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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拭烈士雕像的老人

2023-12-29乔桦

微型小说月报 2023年6期

我工作调转到A城,我很喜欢这里有一条穿城而过的大江。

每天黄昏,我都去江边广场走走。我觉得,匍匐在城市中的大江,就像一只硕大无比的肺叶,可以让我呼吸的空气变得清新水灵。

我每次来到江边广场,都会看到有很多游人在瞻仰方辉烈士的雕像。

“这些个孩子,快到别的地方玩去,让他们清静些!”一个极其苍老的声音,犹如秋风摇曳木门发出的咯吱声,突然就飘落到我的耳朵里。

顺着声音望去,我看见一个发白如雪的老太太,手拄拐杖,正朝着几个在雕像附近追逐打闹的孩子喊话。老人身着深蓝色衣裤,干瘪瘦弱得就像一件单薄易碎的青花瓷。江风很大,老人满头白发被风撩拨着,散落成一朵白菊。

方辉烈士是小城的抗日民族英雄,江边广场就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广场正中,坐北朝南伫立着方辉烈士巨大的花岗石雕像。年轻的方辉梳着齐耳短发,正用坚定而热切的眼神凝望着眼前这片繁华的土地。在方辉烈士广场的东西两侧,伫立着二十多座抗战烈士铸铜雕像。

我想上前给那几个孩子说去别的地方玩。就在我犹犹豫豫间,一个小伙子大步流星地朝几个孩子走去。“小伙子别着急,可别吓着孩子。”老人不放心地叮嘱小伙子,她说话有些齁喽气喘。

“这个白发老人住在江边吗?她是干什么的?”我问一个经常到江边遛弯的熟人。

“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看到。”

孩子们在广场上一刻都没停留,他们疯闹着、追逐着,一阵风似的跑远了。老人在雕像面前伫立良久。

我把目光从广场移向江面,一艘货轮由远而近,像一只白色的大蒸汽熨斗,正把江面上金光闪闪的波纹连同刚才的一幕,都平整地熨到了越来越浓重的暮色里。

第二天黄昏,在江边烈士广场,我又遇到了那位白发老人。老人正拿着一条湿毛巾,一点一点地挨个擦拭烈士雕像上的浮尘。老人擦拭完,就会一动不动地站在一对抗联母女的雕像前。她神情专注,在漫天落霞的辉映下,犹如一尊金色的雕像。

这尊铸铜雕像上的抗联母女,我听人介绍过。当年,母亲带着幼小的女儿在小城生活战斗过。后来她们参加了东北抗日联军,在一次战斗中,母女俩都牺牲了。我还知道那个孩子叫秦英子,牺牲时只有八岁。

我轻轻地走到老人身边,好奇地问:“奶奶,您为啥给这些烈士雕像擦灰尘?”

老人转过头,淡漠地看了我一眼,一言未发。

…………

夏天撒着欢儿一路奔跑,转眼秋天就到了。我依然每天黄昏都去江边烈士广场上散步。几乎每次去都能看到那个白发老人在擦拭烈士雕像上的灰尘。慢慢地,我发现她也是江边广场上的一景。

北方的冬天来得早,刚进入十一月份,一场雪就接踵另一场雪,整座城市都进入严寒之中。

这天,当我再次来到江边方辉烈士广场时,看到所有烈士雕像的脖子上,都系着一条鲜艳的红围巾。围巾是用红毛线织成的,针脚细密匀称。那些戴着红围巾的革命烈士,傲雪迎风,让我心生敬意。是谁给烈士织的红围巾?我想起了那位老人。于是我用目光搜寻广场四周,可是,并没有看到老人那熟悉的身影,我心里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此后,我再也没有看到她。

春天来了,江边烈士广场上游人如织,可那个老人再也没有出现过。没有人知道老人从哪里来,又去了哪里。老人的身份,小城流传着好几个版本,但哪个版本都不能让我完全信服。

老人给一座城市的留白,让许许多多的市民主动拿起毛巾,接替老人去擦拭烈士铸铜雕像上的浮尘。我也成了其中的志愿者。

我是前几天在城市晚报上看到的老人照片,才知道那位老人是已经“牺牲”了八十多年的秦英子。当年,她在日军血洗抗联被服厂的一次战斗中,幸存下来。

那天,她在家中安详辞世,享年九十一岁。

选自《中国铁路文艺》

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