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桥
2023-12-29吴聪
凯丝饼店的门铃又响了,进来一个人。他扶门立住。
小艾走出柜台。
“早上好,先生要什么?”她问。
“豆沙饼,”那人说,“我要豆沙饼。”
“真不好意思,先生,”小艾说,“我们没有豆沙饼。或许,您可以去闸口外看看。”
“闸口外?嘿,”他指向黑压压人头尽处,“我就是从闸口外来的。”
空气中一阵战栗。底下列车像渡河的船,呜咽着,携来上世纪的悲鸣。那人身后涌现出地底的繁华,一波波的,像蝼蚁。大堂上空,一排排日光灯管肃穆地从这头伸到那头,照得人脸白而微青。可一小截坏掉了,闪烁着,嗞啦嗞啦,嗞啦嗞啦。
凌云站在柜台前,垂眼,抖抖手里的面包袋,递给客人。“多谢惠顾,下次再来。下一位。”
“那边没有豆沙饼。嘿,什么都没有。”那人说。他穿着白衬衣,裤子是严冷的黑。他个子瘦小,裹在衣服里,躯干几乎等于没有。他别着肩章,戴一条尼龙挂绳。
小艾朝柜台看一眼。“唔,是这样啊,那边也没有,那——”
“原来是有的,”他声音低下去,“你不知道。在小公园门口,我每天都吃。”说着,从左胸口袋掏出一沓印着棕色狮头的现金,抽出一张,递给她。
“你帮我找哇,豆沙饼。我就在桥上,”他撑着门沿,侧身,朝外边高台上一条银灰色长椅指了指,笑起来。“那里很好的。”
“这,先生,”小艾说,“店里正忙着呢,怎么——况且——哪里找呀?”
凌云走上前。
“先生。”凌云唤。
小艾退回去。
“不好意思,繁忙时间真帮不了您。”
“豆沙饼,我要豆沙饼。”
“这不在我们工作范围内,先生。”
那人不说话了。
“请您离开。”
“去哪里?”
“请离开。”
他看着人潮的始端一动不动。
“那么,”凌云说,“唯有叫警卫过来了。”
他瞅住凌云。
“买他一条腿。”他说,“买他一条腿,够不够?嘿,够不够,够不够?”
一张张现金落下来。
“喂,真是,”队伍末的客人喊,“赶时间啊。”
他低下头去,拽着挂绳,踉跄地往后退。他退出店门,没入人群里,看不见了。人渐渐散了,店里安静下来。
小艾收好扫帚,把一沓钱递给凌云。“都数好了。”她说,瞥一眼收银台旁小房间的门,门上的窗口亮着。
“两万三。要交给群姐吗?”
“先放下,”凌云说,“她会处置的。”
“不过刚才那出,真的——都什么事呀。”小艾说。
“不算什么了,”凌云说着,伸手扶正小艾的名牌,“下次麻利点,把人撵走就是了。”又补了句,“工作误不得。”
小艾应诺下来,同凌云交代一声,越过大堂,朝高台的洗手间去了。
忽然,外边砰的一声,似乎有什么坠落在地。四五个穿黄衣服的人跑过去了。
小艾跑进来。
“跳下去了,”她说,“那人从高台上跳下去了。”
“哪个人?”
“就早上发疯那人。天啊,地上全是血。”
“你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
“看见他跳下去了?”
“倒没有。那时正走路呢,忽然一声响,前面的人喊起来。”
“喊什么?”
“听不清楚,都在叫。谁不怕呢,这种事。”小艾说,“那么多的血,不知道会不会死。他会死吗?”
凌云不说话了。
临近午休,凌云走出店门。
外边,人还是一样的密,日光灯平静地悬在头顶,一瞬不瞬。凌云跟着人走,愈靠近闸口,列车的声音愈听不见。她走上高台,挨着银灰色栏杆坐下。她的脚下是鱼贯而出的头颅,头顶是灭掉的灯。她的影子单只地,被拉得极长。她许久不见天要黑不黑的样子了,她想。
凌云回到饼店,小房间的灯刚灭,群姐推开门。她摘下眼镜,朝凌云招呼一声,把编更表搁在台面上。
小艾前去同她说话。
“……不停地,就只要豆沙饼。”
“我全听见啦。”群姐说。
“可看不见证件呀,绳上。哪知道是什么人。”
“他们会查的。”
群姐理理衣摆,把台面的钱码齐了,装进文件袋。
“噢,是的,会查的。”小艾说。
“什么东西查不到?”
“真可怜。”
“可怜透了。”群姐说。她拉开抽屉,把袋子放进去。
“可是,怎么会从那里跳下去?”小艾问。
“谁知道呢。”
“真不敢想,先前还同他说过话呢。这感觉实在是太可怕了。”
“那……”群姐说,温和地看一眼凌云。
“你还是不要想啦。”她说。
选自《香港文学》
2023年4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