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虎者说

往年，入冬的第一场雪站不住，很快会被大地消解。今年的头场雪邪乎，泄愤似的下了一夜，部落、道路、山野被茫茫大雪覆盖，明晃晃刺眼。汗说：“人都说头场雪脏，我看今年的头场雪含蓼问疾，足以杀死大地上的瘴疠。”

落雪几日后，托伦部落意外死了三个人——三个扮虎神的人，父亲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去邻近部落跳虎神，回来路过勒父得恩（熊岗），被老虎吃掉。这消息惊耳骇目，各部落人心惶惶。汗下令将各部落里从事跳虎神的人召集到赫图阿拉城外，听他训话。

汗是大首领，统辖各部属民。

几十号扮虎神的人乘马踏雪，在城外点将台的空地上聚首，当中有三分之一成年男子和老者，三分之二是大小阿哥。跳虎神要三个人扮虎，一只老虎带两只虎崽。汗乘白马出城，跳下马，脚穿鹰嘴乌拉踏上点将台，不说话，先哼了两句《请神调》：“打起太平鼓撞撞金钟，有请虎神老爷下山峰。”

“诸位都是我请来的虎神老爷。”汗向大家拱手。众人回报以笑。看得出来汗是跳虎神的行家里手，且身手不凡。跳虎神是北方部落延续千年的习俗。从初冬到岁尾，部落里家家户户请虎神，祛病、驱邪、祈福。

此刻，站在汗面前的大人与孩子都是虎神的扮演者——戴虎头软帽，身披虎皮，击神鼓，舞腰铃，摇头摆尾进入东家院内，手捻黄香唱神歌，为东家驱邪祈福。之后大虎带着两只小虎翻转腾挪进入屋内，跃上摆满供品的供桌，饱餐一顿，吃饱喝足，告辞而去，回归山林。

Iy+pu+k1q4kt+GjZrf/++A==“咱们言归正传。”汗收了笑容，左手习惯性地摁了下腰刀，“既然你们都是虎神老爷，我想请教一个问题，老虎在什么情况下出来伤人？”

有老者道：“被人伤害，被人逼急眼。”

有中年人补充说：“也可能是找不到吃的，饥饿难耐。”

汗说：“今年的头场雪告诉猎人，野鸡钻进雪瓮顾头不顾腚，兔子像遇见了鹰那样腿脚不灵，野猪呢，它们找不到食物在阳坡树林里扎堆。老虎比猎人更了解山里的情况，它放着野鸡、兔子、野猪不吃，偏偏吃人，而且吃的是扮虎神的人，莫非扮虎神的人伤害了老虎？”

此言一出，扮虎神的人们立刻鸦雀无声，大人孩子面面相觑——水是有源的，树是有根的，汗下令叫他们聚集到此一定是有原因的。

“都说扮虎神的人通神灵，神灵却不告诉你们老虎为何吃人，看来是神灵生气了。”汗亮出底牌，“昨夜我梦见了这只吃人的老虎，老虎对我说了三句话。”众人发出一阵惊栗的吸气声。各部落的人都知道汗与老虎打过交道，这是传说。传说汗小时候与七个人结伙进山采参，遭遇一只斑斓猛虎，按照进山采参的规矩，八个人要轮流向老虎扔帽子，老虎叼走谁的帽子谁就得以身饲虎。七个人先后扔出帽子，老虎不理睬。轮到汗，他的帽子却被老虎叼走了，他胆战心惊地跟着老虎走，翻过一座山又一座山，来到一个悬崖前停下。汗一看，悬崖下长着好大一片草，每棵草上都顶着一团团红珠。再看老虎，不见了，这是山神爷赐福啊。汗原路返回叫来七个兄弟，挖出六十四棵大人参。

接着，汗向众人传达了老虎给他说的三句话。

老虎第一句话问：“请问汗，你知道老虎吃什么吗？”

汗回答：“知道，老虎吃肉！”

老虎吼道：“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下令家家户户为虎神供奉东珠、金银、貂皮和绸缎？”

汗慌忙说：“不，我从未下过这样的命令！”

老虎说：“这就对了。有扮虎神的人胆大妄为，打着汗的旗号徇私枉法，搜刮民财，玷污了汗的名誉，败坏了老虎的声望，所以被我吃掉了。”

话音落地，众人齐刷刷跪了。

汗冲着众人摆手：“都起来吧，都回去吧。你们还要接着为百姓跳虎神，记住老虎对我说的话就行。散了吧。”

说完，汗上马回城，又哼起《送神调》：“虎神啊，我上香，给你磕头，请你把疾病与邪恶统统带走。”

选自《小小说月刊》

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