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刀手

上等兵常怀远快要死了。鸡笼山下野战医院的病床上，他勇士般与凶恶的死神搏斗多日，忽而进攻，忽而相持，忽而豪气干云，忽而悲愤难鸣，终于精神与气力全部耗尽，坚持不住了。总指挥抱着常怀远渐渐冰凉的身子，仰天长啸，挥泪如雨。

常怀远曾是总指挥的贴身卫士。那年，总指挥率军出川抗日，在路边捡了个饿得奄奄一息的半大小子。几口米汤下肚，这半大小子奇迹般活了过来，从此赖着总指挥，怎么赶都赶不走，还直嚷嚷说要当兵打仗。总指挥见其虽然瘦小，可还算机灵，于是干脆留在身边，当自己的贴身卫士。这半大小子，就是常怀远。

总指挥闲暇之余，常打趣道：“你小子名字起得不错，常怀远大之志、高远之志，今后一定不同凡响。”

常怀远咧嘴一笑：“谁都知道，总指挥您是威震天下的关云长关二爷，我永远是您身边的校刀手咧。”

常怀远好听戏，心中最佩服忠义无双的关二爷，也知其麾下五百校刀手，战场上纵横驰骋，威名赫赫。

淞沪会战、太原会战、徐州会战、武汉会战、长沙会战……常怀远跟随总指挥南征北战，兵锋席卷了大半个中国，自己也从二等兵，晋升为一等兵；又从一等兵，晋升为上等兵，可始终没有离开过总指挥半步。好几次，总指挥打算放常怀远出去带兵，积累军功，以利日后升迁，可常怀远死活都不愿意，说哪有校刀手离开将军的道理。总指挥既好笑又无奈，从此便不再提及此事。

那天，鸡笼山战役打响。山前，是黑压压一望无际的日军；山后，是无险可守的万里平原，是一个又一个古老的村庄，是千千万万手无寸铁的百姓。因此，此仗只许胜，不许败。面对日军一浪接一浪的猛烈进攻，将士们众志成城，拼死抵抗。日军死伤惨重，始终未能前进一步。可不久，鸡笼山南侧的301高地失守，这意味着日军一个俯冲，就可拿下鸡笼山，继而拿下鸡笼山身后的土地与百姓。

总指挥忧心如焚，决定组织敢死队夺回301高地。常怀远第一个报名，他向总指挥请愿，说：“总指挥，让我上吧！”

总指挥深感奇怪，问：“你小子，平时马靴踹、皮鞭抽都赶不走，这会儿怎么犟头犟脑地请战？你莫找死咧！”

常怀远肃然道：“校刀手，刀该出鞘了。”

傍晚，常怀远与其他四十九名敢死队队员一起列队于战壕里。他们一个个挎着冲锋枪，背着大砍刀，神情肃穆。总指挥亲手给每位敢死队队员倒上后方劳军的烈酒，大喝一声：“干！”总指挥和他的敢死队队员们，一个个抬手仰脖间，碗中酒涓滴不剩。

那是常怀远第一次喝烈酒，喝得热血沸腾，喝得豪气干云。

残阳如血。总指挥沉默片刻，干脆利索迸出俩字：“出发！”敢死队队员毫不犹豫，一个接一个纷纷跃出战壕，披着猩红的夕阳，冒着日军的枪林弹雨，向着301高地发起了疾风暴雨式的冲锋。

不知过了多久，枪声、炮声、刀砍声、斧削声、怒吼声、嘶喊声……突然一下子都停止了，整个301高地死寂一片，没有任何声响。总指挥亲率预备部队，冲上301高地，只见这里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301高地夺回来了，可敢死队队员全部壮烈牺牲。不，总指挥疯了般刨开死尸堆，救出了一息尚存的常怀远。来不及悲伤，总指挥背着常怀远，一路飞奔，赶到野战医院，命令医生全力救治。

可是，医生不是神仙，纵然使尽全力，也终究无力回天，与死神搏斗多日的常怀远，还是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突然，意识模糊的常怀远感到一滴细腻、醇厚、饱满的液体挤开唇齿，顺着舌尖，热烈地停留在喉咙间，久久不散，如熊熊不灭的烈焰，似奔腾不息的热血。他努力张开喉咙，英雄之气爆裂而出，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冲啊，冲啊……”

抱着常怀远的总指挥泪如雨下。他给常怀远喂了最后一口烈酒，酒入其喉，常怀远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似又振作了一些，嘴角嗫嚅，声若蚊蝇，听不真切。但总指挥相信，那肯定是冲锋的号角，肯定是胜利的召唤，肯定是动人心魄的呐喊。

因为他是上等兵，是顶天立地的校刀手，是苍凉辽阔而又生生不息的民族抵抗意志。

选自《小说月刊》

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