舞厅,包个单间自己坐那嚎。 听大姨说,好像是哪个石油公司的。 我守着吧台,包间忙不过来时我也偶尔过去帮着忙活。 一来二去的我跟那个男的就混熟了。 他说公司有个项目让他过来打理,可能要在这里住上一年半载,忙完了工作闲着没事过来打发时间。 也说不上咋的了, 看到他干净帅气的样子,我的心脏就怦怦直跳,见不到他,我的心就乱糟糟的。 那天,大姨去省城上货了,天下着大雨,没几个客人。 他说,小妹你过来陪哥喝点儿酒。 我说我哪会喝酒呀。他说,酒这玩意儿一练就会。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喝酒,喝了没几口,我就觉得头上像罩了一个大筐,脚像踩着棉花一样。 记得他搂住我的时候我还推了两把,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人要倒霉, 喝口凉水都能塞到牙缝里。 那事过后两个多月吧,我发现我那烦人的东西没来,心就开始不踏实,但我寻思咋就那么巧呢。 我找他问, 他说没事吧, 我要去趟南方等我回来我就领你去检查。 也是我年轻不更事,就等他,可等了一个月也没见他回来。 又过了一个多月我打他电话,电话已经变成了空号。 等我醒过腔来, 我的肚子都像揣着一个小枕头了。 我怕大姨发现就用布带子把小肚子紧紧地勒住,走路呼哧带喘的。 那段日子可难死我了,要不是白翎,说不上我得丢多大的人呢。

那天,白翎来县里买衣服,顺便来看我,一见到她我就哭了。 她问咋回事,我就把事情从头到尾说给她听。 她说傻丫头还等个啥呀, 你想抱着孩子回家丢你爹的脸呀? 走,上医院。 我说碰着熟人咋整? 白翎一拍脑门儿,说,不能去大医院,咱去妇科小诊所。

我们找了半天, 在东街一条巷子里找到一个妇科小诊所,黑漆漆的门。 进了屋,穿白大褂的那个胖大姐问,咋的了?白翎说流产。 胖大姐瞅瞅我,又问,她男人呢?我脸臊得通红通红的。白翎说她男人跟别的女人跑了,我是她姐。

我看白翎掏出一沓钱就往胖大姐的兜里塞。 起先那只胖手还一个劲儿往外推,后来慢慢地停住了。 打胎可真疼啊,比扒皮抽筋强不了多少。 从小诊所出来我捂着肚子哼哼,脸色苍白,白翎扶着我就近找了一个小旅店。 那几天,白翎白天黑夜地侍候我,脸都瘦了一圈儿,直到我完全好起来,她才回家。

焦猛

我爹没那年我刚五岁,露着豁牙子蹦蹦哒哒地满哪儿瞎跑。 听说让我去看看西沟子冰窟窿里的那台车是不是我爹的,我还冲警察嘻嘻笑呢。 车肯定是我爹的,三菱大吉普,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警察问我,你可瞅准了? 我说错不了,车里挂的那串玉珠子我还给我家的狗戴过呢。 我妈听说找到了我爹的车,但只是在车上发现了我爹的血迹,当时,她就昏过去了。 那天西沟子赶上唱戏,沟上沟下全是人。 整了小半天才把车拖走,结论是我爹失踪,这是个无头案子。 也有人说我爹没死,可二十年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乌尔镇好多人猜测,我爹焦百万是桑家哥儿俩给害的。 我妈也这样一口咬定。 她说我爹跟她说过,如果他出事就是桑家哥儿俩干的。 那年,我爹费劲巴力在矿上承包到手的垣北路工程,站出来一个桑老大非要干。 我爹说,就算争个你死我活,也不能让他把我的这块肥肉给抢去。 后来,我爹没了,是桑老大修的垣北路。

因为白翎出车祸这件事,乌尔镇人又把我爹翻腾出来, 梳理来梳理去,脱不了干系的还是桑家哥儿俩。 老亲少友也说,我爹要是没失踪,我妈也不会那么早就死了。 我爹失踪后的第二年,我妈就死了。 乌尔镇上的人都说,我妈是想我爹想死的。 我有点儿恨我妈,她想我爹都能想死,那就明摆着她的心里没有我这个儿子。 可恨归恨,我还是特别想我妈。 那天,我跑到白翎被撞的地方劈开了嗓门儿喊,桑老大,桑麻奇,我恨你们! 白翎,我一定帮你报这深仇大恨!声音跳着高在旷野上蹿出去老远。 我攥着拳头气哼哼地往白翎家里走。 进了院,看刘五妮搀着白翎妈正从厕所里一点一点挪腾出来。 白翎妈拄着棍子白头发不停地晃。 我迎上去一看,白翎妈那张皮包骨的脸,眼泪立马就下来了。 这几个月为了告倒桑家哥儿俩,老人家没少遭罪。 末了,官司没等打,姑娘还遭了横祸。 看我来了白翎她妈倒了几口气,说,孩子你别哭,大娘死不了,我还得看着桑家哥儿俩死在我前头呢。 白翎妈咬着牙,眼睛一阵阵地放冷光。 刘五妮让我进屋,她说你劝劝大娘,她都这样了还要去告呢。 刘五妮在歌舞厅干过,我对她没啥好印象,她跟我说话,我爱搭不理的。 我跟白翎妈说,白翎被撞特别蹊跷,这里边一定有什么幺蛾子。 我刚听说,上头派来一个什么组,电视上的公告说,已经进驻咱们市了,我寻思好了, 这回咱娘儿俩抱成团一块告他们,我就不信咱告不倒那两个丧尽天良的东西。 白翎妈嚎啕大哭,支巴着要给我下跪。 我哪受得了,架起白翎妈,我也哭得一塌糊涂。

