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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意孤行

2023-12-29灵天

微型小说月报 2023年6期

现在是夜里十点四十三分。

车厢内嘈杂不堪,黑夜碎成无数面目,哭泣的、怒骂的、嬉笑的、窃窃私语的,糅杂了劣质香水味、腐朽抹布味,一股脑儿地砸在她面前,炸裂开,弥漫开,钻进她的每个毛孔。

她叹了口气,将脸转向窗外,孩子靠在肩头熟睡。

她坐过这样的车,累了,也是这样靠在陈福生的肩头昏睡,腻得死死,像两块烙在一起的铁。

七年了,再热的铁也一冷再冷。

“乔意欢?”列车员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拉回,“有下铺了,要不要补?”

“要,当然要。”她站起身,决然地摆脱眼前荒丘乱野般的车厢。

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嘈杂仍充斥在脑中,反复聒噪,而她只能被动接受。

这和当初想的不一样呢。

七年前,那个燥热的夜晚,乔意欢顶着月光边打电话边往宿舍走。

她一向喜欢跟闺密讲电话,讲夜深还有人在打篮球,讲有化浓妆的女生匆匆出了校门,也讲平常极少提起的童年。父亲浪漫不羁,醉心诗文;母亲性格偏执,锋芒如刺,父母整日交锋,终于刺破最后一层微薄感情。

父亲离家时只带了公文包,走到门口拍了拍她的头:“乖啦,我出去一会儿。”

这“一会儿”好长好长,一生那么长。她再没见过父亲,即便自己嫁人,他也没有出现。

意欢嫁给了陈福生,一个与她父亲完全不同的男人。

就在和闺密打电话那晚,她遇见了他。

陈福生骑着车蹭到了正专心聊天的意欢,一惊之下她的手机摔落在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我会赔你。”他忙不迭道歉。

意欢把已准备好的声讨的话一股脑儿地咽了回去,然后便顺理成章地留电话号码,约定维修时间和见面地点。

熟稔后,陈福生每日给她发两次信息,上午问“你在干吗?”下午又问“你在干吗?”她觉得他好无趣,但应该是个老实人。老实人大概就不会离开,也不会出个门就再也不回来。

她似乎病了很久,拖一天是一天的样子,而他恰巧经过扶了一把摇摇欲坠的她。

意欢第一次跟着陈福生跑到很远的地方过新年,坐完火车再转小巴车颠到村头,又雇了辆摩托车辗辗转转才来到土砖砌成的屋前。陈福生的爷爷奶奶、阿爹阿娘、大姑小婶、叔伯侄甥在门口站了一排,意欢的脸白了半个色,头一低跟着陈福生进了院门。

三天后,闺密接到了意欢的电话。

“你绝对想象不到,上厕所得去屋外的一个粪缸,连个门帘都没有。

“天!他妈妈看见我的打底裤,翻出一条大红秋裤非要让我换上。

“还有邻居小孩,把我的口红拿去当蜡笔了。”

…………

后来,和陈福生的婚礼上有个叫陈金枝的姑娘拉着她的手哭:“你一定要对福生哥哥好,他是我们全村人的宝贝疙瘩。”

他跑不掉的,他与意欢天荒地老,永不分离。

没多久意欢便怀了孕,生了个软乎乎的女孩。她给女孩起名小乖,乖一点会不会得到很多爱?她不知道。

婆家的人在医院待了一天便人间蒸发,病房里空落落的,风倾泻而入,起了旋涡,阳光都被撕成碎片。明明是春天,意欢却觉得十分冷,又十分软弱。四周薄雾渐起,她迷了路,转来转去几十年还在原点,生了锈的铁门被重重关上,走了的人还是可以不回来。

“意欢。”陈福生的声音响起,“有个项目需要我去深圳待半年,要多辛苦你照顾小乖。”半年的时间说长不长,一晃而过,说短也不短,足够让意欢成长。她可以一边做家务一边带小乖,一边写文案一边带小乖,她还能换灯泡、通马桶、清理下水道。

她无所不能。

无所不能到可以不需要陈福生。

项目结题重返家中的陈福生已然是个陌生人,小乖见到他只会往意欢身后躲。小乖打预防针,上幼儿园,学跳舞……意欢陀螺一般地转着,陈福生依然早出晚归。两人像两个错峰的班车,偶尔碰面,却渐行渐远。

陈福生的事业越来越像样,还将老家那个叫作陈金枝的姑娘带过来做助理。她特地跑来谢谢意欢,说陈福生挑衣服的眼光不错,每件都很合身。

意欢看着陈金枝,恍惚中觉得自己正穿着陈福生精心挑选的衣服,在和陈金枝炫耀。这种错位让她一下回归真实,她只身一人,憧憬和向往的爱,终究也只是一意孤行。

选自《小小说月刊》

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