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味抵达的诱惑
——由诺奖诗人约翰·福瑟谈万斌的诗歌特色
2023-12-30媛婕嫣
媛婕嫣
诗非外来物,而是身体内部不断释放出的河水。 而对诗歌的理会,也是对自己的陌生。 世上所有的树,都应该是自己主观的烧绿。
——万斌
因“为不可言说的事情发声”,挪威人约翰·福瑟今年摘取了诺贝尔文学奖。 值得一说的是,尽管当今汉语诗歌与北欧的诗歌写作土壤有着巨大的生存差异,但是在对诗歌共有的天性理解和表现上, 中国也出现了一些风格、类型、表现与之隐约相同的诗人。 看来诗歌无国界,就像“光,不分界限”。 我们不该错过这个秋天一种特定的表达。 在灵魂中央, 我们所熟悉的光影一概未消失。 “那里树是树,那里风是风,那里词语成为难解的统一体”(约翰·福瑟语)。而这,恰好是诗歌应有的“K448”(莫扎特钢琴曲)与神髓,同时也扩大出声音背后隐含的意义。 我们不该错过发声。
现在,我们就谈一谈万斌,对不可言说、不可不说、又难以言喻的事情如何发声与渗透。 或许理由很多,或许念兹在兹、相似相续,柏格森的生命冲动,始终抽象出一股神秘的诱惑。 “一切种子如瀑流”(佛教用语)。 诗歌的表皮与深层,内涵与外延,关涉性与从属性以及自内容里飞出的叹息,似乎已完全脱离了本体应有的模式。 看来诗人喜欢玩味抵达,但不是所有诗人都具备拒绝取媚从众的表现。 在烧脑的思辨力量中驾驭创造并解放创造,直觉的异样,仿佛探知了现实背景后的真谛。 作为一名具备魔幻现实主义特征的诗者,形式和意义不过是他的一所栈房。 将存在引进哲学,然后插入怪诞的修辞与幻景,大胆借鉴西方现代派诗歌的意识流等表现手法, 天马行空地颠覆分歧突显真实,或许本我才是他最为终极的目标。
万斌的诗歌, 隐晦间接自成一派,辨识度极高, 初看会有一种不着边际、不知所云之感,每一小节仿佛看起来都各自为政。 放眼观其全貌却不难发现,他真正的卓异之处,是用极其朴实的意象缔造了繁庶而隐匿的深邃, 比如天空、太阳、河流、鸟、岸等。 通过这些简单的喻体不断重组、不断激活他对世界的观察,从而建立新的语境,以促成更为深层的负荷与经验来定义生命中的某些现实。 一旦你悟出诗歌种种变体后物我流淌的思辨性及逻辑性,你便忽然明了, 仿佛看见转角处的遇见与哀伤,取与舍间的对立与启迪。 世界是无尽抽象的,即为随性而起,便自有他不认识的河流需要检验与认知。 他在《此生的不语》 中这样描绘:“有些河水的一掠而过/只是蝴蝶的途听道说/只有我不相信的手掌/才会使轻信的天空移动”。 很明显,这里的天空意指为世界,河水则为缺乏依据的流言。 世界是他的,也是群落共生的。 在互联网日益发达的今天,流言的传播似乎很容易引发世界的错误理解,以致事情真假难辨。 但是,只要他坚定信念伸出拒绝的手掌,世界就一定会有所改变。 正所谓“一个破碎的链条能让整个系统崩坏”, 流言像一种木马病毒,但它始终站不住脚,所以他用一掠而过的河水代替它的易逝与短暂。 尽管这种表述听起来难免有一点儿理想主义倾向。 实际上,他只是想用个人曲折的表达呼吁整体清醒的跟进。 正如约翰·福瑟而言“曾经发生的一切,消失的一切,因此仍然像个和解的词,”谣言止于智者,以此完成由对抗到移植一种无尽边界的接通。
“鸟开始飞过我的手/让天空一下变空/这时候太阳被我扔出/有人脸上就缺了颗痣”这里的鸟,意指希望或机会,是诗人阿多尼斯口中那只一起飞就滴血的鸟, 也是今年诺奖诗人约翰·福瑟“风在那里/改变风”的风。 当燃起的希望或机会像鸟一样从他手掌溜走,他的世界或心就会因失望而越发虚空起来。 这时的太阳,实际上是理想,反成为他呼吸的累赘, 被他豪不犹豫地掷出后, 他的脸从此便少了斗志昂扬的标识。 “仿佛是一种旧痛……只是它没有尽头”(约翰·福瑟语)。
