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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河淌水

2023-12-29陈毓

微型小说月报 2023年6期

银珍是一个沉进我记忆深潭里的女人的名字。二十多年过去了,此刻哗然如小河淌水,全因为旧日老邻来城里办事,顺带在我家歇脚时偶尔说起。

“银珍”这两个字此刻写在纸上蛮诗意吧。但在当时,用我家乡话,被果子沟那些乡下人的嘴一喊,就土了。“银珍!”“银珍!”声声入耳,如秋后敲尽了核桃的树上秋蝉的鸣叫:短促,上气不接下气。

最初映在我记忆底片上的银珍就已经是一个寡妇。时见她挟个竹筐,袅袅地穿过碎镜片似的稻田间的田埂去河里洗衣,或是手拎着把弯月刀,去后坡给牛割草。发髻光亮,收束有致,叫人想不出她邋遢时候的模样。我觉得她很像一朵开在旷野上的银莲花。

但大人私下议论银珍,说她命苦,摊上长根这么个“不行”的男人,还早早地见了阎王。我不懂“不行”的意思,就去请教二姨,二姨就在我头顶敲了两个栗包。我立即明白了。“不行”就是不好的意思。因为碰上询问的小孩,而大人说不清楚的时候,多半是这种激烈的表达。

但银珍的婆婆却骂银珍是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一个克夫的扫帚星。骂声在暮霭中时而响亮,时而隐约,让燃着驱蚊的艾蒿的味道弥漫得格外浓重呛人。大人偶尔也叹一声:两个没男人的女人,日子也是凄惶。叹来叹去,就怨长根娘命苦,怨银珍命苦。

繁星满天,萤火虫打着灯笼在玉米丛中寻寻觅觅。夏夜院场边的乘凉被这一两声叹息定格。这时,总有银珍的声音明丽如小河淌水:娘,喝一碗绿豆汤!

第二天,又见银珍挟着个大竹筐袅袅地走过碎镜片似的稻田的田埂去河里洗衣,碰上洗衣的阿嫂阿妹,也说笑。圆脸一仰,菜花似的烂漫,并不是一副低眉顺目、委屈娇怯的柔弱模样。

夏夜的河边比白天热闹。田里忙碌了一天的男人都要去河里洗一洗身上的汗气。而女人就在自家的院子里洗。先烧一锅热水,在大木盆里扔一把干艾叶,把水冲进去,再捞去艾叶,添进凉水,冲洗身子,说是这样防病呢。但银珍在河里洗。我和哥趁着月光去河里寻下午遗失在河滩的一把小刀,就撞见了银珍。她正坐在一块青石上,月亮照在她的身子上,亮晃晃的白。听见响动,她一激灵立刻沉到水里去,只留一个发髻黑亮的脑袋在水面上,看清是我们,那身子立即浮出水面,同时笑了,说,小毛孩家,吓人一跳,还以为是哪个臭男人呢!又指教般地说,二丫,小姑娘家可不能光屁股乱跑,给人家看见了笑话。我cMgDeitw+n788tb6QiHRSw==说,你才光屁股呢!走近些,给她看我的月白色小短裤。她就势把我掠过去,说,姨姨老眼昏花了,没看清呢!也不管我呼喝挣扎,两下脱了我的衣裤,说,姨姨给你也洗洗吧,凉快着呢!

我看见水珠子从银珍身子上把牢不住似的滑跌下去,无奈地溅到河水里去了。

银珍把我抱上岸擦干穿好,趁势在我头发里闻一闻,说,二丫香呢!我说,银珍你的身子真光!她很开心地笑了,笑声脆脆的,很像是此刻的小河淌水声。笑完了她对哥说,快领妹妹回去,你娘要着急呢!

月光般明亮的银珍还是给男人“放倒”了。在河滩上吧?我听二姨跟隔壁的娥儿说。后来又听黑子说银珍在玉米地里又给男人“放倒”了。我不知道黑子是自己看见的还是听谁说的。但看他们说话时的怪脸色,我猜想,“放倒”也不是什么好意思。我想起河里那个光亮亮的银珍,想不明白她为什么总跟不好的事紧密相连,而长根娘的骂声现在几乎要在每一个黄昏随艾香气一起袭来。

那骂声在一次更激烈地响起之后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并且就此沉寂下去了。因为据说银珍跟着个野男人跑了。我猜想着果子沟里每一个有可能带银珍跑到远方的男人,可过不久,我又碰见了那个我猜想中的男人。到最后,我也没猜出到底是哪个野男人把银珍带跑了。跟野男人跑走了的银珍让果子沟的人热闹了许多个黄昏后,又渐渐被遗忘了。

许多年后的一个午后,长根娘的矮屋走进了一个穿戴整齐的妇人。妇人喊,娘!妇人说,我来接你了,娘!妇人说,娘你就跟我走吧,我那一双儿女惦念你呢!长根娘折不下自己的老脸,但长根娘争不过一把老骨头无依无靠的命运。

这最后的结局,是我这个旧日老邻告诉我的。

选自《芒种》

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