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
2023-12-29刘凤琼
我等得实在太久了。
门口老桃树顶上的花开了。那人还没来。
师傅说,干我们这行,必须等对方按捺不住时出手,方能一击即中。若是毛毛躁躁,小命早交待出去了。可师傅他老人家,安静蛰伏了一辈子,等来的却是挫骨扬灰。他走得干净迅速,没为我留下任何保命的箴言锦句和仇敌的讯息,更别提什么传家之宝了。
我在他的遗物里找到串佛珠。佛珠大概被盘了许多年,光滑得能照出人影来。师傅入错了行,他如果早早遁入空门,说不定已是得道高僧,圆寂时,定能结出舍利,供后世万人敬仰,也不至于仅有我这一个不上道的徒弟,落得个荒野衣冠冢的下场。
我把佛珠从左手掂到右手,右手又倒回左手,百无聊赖——等等!
光洁的珠面上,倒映出一个长发飘摇的骷髅脸。我的心突突跳起来,再看身后,落日余晖里,老桃树一身红霞,满树的花灼灼盛开,艳丽得让人几乎睁不开眼。桃树边,茅屋前的两盏红色的灯笼亮了。屋顶,几缕淡青色的炊烟躺在橘黄色的天幕上,恰似美人不经意地伸着懒腰。
终于来了。
师傅保佑!
我深吸一口气,将佛珠扔进衣兜,叩了叩柴门。
吱嘎——
门像受惊的兔子,跃开了道手掌宽的缝。神色恬然的女子,一手绾着快散开的发髻,一手撑着门框,漫不经心地说:“天色已晚,公子若不嫌弃,在寒舍歇息一晚再赶路吧。”她的额间有一朵桃花,红得快滴出血来。
我着实算不得富贵公子,衣衫褴褛,肤色黝黑,胸无点墨。她怕是懒于应付,说辞是往日里用惯了的,一向得心应手,不必为了我专门编一套崭新的来。
“恭敬不如从命!”
我打了个拱手,故作镇定走进屋子。
哐当——
柴门吼了一声,在晚风的拉扯中关得严丝合缝。
她绾好发髻,走向斑驳的木桌,拎起茶壶,倒了茶,双手将茶杯举过头顶,毕恭毕敬:“公子请用茶。”
“倒也不必——不必这般客气。”我就势往桌前一坐,弃了即将凝聚的法印,接过茶杯,放在桌上,激起了一阵尘土。屋内仅有一套桌椅和一排书架。桌椅大概是老桃木做的,结疤累累,灰尘霉味钻心。书架靠窗,放满竹简、锦帛、草纸,各种材质的书聚到了一起。屋内虽然尘土密布,但书架干净整洁,摆得有条不紊。她循着我的目光,也看那些书,像猎人满足地审视猎物。
隐隐有食物香气飘来。我的肚子极配合地咕咕叫。
“公子稍等!”她转身走向屋角处,拐向另一个房间。
我急忙咬开食指,挤了几滴血,涂在眼睑上。实在惭愧,人生走过小半路程,仍然保持童贞,我大概是我们这行的耻辱。师傅说,我们这行破了身才会法力大增。很不凑巧,师傅走南闯北,没赢得哪家姑娘许诺终身,就连祖师爷,也是孤身终老。师傅在时,常喷着满嘴酒气,对我大吼:“我们这行的未来就靠你了,你一定得成亲!”
我们这行到底是哪行?师傅没说过,他说祖师爷也没跟他讲清楚,最开始做这行的老祖宗也没留下些解释条文。总之我们这行一代一代传下来,每一代都没能发扬光大,每一代又半死不活地延续下来。
血液很快起了作用,我闭上眼睛,看到了屋里的一切。青年男子,与这点了桃花妆的女子温存。原来女子叫申桃,他唤她阿申,也称之申娘,亦醉意蒙眬轻唤——桃桃。他拿着她给的盘缠上京。她站在门口盼,从二八年华到一具枯骨。死后,她依旧在屋里点起一盏灯,招待过往男子,他们若走就成了她爪下亡魂。
我揉开眼睑上的血迹,申桃已经端着两碗面条过来。桃花香气遮掩不住冲天血腥。她推了一碗给我,自己吃另一碗。樱桃小口,纤纤素手,若不是脑中那副白骨闪着森冷的光,我也会沉迷。
我朝碗里哈了一口气。素面成了血汤,黏红的汁水里泡着肉块。
“有点道行!”她一拍手,木桌化为灰尘,一股凌厉的黑气朝我袭来。
我脱了外衣,朝黑气扔去,黑气翻飞,外衣顷刻成了碎片。我又咬食指,快速在掌心画符结印,她枯爪逼近时,法阵已成。她在阵中东撞西闯,震得法阵摇摇摆摆。皮囊褪去,她露出了骷髅本相,头骨中间依然有一朵桃花。
我咬开另一只食指,准备加固法阵。
她忽然不冲撞了,盘腿坐起,恢复人形。
“聊会儿天,再继续打?”她自顾自说开了。
“——陈年往事你都看过,再讲就没意思了。我自认罪业深重。那些男人,他们说,我是山野村姑,光耀不了他家门楣,待在山野,等功成名就,再来给我名分。发现我不是人,他们说露水情缘,彼此更无相欠。真是打得好主意。凭什么我们村姑女鬼女妖就要无偿奉献!我抽了他们的魂魄,做了书,嘻嘻,他们不是最爱读书吗?我一遍一遍地读。他们的人生仅有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太无趣了。”
“你杀孽太重,我留不得你!”
“我杀了他们,世上是不是少了许多伪君子,少了许多被辜负的姑娘?”
“强词夺理。你不能武断决定他人的命运。”
“嘻嘻,你这道士歪理太多,动手吧。”她双爪见风就长,法阵已然不稳。
而我此刻并不想收她,我说:“你说我是道士?”
“镇压妖魔鬼怪,可不就是你们的爱好?要不你闲得没事干,来拆我的家,收我的骨?嘻嘻,按照你们人的说法,你还挺孝顺,为我料理后事。”
原来我们这行是道家。师傅曾说,道法自然,万物自有因果,我们这行不必强求。我突然不想收她了。我修行尚浅,收她必然大损根基,好好活着是最优选择。可法阵撑不了多久,她现在凶神恶煞,出来后我可没有好下场。我盘坐下来,寻找以静制动的办法。屁股下好像有个东西,挺硌人的。我伸手去摸,抓到了师傅的那串佛珠。佛珠发出耀眼的白光,恍然有人在诵佛经,我顿感灵台澄明。
“你是道士还是和尚?”她惊恐地叫着,哭声震天,茅屋屋顶已经塌了,塌下来的房梁和茅草自然地避开了我和她,滚落一旁。她的哭声渐渐低了,眉宇间的桃花已经不见。她是申桃,站在桃树下,冲人盈盈一笑的少女,明媚得让人忘了整个春天。
我呆了。
一颗佛珠掉下来,敲疼了我的脚。
“嘻嘻”——她狡黠浅笑,骷髅形状在她身后若隐若现。掉下来的那颗佛珠,径直朝她飞去,遁入眉间。她朝我挥手,走向老桃树,化作一缕白光,钻入树干。
“喂,你可别爱上我。”她的声音久久盘旋。
我握紧佛珠,倒在地上的书卷慢慢消散,无数虚影朝我拜谢,遂而飞进沉沉夜色。我结了个法印,茅屋恢复了往日模样。我捡起木板,刻下“桃花观”三字,歪歪斜斜挂在柴门上方。
入道?成佛?
皆不如,年复一年,看桃花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