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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

2023-12-29王建平

微型小说月报 2023年6期

事情发生之前,她倚在五楼客厅的阳台上的窗台朝外凝视。

夏日的阳光从树叶间散落,微风摇动树梢,在树影斑驳、风影摇曳的时刻,她没有忘记她出生在乡下。小时候爹妈多病,受家贫拖累,小学只读了三年。身边的茶几上放着的养生、编织等杂志,她只能啃点皮毛,而另一本心理学方面的书是她从旧书摊上买的,书上的话仿佛是说给她这种人听的,所以她要求自己用心读,慢慢领悟,每读完三五页,便奖励自己观两个小时的街景。

她的街景,就是窗外的公交站。

公交站有穿得花花绿绿的人出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走来走去,会引发联想。公交站的站台上有两道薄薄的砖墙,每道墙有五六米长,墙朝街道的那面有广告,有标语,有站点信息。两墙之间留出一个比人肩宽的口子,供人通过。这个位置总有候车人填堵。仿佛昨天、前天,也许很久以前就是这样。砖墙背面,也就是她能看清的这一面很粗糙,上面什么也没有,有候车的男人尿胀慌了,时不时闪到砖墙背面闷头排解。今天怪了,站在缺口里的人背后还站着一个男人,这男子全身融入阳光里,他真不怕被太阳烤焦?她判断,阳光里的男子正在行窃。

太阳直射过来,她眼前泛着白光。

她再不能让眼睛受到伤害,她回屋取来一顶布帽戴头上。咦,那男子消失了?她隐隐约约见公交车张开了长方形的口,分把钟后,再闭上长方形的口。只见背影的人与那男子一定都被公交车长方形的口吞进肚子里了。她想。

她租来的这个家处于城乡接合部,楼外有一道围墙,沿墙体延伸远去有一条不宽阔的人行道,路面多处是坑凹与破残的地砖,行人的脚下是一路尘埃。一位红衣太婆身前的那条黑色的狗急切地窜到一根水泥电线杆下,无不自豪地高抬一条后腿……

公交站台上的候车人又多起来。她看到一个人身后背着包,包胀鼓鼓的。背包人站在两墙之间的缺口一动不动。背包人身后出现的人正是她一个小时之前打量过的那个男子。那男子根本没上车,仿佛是从地下冒出来的。男子看似站那儿没动,其实……此刻要有一辆公交车到站该多好,要是有人……此时她若吼上一嗓子,一定能为背包人解危……过去了三五秒,她回到窗前,身体倾向窗外,用力敲击手上的不锈钢锅盖,瞬间“当当当……”响声四起。

“楼上,敲锅盖子的女人是个疯子!”有候车的人这么说。于是好几个脑袋挤进两墙之间的缺口往楼上看。

公交车真正来了。公交车又一次张开、关闭长方形的口。她认定背包人上车了,背包人或回某工地,或去医院看望亲人,或到学校,或去火车站……但愿他背包里的钱物没有损失。

她第一次用声音保护了他人,想到这儿她脸红了。

她曾经是一位行窃者。她十七八岁从农村出来,莫名其妙就走上扒窃之路。她无数次处于窒息境地,时常被一些突然响起的声音击垮、吓倒。多少次她身后追击的脚步声、吼叫声、警报声……都是她最怕听到的声音。她从二十五岁起,因为惧怕声音,连续几年没有像样的业绩,慢慢地成为团伙里吃软饭的人。

“听说你——恐惧声音!”

她的脸直直地朝向对面的墙,抿着嘴巴点点头,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

训教她的人一声“哼”,两眼标本似的一动不动。

她二十八岁生日那天,老大面带笑容,让她饮下一大杯品牌不详的葡萄酒。两天后她的听力减退,慢慢地耳朵听不见声音了,紧接着声带也发不出声音。她生不如死,度日如年。半年后团伙的老大死于非命,她才从一个中等城市逃到一个小城。

夏天走了,秋天也去了,直到冬天最冷的时节,她在她窗外的公交站台上也没有见到过那个男子。

腊月末的一天上午,她家阳台上窗玻璃突然破碎了。玻璃破碎不是气候寒冷的原因,是有人接连朝她家窗户射来钢珠。惊恐之余,她似乎听到过玻璃被击穿的“啪啪”声。她听到的声音很微弱。接下来,她寻来曾经敲过不锈钢锅盖的木勺子,一下接一下敲击铝合金窗框。

她,越敲越兴奋。

选自《北方文学》

2023年第4期