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草客
2023-12-29胡家胜
青婆是卖灯草的,庸城人把卖灯草的人叫灯草客,也常拿来形容人。不到万不得已,是没有人愿意做灯草客的。
青婆总是穿一套洗得发灰的衣服,后脑勺绾个粑粑鬏,别根竹骨簪子,一看就知道是个结了婚的女人,但没人见过她男人。青婆不苟言笑,让人摸不出她的深浅。每天,青婆背着一把油纸伞,肩上扛着一根五尺长的竹棍,一头系着一束束洁白的灯草,那些灯草轻得像经幡,在她肩头飘来拂去。
青婆从不吆喝,只管扛着灯草走街串巷。灯草可做灯芯,也可做灸,俗称烧灯火。青婆刚过中年,可青婆故意把自己扮成老相。青婆骨子里透出一种东西,具体是什么,让人说不清楚。
庸城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原来那个在庸城卖灯草的孤老婆子叫青婆。青婆不来庸城的时候,庸城人就觉得少了什么。少了什么呢?仔细一想,哦,少了灯草。
青婆隔三岔五来庸城卖灯草,庸城人不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有个好事者跟踪过她,说她住在城郊的白云庵。人们不信,跟踪者说,我看着她从南门码头上了渡船,朝白云庵去了。人们就笑笑,将信将疑。
有个赶骡子的人在街边喝酒,半醉半醒地说,我几天前在邻县的桑植城看到过她,也卖灯草。听的人问,你是在讲酒话吧?骡子客赌咒说,谁扯谎了天打五雷轰!听的人仍然笑着说,看看,真的醉了。我的话你们竟然不信?骡子客气得猛地站起来,啪地把碗砸了,赶着骡子走了。
青婆后来出了名,庸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日,太阳照进沿河巷,忽然,街道上嘈杂起来,有个妇人呼天抢地哭喊道,我儿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循着喊声,只见县警察局局长田丙乾抱着一个孩子急匆匆地往十字街的济民堂中药铺跑,后面跟着一群人,有警察,也有看热闹的人。
有人说,田局长四岁的儿子玩着玩着就突然晕倒在地,口吐白沫,任凭怎么喊,怎么掐人中,都无济于事。又有人说,田局长放话了,谁能救他儿子,他给一百块银圆。
田局长冲进济民堂高喊,黄济民,黄济民,快快救救我儿!
黄济民是济民堂的老板,也是济民堂的坐诊郎中,见了田局长自是不敢怠慢,赶紧招呼诊疗。他摸摸孩子的脉搏,又探了探鼻息,再翻了翻眼皮,长叹一声说,局座,怪老朽无能啊。
田丙乾一听就恼怒了,一拍腰上的小手枪,大声喊道,黄济民,你还是不是个郎中?你今天要是救不活我儿,信不信我砸了你的牌子!
黄济民带着哭腔说,你就是杀了我也无力回天啊。
就在这时,青婆扛着灯草走过来说,这孩子还有救。众人疑惑地看着她,谁都不敢擅作主张。
青婆说,黄郎中,快去点灯。
黄济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赶快取灯点上了。那一豆灯火,在人们眼前摇曳。
青婆让孩子平躺,她从竹棍上掐了一节灯草,然后蘸了灯盏里的清油,在孩子的人中、虎口等穴位处灸了起来,每灸一处,就听见一声轻响,当灸到最后一处时,就听见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醒了,醒了。众人惊叫。
这时,那个哭得死去活来的妇人对青婆作揖说,菩萨啊,你真是活菩萨啊。
田丙乾赶紧摸了摸口袋,他掏出十块银圆,递给一旁的青婆。
青婆没接,盯着他说,你以为是打发叫花子吗?
田丙乾说,你要多少?
青婆说,你刚才说过的话,乡亲们可都听着哩。
田丙乾咬牙说道,好,一百就一百。说完,叫了身边的管家,一伸手说,拿来。
管家把手里的钱袋递给田丙乾,田丙乾转手掂了掂,连袋子一起塞给了青婆,说道,你可得拿好。
青婆二话没说,接了钱袋,扛起灯草走了。
庸城人本以为青婆发了财后,就不会再来庸城了,没承想,第二天,青婆照例出现在庸城街头。她扛着灯草,灯草在她肩头上飘来拂去。青婆还是青婆,许多人暗自感叹。
半边街屈二家的儿子生下来就哭闹,没人治得了。屈二找郎中看过,可儿子仍然哭闹,一家人夜夜不得安宁。
一天,屈二在街口拦住青婆说,您老人家连死人都能救活,就救救我家的哭儿吧。青婆问了孩子的情况,说,你剪五个灯草花置于碗中,用沸水冲后喂小孩。说完,转身走了。
屈二半信半疑,回到家里,按照青婆说的方法,当晚,儿子果然不哭了。
第二天,屈二去感谢青婆,他在大街上转悠了一天,也没看见青婆的身影。青婆去哪里了?
青婆消失半年后,庸城解放了。在大操坪万人庆祝大会上,庸城人猛然看见,青婆坐在主席台上,头上的粑粑鬏没了,现在是一头齐耳短发。
后来,庸城人才知道,青婆叫赵月香,是庸城最早的共产党员,也是联络庸城和桑植县的地下交通员,负责搜集情报和传递情报。青婆给游击队筹过款,送过药品和盐。再后来,庸城人只记得有个灯草客,她叫青婆。
选自《天池小小说》
202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