“还有树上的枝条/是我一直没有抽出刀/对于一下出现的仇人/我情愿在此生不去面对/因为今生的亲人/都是我要面临的笑脸/而河面给我的床笫/却是天空的沉下”。 为此,树上的枝条,是他一直没有抽出的刀。 他想鞭挞自己鞭挞世界,却始终存有顾虑。 嫉恶如仇的他,对于突然出现的仇人,或许未必是仇人, 也许只是被唾弃的人和事,他宁愿此生不去面对。 他始终是一个亲仇分明的人。 所以见了亲人,或值得欣赏的人和事,他自然会奉上一副应有的笑脸。 而那句“河面给我的床笫,却是天空的沉下”, 又恰恰验证了阿多尼斯的那句“我有崇高的理想,而一切现实却是低下的”,而诺奖诗人约翰·福瑟的表达则更为直接:“你在那里,是别人怀抱中的另一个,那里,你不过是别人的怀抱和梦”。
“你能伸给我的手/注定有一根手指是河流/对此我此生的不语/也许是来世的不息。 ”对于伸出的援手,注定有其缺失的部分。 他用一根手指代表河流,用河流寓意变化的不完美。 或许只有他才具备这份抽象而奇绝的思考。
在这里,“注视眼睛的眼睛”(阿多尼斯语)仿佛是万斌充分理解又不可究详的世界。 从诗歌的内部对话,他“此生的不语,也许就是来世的不息”。 像一种和解的艺术。 更像“词追着词,而在喉间,沿着天空下方,山脉与丘陵向地平线伸展”(约翰·福瑟语)。 万斌另类的思想空间里恍惚始终存放着一种旨意,含蓄揭示与苦涩的认可,那是普利托琉斯的迷宫——一支笔在虚构,一支笔在用力费解。
魔幻现实主义一词,最早出现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德国,崛起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拉丁美洲。 魔幻现实主义是由德国文艺评论家弗朗茨·罗在研究德国及欧洲后期表现主义绘画的论著中提到的。 后经委内瑞拉作家彼特里将此术语搬上拉美文学, 它是现代派文学的重要流派之一。 而在中国,若论最先把魔幻现实主义植入诗歌创作中的诗人恐怕当属顾城了,比如《布林的档案》等。
魔幻现实主义诗歌通常在表现手法上具有语言的反逻辑性, 而这种具有拉美地域色彩的对抗, 令其隐喻和意象看起来在抽象的思考中恣意流放,形式边界亦幻亦真又水乳交融。 而这样的特点恰恰与万斌的诗歌如出一辙。 可若与艾略特在《玄学派诗人》中的认知比对,他似乎又有几分玄学派诗人的特点——愈来愈隐晦, 愈来愈间接,愈来愈无所不包, 以便迫使语言就范,必要时甚至可以打乱语言的正常秩序来表达意义。 但若从鲁迅先生于《摩罗诗力说》的定义上来看——凡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不可究详等特点,他似乎又有几分摩罗派诗人的味道,可摩罗派诗人即“浪漫型诗人”,显然这一定义并不符合他。
万斌在《应答》中说,“我在白天里发黑/也在黑夜中发白/只要有白天的例外/我就不会在黑夜的分内。 ”一种无奈仿佛被他淡淡地表述出来,像一种刻意的平衡。 而约翰·福瑟的直觉是:“仿佛——在黑暗与光明之间……在那个夜晚某个昼与夜的名字,它既不是夜也不是昼。”一切陷入等待。在这里白与黑相当于是与非,轻与重的对立。 这个世界的颠倒黑白总是令人对存在的反思赋予深层的意蕴,生命形式的矛盾性与不稳定性在他高度抽象的语言肌质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同时也筑造了巨大的阐释空间。 其实“行走与看,一切——不过是水天之间的一道缝隙”(约翰·福瑟语)。
古巴作家阿莱霍·卡彭铁尔认为,魔幻现实主义是用丰富的想象和艺术夸张的手法,对现实生活进行“特殊表现”,从而把现实变成一种“神奇的现实”。 那么单从这一点, 万斌的诗歌就逃不出魔幻现实主义具备的特征。 而他的魔幻现实主义自然与顾城的截然不同, 剑走偏锋的他在诗歌的形式技术上似乎与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有几分神似, 特别是今年的诺奖诗人约翰·福瑟,在他们不同的眼里,都有相同的果实,因为他们都能直面太阳,才会不轻易凝结露珠。 他们都喜欢用天空、太阳、河流、鸟、大海等作为意象的武器与这个世界割裂或对接。
