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鱼
2023-12-29相裕亭
民国年间,姜道厚在县衙里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文书,连续伴过多任县长。其中,有一任县长的任命书到了,人没有来应卯。姜先生在那段时间里,还主政过县党部的日常事务呢。
那个时候,盐区这边的县长也没有什么好当头。北伐军与联军(孙传芳的一支小队伍)盘踞在盐河两岸,整天在那儿打打杀杀的。县衙里的长官,走马灯一样来回更换。弄得地方上的老百姓都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个派系了。
好在,县衙里的衙役们相对稳定。谁来了他们就为谁服务。有两个看门的老衙役,还是前清时留下的——“老油条”了。
姜先生是本地盐田里走出来的文书,他凭着手中的一支笔,跻身于县府衙门里,伴过一任又一任县长,实属不易。文书的职责是帮助上司处理上面发来的公函,同时还要起草各种文件。有时,上司为某一件事情举棋不定时,文书也可以在旁边帮助分析方方面面的得失,最终促成那件事情能够有一个相对合理的结局。
文书本身不能决策事件,但他们可以让某一件事的结局倒向左边,或倒向右边,还可以通过沉默、推诿,将某些棘手、难办的事情给拖延、搁置下来。其中的奥妙,局外人是很难参透的。所以,好些文书在县衙里待久了,都可以左右上司的决策呢。姜道厚可能就属于后一种。他在后来的一任县长面前,可能是说了不该说的话,一夜之间,便被撸去文职,发回老家。
这对于一心想在县衙里混事的姜先生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或者说是给了他当头一棒子!姜先生原以为他在县党部文职的位置上可以一直做下去的。他已经在县城西大街那儿购置了宅基地,计划建一处较为宽敞的庭院,将来把盐区的妻儿老小都接到县城这边来居住。没承想,新来的县长容不下他,一纸辞退令,就将他打发了。
姜先生家在盐区不是什么豪门大户。但他们家是书香门第,几代人都勤于读书。姜先生从县城回来以后,看似赋闲在家,整天却是门庭若市。乡邻们都知道他读书多,所见的世面广,遇到讲不清、扯又乱的事儿,都来找他断个理儿。再就是地方上的乡党,接到上头捐粮、捐草的派单,感觉难以完成时,就拎些烟酒来求姜先生出面调停。尤其是遇到姜先生昔日的同僚送来派单,干脆就让姜先生出面摆酒席,当面把那派单给销了。还有姜先生在县城那边所结识的一些旧故老友,也时常来看望他。大伙儿都觉得他没犯什么大错,说不准哪一天,还会东山再起的。
果然,姜先生赋闲在家时所种植的两垄辣椒、茄子尚未披红染紫,县党部那边又更换了县长。
新县长到任后,姜先生明里暗里地委托昔日同僚从中撮合。最终,新县长选在一次巡防海堤时,登门拜访了姜先生,并口头邀约他再次回到县里做事。姜先生嘴上说自己年事已高,只怕是不能胜任当下县衙里的事务了。可他骨子里巴不得立马动身,当天就跟着新县长走。
那一天,姜先生设家宴,很隆重地款待了新任县长。酒饭过后,又移至当院的葡萄架下叙话。其间,姜先生趁着酒兴,谈到了本县的一些顽症痼疾,正准备说说具体的整治措施,前厅里忽而有人来访。随之,犬吠声、说话声闹嚷起来。
姜先生知道,他这边有Qela3X6i2TG8VNbXnJCqcQ==贵客在,前厅里的门客一定是被家人们给挡住了,或是请到门厅里候着呢,他也就没去过问。
接下来,一个小丫头打前厅里过来续茶水,姜先生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了一句:“谁来啦?”
那小丫头说:“是个要饭的!”说完,低头给县长续过水,又说:“我们刚刚收拾完。”言下之意,家里人都吃过饭了。
姜先生和一旁的县长,从那小丫头的语气里,不难听出她在嫌弃那个讨饭的不会选时间。主人家都吃过饭、洗刷完了,还来讨个什么饭呢。
县长没有说啥。
姜先生觉得新任县长就坐在跟前,家里人面对一个上门讨饭的叫花子都不予施舍,是不是会显得不够仁慈呢?于是,他问那小丫头:“人呢?”
那小丫头愣了一下,反过来问姜先生:“谁呀?”姜先生说:“你说的那个要饭的。”
那小丫头脸儿一板,说:“被我轰走了。”
姜先生顿时冷下脸来,说:“讨饭的都奔到门上了,你怎么又把人家给轰走呢?快去找回来。”
那小丫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不知道姜先生要把那讨饭的找回来干什么。
姜先生看那小丫头还立在那儿发呆,便喊她说:“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把那讨饭的追回来,做饭给他吃呀!”
这一回,那小丫头明白了,忙转身往小街上去追那个讨饭的。
很快,前院里又响起一阵犬吠声。想必,那讨饭的真是被追回来了。
回头,县长起身告辞,姜先生出门相送。路过前厅时,姜先生和县长都看到饭桌上所摆的那碗鳝丝、海苔菜打卤的面鱼儿。
面鱼儿,就是面疙瘩。那是一道立等可取的面食。将少量的面粉放在碗里,用清水打成面糊后,再用筷子一绺儿、一绺儿“赶”进锅中的沸水里,随着一条条白漂漂的面鱼儿浮上水面(熟了),就可以浇上卤头(又称浇头)吃了。
可当天,那个被喊回来用餐的要饭的,看到主人家那么隆重地对待他,先是不明白为什么,再就是主人家把那么贵重的鳝丝、海苔菜都给他打进面卤里了,他多少有些受用不起呢!恰在此时,后院里起身送客,那要饭的心中一阵慌乱,竟然闪身溜走了。姜先生送走县长后,一个人往回走时,心里面可能一直都在想着县衙里的事情,再次路过前厅时,面对饭桌上那碗面鱼儿,他连问都没有再问,一言不发地就奔后院去了。
接下来几日,姜先生在家静候县上的消息,一直没有等到什么结果。他便邀约了一位略知内幕的同僚打探情况。对方支支吾吾地不愿道出实情,末了,猛不丁地问他:“县长到你家的那天,你是不是专门为一个叫花子做了一碗浇头不错的面鱼儿?”
姜先生猛一愣神儿,似乎是忘记那事了。随之,他瞪大了两眼,问:“嘛!怎么啦?”
对方略顿了一下,脸往肩上一别,说:“没怎么……”后面的话,人家就不说了。
选自《莲池周刊》
总第115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