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惑(微小说)
2023-12-30程金州
程金州
我是一所著名大学的教授,教了几十年的古代汉语。 也许是读书读傻了,我看不懂很多现实中的门道。
但我始终坚持善良。
我有高血压,前一段时间,身体不适,但感觉问题不是很大,就没让家人和学生陪伴, 自己去了医院。 在医院里,一个早已习惯了的普遍现象,忽然让我犯起困惑。 比如一盒治疗慢性病的常规药, 我用手指丈量了一下这盒子的大小、长度,正好够着伸直的拇指与食指,宽度恰与食指的长度一样,厚度与拇指的直径相同。 拆开后,里面塞了一张薄如蝉翼的, 需要高倍放大镜才能看清楚的, 而且绝大多数患者看不懂的说明书, 在仅有一板如名片大小的薄薄的胶板上, 整齐有序地嵌着七粒药片。
我不明白一种常规的药物,为什么要这样过度精致地包装? 无数的慢性病患者,与这些常规药品相伴终身,他们在麻木的状态下,在毫无感知中,日日月月年年为这样的包装买单。 这使我又联想到那些食品包装,尤其是节日里那些豪华型的食品包装,还有用铁皮制成的精美的茶叶包装等等,这些一次性的消费品,用得着这样奢侈的包装吗? 我虽然是教授,但我却无能为力,久而久之,不但血压更紊乱降不下来,还患上了莫名的焦虑症。
逢年过节,后辈们拎着包装精美的礼物看望我,吃完了里面一点点儿糕点后,每次都要费力清理家里小山一般的包装盒。 看着那些豪华的包装盒,就要丢进垃圾桶里,内心的焦灼情绪,把节日的喜庆一扫而光。
我感到自己的焦灼感在不断地加重。 我八成是真的有病了,临床症状:无法自控地叹气。 端午节时,叹气声还是轻的,家人几乎没有感觉;到了中秋节,叹气时会发出“唉”的一声,把一家人都吓了一跳,受到埋怨后,我赶紧抿紧嘴巴。 而到了春节,情况就严重了,我每天都要叹出许多的大气,即便努力地想憋着,可是不经意时又“唉”了起来。 这可把老伴儿急坏了,她怀疑我一定是重病缠身,也可能是患了绝症,几乎是哭着哀求我去大医院给身体做个全面检查。
我清楚自己的情况,是这看似与我个人无太大关系但又挥之不去的焦虑,让日子了然乏味,持续恍惚,我也许是病了。
为了不让家人担心,也为了自己不再焦灼、不再叹气,我决定看病去。
我想,我要找的大夫应该在“包装协会”里。
“包装协会”的办公大楼是一栋造型别致的建筑物,蔚蓝色的玻璃幕墙在阳光直射下熠熠生辉,远远看去,犹如激光直刺双眼。 我出门时,服过一片降压药,可此时竟然头晕目眩。 我小心翼翼地强撑精神, 缓步进入装饰豪华的“包装协会”里。 一个看上去像领导的人物,从宽大的办公桌旁站起来,很礼貌地问我何事大驾光临? 我简单却真诚地告诉了他我的焦虑和困惑。 最后,我嗫嗫嚅嚅说:“我是想,药品、食品可以不这样包装的,实在是太浪费了! ”
他客客气气地让我坐到一张真皮椅上,伸出右手,掌心在我脑门摸了摸,然后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教授先生,您想必患上了罕见的包装焦虑症,此症归属于消费精神障碍类。 这种病近些年才开始在经济发达地区流行,是挺折磨人的! ”接着问:“你是大学教授,见多识广, 咋也患了这病呢? ” 他见我诚惶诚恐不知所措, 便换了口气安慰劝导我:“教授先生,你首先要转换脑筋,你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 你只是一个教授,你只管给学生上课,讲好古代汉语就够,”他紧紧盯着我,以教训的口吻,句句铿锵地说道:“至于你提出的包装盒一事,完全是社会运行和发展的需要。 道理十分简单,生产包装盒的企业,员工们也需要养家糊口,包装越豪华越精致,价格就越高,利润就越大,除了员工们能挣得多一点儿外, 也为国家创造了税收。 你不能站在狭隘的角度,片面地看待某一方面问题, 你怎么能眼红生产一线的工人们的收入? 大家都不容易的! ”
当然,他还说了一大堆理由,比如食品包装得好看了,就显得大气,提在手里沉甸甸的,有面子。 他又反问我,人活着不就讲个面子吗? 他这样振振有词地训示,我一时竟无言以对,过了很长一会儿才说:“这样的包装,要浪费多少资源,有多少树木会遭殃,不仅让环境恶化,也加重了患者和消费者的负担呀! ”
“盒子作为废品,可让拾荒的人挣些小钱儿,回收以后,还可以通过制浆工艺循环利用的! ”他似乎已感觉我迂腐得冥顽不化,就诡谲地对我笑笑,说:“看上去先生是个明白人, 只可惜古代汉语钻得太深,不懂现代市场经济学原理。 至于你担心的那些,就不是我们‘协会’的事了! ”他微笑着盯着我,又补了一句,“当然, 也不关你一个教授的事儿! ”从话音里可以听出来,他在讥笑我庸人自扰,或者是多管闲事,就差没说我是在狗拿耗子。
在我即将离开时, 他拍拍我的肩膀,以十分同情的态度告诉我:“患了这种病,是非常痛苦、万分不幸的,目前还没有什么神丹妙药可治。 唯一的治愈方法,就是患者自己加强心理调节。 ”
他还殷切希望我能想通他刚才所讲的一番话,他说想通了,这焦虑的病就好了。
此后, 我的精神症状似乎轻了许多。 可他说我是眼红别人,显然把我看成了一个狭隘的、自私的、卑鄙无耻的小人。
从此,一种新的病症又在我心里生出: 我明明是个受人尊重的大学教授,人格咋就在这儿被污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