而从诗歌的意义上看,那些构成文本中鲜明独异的思想能量,以及似是而非的特点,不但在事物与喻体间植入了不羁的本性,还在一定程度上介入了灵魂的皈依。 类似于“另一种解释世界的方法”, 而象征的神秘是客观存在的多维过程。 万斌手中的“魔幻棒”或许只想用自己的方式对世界的某种神秘进行隐晦的揭露。 很明显,他试图生成的现实正在背离人们惯常的认知,他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叛逆者,既想《此生不语》,又想获得《应答》,然而毕竟“喉咙是坟墓之始”(阿多尼斯语)。 他想彻底斩断尘世的葛藤, 却不能全力以赴无所顾忌,于是他只能对世界的积弊进行含沙射影的指摘。
这是个问题,不会有答案,自然也得不到应答。 他造访天空,嘴唇被捆绑,诗歌的身躯被捆绑, 他此生的不语,就是来生的不息。 因为这个世界总有一些“无法称谓的事物”, 在约翰·福瑟的眼中,“石头背后的石头/大海之后的大海/仅仅只有一个天空”,而万斌的思想正追着鹰,“因为很多人的皱纹/正在他的额头/去把天空捆绑”, 他让客观的树,伸出了主观的胳膊,而且也正是他的脚,让河不停地走动,因而,诗歌也走个不停。
附:万斌的诗
此生的不语
有些河水的一掠而过
只是蝴蝶的途听道说
只有我不相信的手掌
才会使轻信的天空移动
鸟开始飞过我的手
让天空一下变空
这时候太阳被我扔出
有人脸上就缺了颗痣
还有树上的枝条
是我一直没有抽出刀
对于一下出现的仇人
我情愿在此生不去面对
因为今生的亲人
都是我要面临的笑脸
而河面给我的床笫
却是天空的沉下
你能伸给我的手
注定有一根手指是河流
对此我此生的不语
也许是来世的不息
应答
我对枝头的放任
只是一张纸听信了白天
后来枝头的空缺
才是我的眉毛跳下
如今在河边剩下的岸
就是我对瀑布的劝阻
有些山岗的愤愤不平
导致没有回到我的下巴
当年山岗让我惊掉下巴
如今的白天还是水面残缺
我在白天里发黑
也在黑夜中发白
只要有白天的例外
我就不会在黑夜的分内
当我不能对天空应答
岸过来加厚我的嘴唇
只有白天到了下午
一张纸才慢慢淡薄
捆绑
苹果让我对太阳漠然
是因为和露水的高低
必须有一个被我取舍
皱纹和河流我难以选择
在鸟的身高上
我以前选过树
后来因为天空的疯长
我才逃离出树阴
在一只羊都能变黑的时代
许多羊还是变白
由于它们不能一下发白
我的头发在跟着花白
许多被人砍过的树
如今钻出我的下巴
如果我对它们不砍
群山就能对我蔓延
所以岸是我对水一直动手
因为很多人的皱纹
正在我的额头
去把天空捆绑
水女人
一个瓦罐
在河里和岸上
是两个女人
河里的女人拼命喝水
而上岸的女人再渴
也只是去喝
头上的太阳
男人突然感动了
他要带女人回家
做饭的时候
一个女人举着河
另一个女人
手里握着炊烟
在乡村
离开了河的水
都是女人
前进和后退
所有的山对于苹果来讲
都是露珠的一脚踏空
而岸和水让我多出手指
我也不会把河重新摆动
有时候没有太阳我也不会
凭空去捏造一个苹果
我的胳膊再多
我也不会去比较河流
哪怕地面缺少露珠
我也不会从天上推下太阳
因为我对一只胳膊的放纵
会导致出现很多的河流
我之所以不去惊动树木
是我的下巴刚挪到山岗
如果水面在继续前进
就是我的脸在继续后退
开头和结尾
并不是我们知道河的开头
就会知道水的结尾
有时候天空在天空
才是我们的额头不在额头
往往白天被我们用旧
一张白纸才能出现夜晚
如果看到河岸不高
有人今天没有耸起衣领
去看一个国家是否重
要看一只蝴蝶是否轻
很多河的标准是鱼一出现
就是河流断了一半
只有水流动的时候
尼采会比尼采要慢
但不是所有的水在水里
就会是水
白天和黑夜
不是到了夜晚
我的衣服才会发黑
有时候在白天
我的衣服也会发黑
并不是一条河要贸然发白
就是很多梨花在树上徘徊
而是如果有人停了下来
就会有树开始走动
假若水没有追上水
岸不会是岸的落后
只有甲壳虫的背部不响
钟声就会一直被铁耽误
树现在被砍伐了很多
所以黑格尔没有走动
他腿最多的时候
也就是我身上两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