刘五妮送我出来, 眼睛盯着我看,我有点儿不好意思。 她嗲着声说,焦哥,你得防着点儿,那两个遭天杀的啥屎都拉。 我心头一热,觉得刘五妮这人挺好。

桑麻奇

白翎出事后,我跑海南呆了半个月,回来后听说焦猛和老白婆子联合起来告我,气得我咬牙切齿的。 我去找我大哥。一见到他我就气呼呼地说,咋样,留个祸害吧? 我大哥皱着眉,盯着我的眼睛说,你小点儿声,能不能不大吵大嚷的。 我大哥推我坐下, 他把门关严实了才掖着嗓子说,上头来了打黑巡视组。 我问,那咋整? 我大哥像是哑巴了,长长地叹气,走到窗户前呆呆地看着蓝天上一块块飘动的浮云。 上头罩着我们的那个人跟我们称兄道弟, 以前, 我们哥儿俩一摊上啥事,把钱给他一送,他就抄起电话把事给摆平了。 可自从上头开始打黑除恶,这把他吓的,我大哥一说要去看他,他就啪地把电话给撂了。 我跟我大哥说这人靠不住,看看再搁钱砸砸谁。 我大哥轻轻地摇头,他说砸谁啊,原来跟我好的那帮人现在都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 自己的梦还得自己圆,要想平事咱得自己砸。

如今想起来,我脸一阵一阵地发红,太掉价了,就老白婆子,给她三十万元她连眼皮都没抬。 我大哥在乌尔镇好歹也算是个有头面的人物, 竟然觍着脸给老白婆子点烟倒水, 说给你三十万留着您养老呀,别颠颠儿地满哪告状了。 钱就在炕头上摆着,板板正正挺长一大溜。 可老白婆子把脸往墙上一扭, 任凭我大哥把好话都说尽了,她也没把脸转过来。

我大哥说, 老白婆子没多大尿,最难整的是焦猛那小子,不行,砸给他一百万。 我说,那小子眼珠子一瞪,甭想用钱砸,砸不倒他的。 我大哥“嘎吱嘎吱”来回拉抽屉,脸上像下了一层霜。 我说,实在不行,咱俩就跑。 我大哥斜楞着眼睛说,往哪跑,就算跑到国外,早晚也得被抓回来。

那天,我跟我大哥一人把着一瓶白酒喝,说起了我妈,说起我们小的时候,家里孩子多,怕冬天穿不上棉衣,我妈坐在煤油灯下一宿一宿地缝,老招呼眼睛疼。 说我爹喝多了酒就作,没酒了就找茬儿打我妈。 说我妈苦巴苦业一辈子一天福没享着。 说着说着我们哥儿俩抱在一块儿好一顿哭。

别看我嘴上硬,其实我心里害怕得要命,白天倒好,到了晚上往炕上一躺,像烙饼似的根本睡不着。 看着身旁的媳妇小瓜子脸白白净净的,透过月光朦朦胧胧的,可好看了。 寻思自己咋不知足呢,多好的媳妇,不知道爱惜,这要是哪天真吃了枪子儿,扔下她可咋整。 人家这么年轻, 都用不上两年就得再找人家。 我一想心就难受巴拉的。 白翎遇难的地方在乌尔镇的西南,山丘子夹着一条路,往前是西沟子,连着甩手无边的碱甸子。 先前我去县里就愿意从那边走, 现如今我连看都不敢看上一眼,一看那条道心就直翻个儿。

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山丘子和西沟子的中间建起一座造黄纸的工厂,门楼高挑,古香古色的。 厂房里的机器轰隆隆地响,成捆的黄纸不断溜儿地造出来。 我跪在厂西向着西南大道一车一车地烧黄纸,边烧边叨咕着焦百万和白翎的名字,说这些都是我送给你们的,可劲儿花吧。 天上打个炸雷,一道闪电劈下来,我就看见焦百万和白翎从云缝里钻出头来, 龇着长长的尖牙,拉着长声对着我喊,谁要你的臭钱!我们要你的命! 一下子把我吓醒了,用手一摸,脑袋上全是汗。

没有一点儿征兆,警察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大半夜的,我正翻来覆去地想事,听看门的大黑狗恶拉拉地汪汪直叫,我一骨碌刚想爬起来,两个警察就摁住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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